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松溪把玩著茶盞,幽幽的說道:“今年凜冬嚴寒,我大梁北方盡皆凍結成霜,邊境以北的胡戎,牛羊畜牧凍死無數(shù),他們需要大量的貢鹽腌制凍肉,以備開春后的饑荒,故而向我大梁索要貢鹽十萬旦,絲綢等?!?p> 說到此處,顏松溪表情有些不自然,補充道:“當然,胡戎也會向我大梁提供羊十萬,牛萬頭,戰(zhàn)馬兩千匹,大梁也不會太吃虧?!?p> 不會太吃虧,那始終還是吃虧的吧。
寧恒心里想著,民間早有傳言,大梁與胡戎維系數(shù)十年沒有戰(zhàn)爭,主要是大梁每年向胡戎納歲上貢,靡費巨大,從顏松溪剛才的猶豫來看,恐怕遠不止十萬旦貢鹽那么簡單。
當然,朝廷對于民間傳言,向來是否認三連。
寧恒當然不會去提那一壺冷水,巧妙的轉(zhuǎn)移道:“十萬旦,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p> 顏松溪頷首:“大梁有數(shù)處制鹽地,一在江州,以青鹽和井鹽為主,一在淮州,多是海鹽,另外一處則在鹽山,那里有大量的鹽礦,青鹽和井鹽無法量產(chǎn),海鹽在凜冬,受日照影響,同樣無法大量曬出,鹽山的制鹽,則屬于工部的制鹽司和京畿都運司統(tǒng)管,制鹽的方法,略有不同,故而產(chǎn)量頗高,若在夏秋之際,每月可產(chǎn)鹽千旦。眼下受氣候影響,是無論如何也趕曬不出來的?!?p> 寧恒聽到此處,心里卻泛起嘀咕,朝廷既然每年都向胡戎納鹽,自然肯定有存儲才對,哪有臨時制鹽的道理。
不科學。
寧恒更傾向于朝中有人借此事向工部發(fā)難。
找個由頭。
畢竟顏松溪尚未達天命之年,正是官場春風得意的年紀,致仕是不合理的。
正說間,有腳步聲漸來。
只見兩名穿著儒服的男子走來,恭敬的道:“拜見松溪公。”
兩人拜完,看向?qū)幒悖妼幒阏跀[茶待客,倒也沒有輕慢之意。
顏松溪接話道:“騰飛,聞達,這是我新收的弟子寧恒,子恒,這兩位皆是你師兄,沈鵬,吳懿?!?p> “子恒拜見兩位師兄?!?p> 寧恒拱手,見兩人穿著青袍鷺鷥彪銀腰帶,繡練鵲,是為大梁六品官員,約莫是工部主事級別的高官。
顏松溪不以官職介紹二人,而是以同門師兄弟為引,其用意深遠。
“師弟勿要多禮?!?p> 沈鵬是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五官端正,體型消瘦,但面容帶笑,很有親和力,虛受后,下意識的摸了摸腰,然后尷尬的看向略顯刻板的吳懿。
吳懿微微搖了搖頭。
這時,寧恒斟茶。
“兩位師兄,請喝杯熱茶驅(qū)寒氣?!?p> “咳……”沈鵬接過茶,打量著寧恒道:“子恒,今日來得匆忙,身邊也沒順手的見面禮,下次再見,師兄給你補上?!?p> 吳懿則暗中觀察寧恒。
寧恒謙笑著,給吳懿遞來茶水,道:“兩位師兄,方才先生已送我一塊璞玉,子恒哪敢收你們的禮?!?p> 正在喝茶的沈鵬咳嗽一聲,被熱茶嗆燙了舌頭。
不可思議的看向?qū)幒恪?p> 吳懿則要穩(wěn)健得多,目光打量寧恒的腰間,果然見到松溪公的隨身玉佩,略有心事。
他兩曾在松溪公門下讀書修儒,雖然沒少受到贊譽,但是卻從未收到過先生的貼身信物。
這小師弟。
不簡單。
嗯,這見面禮。
還真是不能隨便給了。
這茶。
不該喝啊。
“嗯,好茶!”沈鵬夸贊一句,以掩飾尷尬。
吳懿則一心品茶。
寒暄幾句后。
切到正題上來。
沈鵬起身拱禮,道:“松溪公,我與聞達欲向麓山書院借‘格物院’,只怕書院院長不肯,特來請松溪公相助。”
顏松溪開口道:“格物院你們可以用,我已與院長談妥,只是,制鹽之法,非我所長,實在不行,騰飛,你可向欽天監(jiān)的術士求助,他們善煉金之道,或許能幫你們改進制鹽的法子?!?p> 一向沉默的吳懿則開口,“我與騰飛請來天工坊的大技師董小姐,有她在的話,制鹽的改進之法,把握大一些?!?p> 顏松溪點點頭,沒有接話。
