龍城。
一場淅瀝小雨悠然從天上降落,透明的雨滴像一顆顆小釘子墜在將軍府灰白的瓦片上,將平日里被風(fēng)沙腐蝕的瓦片洗刷成出廠時的黑色。
“嘶?!?p> 龍驤費力地睜開雙眼,第一眼看到的是破舊的灰蚊帳,鼻間嗅到潮濕地磚散發(fā)在空氣中的土腥味。他想坐起身,一用力便覺渾身肌肉又酸又脹,特別是兩只胳膊不再泛著好看的青白色,反而像稻田里兩條吸飽血的紫水蛭。
雖然是在將軍府,但龍城是一座遠離繁華熱鬧的邊軍城市,房間內(nèi)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品以外,并沒有奢華的裝飾品,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驤兒,你醒了?”
坐在床前的男人被龍驤的動作驚醒,下意識湊近關(guān)心。
忽然又記起平日里保持的嚴父形象,臉一板,挺直背責(zé)罵道:“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學(xué)堂里就是這么教你的嗎?”
他大約四十多歲,臉形硬朗,眉眼間透出一股攝人的兇烈,裸露的皮膚泛著古銅色,說起話像鐵匠在打鐵時發(fā)出的“鐺鐺響”。他是整座龍城的飛將,也是將軍府的主人,更是龍驤的父親,龍赫。
面對這位一直嚴厲的父親,龍驤的心臟不爭氣的梆跳起來,硬聲道:“我就是不信,其他人都能感應(yīng)到天地之力,怎么我就不行?!?p>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龍赫生氣,眼睛燃起兩團紅怒,胸脯鼓囊的像黑海里起伏的波濤,房間里一下子只剩下呼呼的喘氣聲。但他看到龍驤雙眼內(nèi)蘊含的不屈之意,心中的怒氣沿著喉嚨吐出一聲,“唉?!?p> “你天生八脈不通,根本無法修煉。哪怕你強行吸納天地之力,也會控制不住這股力量,得不到控制它就會變成暴烈的魔氣?!?p> “魔氣無法進入八脈,就會竄入你的肌肉,并大肆破壞?!饼埡諏報J的胳膊抬起下了判斷,“等下我會吩咐下去,把雪山人參丸給你服三粒?!?p> 雪山人參丸是天下名派雪山派的靈丹妙藥,每年的丹額只有三百粒。因為龍赫是鎮(zhèn)守龍城的飛將,每次分丹勉強可以得到幾粒。
龍驤心中有些觸動,啞聲道:“父親,雪山人參丸太過珍貴,您還要防范妖族入侵......”
“再珍貴的藥也沒有你重要,養(yǎng)傷的時候,你也不能停下學(xué)堂的功課,我會讓丫鬟每日給你讀書,離書院考核還有一年,再不抓緊你龍赫將被子往上提了提道就......”
話雖然還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表達的很明顯了,“我還有些事務(wù)要處理,你好好養(yǎng)傷?!?p> 目送父親離開,龍驤從胸口吐出一口濁氣,這一身傷確實是他自找的,但其中卻有一段隱秘。
哪個少年沒有不能與父母說的秘密。
他一閉上眼,便能再次感受到圍繞自身的無數(shù)嘲諷似冷箭上刺骨的寒冷,一路從天靈蓋滾到后背,激起一陣冷顫。
他不由回憶起來。
某日學(xué)堂,某角落。
“你不過是個廢物罷了?!?p> “哈哈,誰能想到龍城飛將的兒子不能修煉。”
“聽說,他還是個雜種呢?!?p> “對,小雜種?!?p> 他們圍成一圈說的話像夏季荒野突地一道悶雷響。龍驤整個人被震懵地睜不開眼,一路小跑,瞎子摸路似地逃出學(xué)堂。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雜音混在微風(fēng)里,密密麻麻地掠過他身,將軍府大門上掛著的黑色牌匾,兩座石獅子的血紅眼珠被風(fēng)撩撥的嘀溜轉(zhuǎn)。
......雪山人參丸的藥效確實驚人,不過幾天龍驤就已經(jīng)能夠下床自如行走。趁讀書的婢女不在,他穿好衣服,是受傷后第一次走出房間,房間外是一個小院,幾根綠色新竹立在一側(cè),顯得非常寂寞。一條蜿蜒曲折的長廊鄰接小院,龍驤拐過幾個彎,透過長廊旁的綠植隱約看到父親帶著據(jù)說是君都派遣龍城的軍師正急匆匆的往外走。他沒有追過去問安,轉(zhuǎn)過身向?qū)④姼挠腋呷ァ?p> 還沒到,就能聽到震天響的哼哈聲。龍驤心中一喜,加快腳頻,走出石磚路來到一座練武場。
練武場正正方方大約二畝地,鋪滿了黃沙,一群十歲的黃臉孩童列成四乘四的方隊,正打著同一套武學(xué),嬌嫩的哼、哈聲一直伴隨著每一次出拳、出腳、擺身的動作。
一個褐臉大漢,雙手抱胸,右手拿著鞭子冷冷地看著這群孩童,每當(dāng)他的目光刺向一位孩童,這名孩童就能感覺到一柄冰冷的刀子沿著動作不規(guī)范的手骨或腳骨刮出呲呲響,立馬改正了動作,如果改正以后還是不能讓他滿意,就會一個噼啪,鞭子打過來。
顯然這就是褐臉大漢教育他們的方式,同時他們也非常的清楚這位從雪山來的武者,對于武學(xué)動作的標準到底有多么苛刻,就僅在龍驤觀看片刻的時間里,就有四位孩童的背部被抽出一條暗紅的血痕,小黃臉騰起脹紅色。