沈鵬這時不知從哪取來一捆紅香,又取出一袋艷紅的大棗,置于桌上,道:“虧得如玉師妹從中幫襯,才請來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的女兒來,她不但精通煉金,更懂格物,這是我與聞達趕制的安神香,用來感謝師妹的,望先生轉(zhuǎn)達。”
“嗯,放著吧,你們?nèi)ッ?,你們需要的東西,我已命人準備妥當?!鳖佀上f完,看向?qū)幒悖白雍?,你也隨兩位師兄去看看,說起來,麓山書院的格物院,已經(jīng)有很多年未曾對書院的學子開放了,去看看也是好的?!?p> “是?!?p> 寧恒起身,心思漂浮。
原來松溪公的女兒叫顏如玉。
這名字……說實話,很一般啊。
讀書人總會念叨。
不夠保守。
跟在沈鵬和吳懿兩人的身后。
出了閑廬,吳懿走在最前面引路,對麓山書院,他好像比寧恒還要熟。
沈鵬這時開口:“子恒,一會你進了格物院,可以觀摩,但且莫亂動里面的東西,另外,一會董小姐若來,勿要有輕慢之舉,咳……對方可是有大本事的,要是得罪了,師兄我可擔待不起?!?p> “明白?!睂幒泓c頭,對這位‘女技師’越發(fā)的好奇。
稍時。
寧恒跟隨沈鵬,吳懿來到書院一處大門緊鎖的院子。
風雪中,格物院三個蒼勁的大字隨著歪匾透著幾分凄涼古舊。
看門的老先生驗明了三人的身份,才把大門打開一條縫。
推縫而入。
寧恒卻是愣住了。
只見這間院子里,不但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更是一個大型的展覽廳!
東邊的院里,擺放著鉤鐮槍,鎖子甲,連環(huán)鏈,雙排弩等冷兵器時代的軍用之物。
西邊的院里,則擺放著水利民生的用具,比如水車,犁鏵,篩粒網(wǎng),去殼鼓架,還有匠工的復合榫卯結構,十字尺,直角尺,三角尺,水平儀等等。
這些東西,有的雖然已經(jīng)古舊,但不染灰塵,應該是有人專門來清理的。
再往里走。
則比外面多了更多的東西,織布機,小型染料作坊,鐵匠臺,木工臺,應有盡有。
甚至,寧恒還在操作臺看見許多了不起的東西:玻璃!
具體來說,是琉璃,并不完全透明,但是,已經(jīng)是玻璃的前身,無限接近玻璃了,這些琉璃被制作成燒杯,圓瓶,長管,彎管的模樣。
最原始,最古老的化學實驗操作臺!
寧恒確實有被驚到!
這個世界,物理和化學,萌芽的這么早?
孟浪了,孟浪了。
小看了古人!
等等。
為什么這些東西,在民間市場和具體應用上沒有看見。
是沒有進入應用階段,還是別有原因?
“嘿,子恒,說實話,當年我第一次來這地方的時候,比你現(xiàn)在驚訝多了?!鄙蝙i在一旁打趣道。
我驚訝了嗎?
寧恒抬起頭。
我只是有些蛋蛋的憂傷而已。
這些東西的出現(xiàn)。
意味著他未來發(fā)財?shù)臇|西里面,要刪減好多!
要是不走這一遭。
只怕要鬧笑話的。
“子恒,你在這里觀摩,但是千萬別碰里面的東西,以免損壞,我與聞達去那邊試試能不能改進制鹽的法子。”
沈鵬又叮囑一句,與吳懿兩人進了隔壁的棚子里。
寧恒在格物院逛了一陣,對這個世界的物理化學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大約相當于前世西歐的十六世紀末的水平,許多東西雖然制作出了模型,但對它們的定義和作用,還非常的模糊。
比如,寧恒在一處操作臺的廢棄物里見到了用鐵打造的簧片和鐵柳丁,這么神奇的東西,居然被當廢物處理了。
寧恒觀察了一陣,心中有譜,聽見隔壁傳來的呯嘭之聲,寧恒有些好奇: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制鹽,到了什么樣的水平。
若是傳統(tǒng)的熬煮鹵水之法。
那可真的是……沒什么好改進的。
帶著好奇,寧恒正欲去看,這時,門外走進來一位穿著怪異的女士……是的,女技師……董小姐,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