沙地練武場,升騰起一陣塵埃,場邊的綠樹葉也沾染上黃沙。已經(jīng)入秋,火紅太陽沒有那么毒辣,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衣襟都被汗水打濕,黃沙地里的熱量毫不留情的混在塵土中,一個勁的往天竄。
黃臉孩童們連續(xù)打了五遍,從黃臉變成潮紅色的臉后,黃鶴才一個擺手道:“放學(xué)?!?p> 頓時,所有孩童像褐綠色的螞蚱一樣蹦跳著圍住龍驤,興奮地喊道:“龍驤哥哥,什么時候再帶我們出去玩啊。”
“對呀,對呀,上次我們做的木刀、木劍不知道還在不在那里?!?p> “你讓開點,不要擠我?!?p> “明明是你擠到我了?!?p> 眾孩童擠在一起,吵吵鬧鬧,仿佛待在龍驤身邊可以忘卻練武的疲憊。
這群孩童里,有些是龍城的孤兒,有些是為龍城戰(zhàn)死的士兵的遺孤。從進入將軍府,他們就一直和龍驤生活在一起,當(dāng)時龍驤八歲,將這些四五歲的小孩當(dāng)做親弟弟親妹妹一般,照顧的無微不至。
“好了,好了。練了一天你們不累嗎?被抽的幾個還不快去找烏先生。小利你帶他們快去洗手換衣服準備吃飯,晚上有肉吃?!饼報J笑著指揮。
孩童們自然聽他的,歡快地跑開了。
龍驤微笑地目送他們離開。轉(zhuǎn)過身,黃鶴已經(jīng)走到他身邊,褐臉露出微笑道:“考慮清楚了嗎?雖然你無法吸收天地之力,但也有一些取巧的武學(xué),有時候也能戰(zhàn)勝武者?!?p> 黃鶴據(jù)說是從雪山派出來的,不知什么原因在將軍府門下做了食客。但他也是唯二對他好的人,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想要他學(xué)武,但一直被龍赫阻攔。
因為父親龍赫只想要他認真讀書,通過考書院進入君都。
一股對勝利的渴望從心底迸發(fā)出來,像遏制不住的紅色火星從火爐里炸出來,龍驤繃直背,握緊雙拳,低沉道:“黃師,沒有開脈的普通人真的可以打敗武者嗎?”
“當(dāng)然可以。普通人將我的理論演練到極致,甚至可以搏殺八脈武者。”雪山派的黃鶴,眼神,語氣非常堅定。
本來龍驤很想聽父親的話,棄武學(xué)文。但是事務(wù)繁忙的父親只會將學(xué)堂內(nèi)的欺負當(dāng)做小孩子之間的打鬧。他讀了許多圣賢書,但書中都只有一個道理,“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男兒生在世上,能笑得,哭得,唯獨不能辱得?!?p> “黃師,教我吧!我要變強!”龍驤猛地跪下來,震得烏黑地磚悶響,男兒膝下有黃金,但跪天、跪地、跪父母更要跪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好好好?!秉S鶴眼中流出淚光,他仿佛看到了一個不存在人間的女子身影漸漸與龍驤重合。
他顫顫巍巍地扶起龍驤,“為師的這套理論,是我閱覽天下武學(xué)秘籍并和各類武者不斷戰(zhàn)斗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加上多年整理完善出來的。”
兩人走進黃鶴的房間,反手關(guān)好房門,坐下細說。
“天下有各宗各派,雖然開脈功法不同,但實際上只有到了三脈境才具體區(qū)分出來。武者開出第一條脈后,不需要特意修煉,天地之力便會自行流入脈絡(luò)中。第二條脈則是力脈,此脈一開,武者的氣力便開始大增,但是能夠增加多少就要看在此境時吃了多少天材地寶,如果家底豐厚,最高能達到九龍之力,如果家底單薄,可能只有一牛之力。而第三脈便是念脈,武者這時候已經(jīng)能夠操控天地之力了,御使飛劍、虛空畫符都是在這一脈,不過你不能容納天地之力,只需要了解前三脈便可?!?p> 龍驤睜大眼睛,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關(guān)于開脈武者這么詳細的介紹,學(xué)堂里雖然也有些書寫到了開脈武者,但大多都是介紹了下開脈武者的故事,他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關(guān)于武者界的信息。第一次聽到,只覺體內(nèi)的血液加快了速度沖擊著脈絡(luò),如同奔流的大河一刻不停地打在灰褐色的河岸上,噗通跳的心臟像從母雞的生殖道掉出的軟彈紅色受精卵。他又抬起手,青白色的皮膚顯出些許青筋。心里問,僅憑這雙手真的可以戰(zhàn)勝超凡的武者嗎?
龍驤臉色先是潮紅突又變得蒼白,雙拳握的嘎吱響。這不是對黃鶴的武學(xué)沒有信心,是對自己的自信失去太多,還有......常年壓抑的自尊心。
武者之間交戰(zhàn),不僅需要心智堅定,更需要察言觀色。閱歷豐富的黃鶴看出了龍驤心中所想,同時他也略有所聞學(xué)堂內(nèi)經(jīng)常發(fā)生的欺辱。
武者要先立身之前需要立心,心智不堅者是能通過開脈成為武者,但要成為強者,并不是僅靠運用的天地之力的多少,更多的是靠一顆不屈的心。
“來,你隨我來?!秉S鶴示意龍驤跟上,兩人邁步往龍城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