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fēng)的日子(下)
忙碌的生活讓他們根本沒空好好看一眼這城市,程方知本想要多個男孩,可他怎么努力曹婉靜的肚子再也沒隆起過。抱著熟睡中的我邁出小店,程方知心有不甘地看著陰云中的半月。半夜的市區(qū)依然燈火明亮,要是在村里這個點早就該漆黑一片了,曹婉靜瞅了一眼迎面而來的婦女,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遛著狗,可她并沒有收拾落在地上的狗屎,曹婉靜拉了一把程方知讓他注意腳下。晚風(fēng)吹得曹婉靜起雞皮,她脫下外套悄悄地給我披上。
在小店不斷壯大的良好口碑下,竟有廣告商看中小店的業(yè)務(wù),派了個業(yè)務(wù)員來跟曹婉靜商討買下包裹上的廣告位,曹婉靜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也看不懂他所帶來的合同,她跟程方知只是知道這大概能賺一筆錢,也就同意了,后來小張叔知道后說他們拿的廣告費(fèi)太低了,不過曹婉靜還是很開心又多了一筆額外的收入。
縱然那時候我們家還算不上小康,但曹婉靜還是堅持給我報培訓(xùn)班,她跟程方知說他們倆吃的苦已經(jīng)夠多的了,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直至后來我也當(dāng)了母親,我才知道原來小孩真的是碎鈔機(jī),我不知道她那時候是如何挺過來的,這也是為何我一直很佩服她。
學(xué)校瞬間就成了我新的游樂場,每天我只管開開心心的,而曹婉靜則繼續(xù)忙忙碌碌的,偶爾她會在送貨時順路接我上下學(xué)。我喜歡靠在她的后背上,跟小時候的襁褓一樣溫暖。
然而平靜的生活就被一股龍卷風(fēng)打破,不僅卷走了曹婉靜的老公,也同時卷走了我的爸爸。程方知突然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本來覺得擁擠的房子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的,時常曹婉靜只是抱著程方知的照片,一坐就可以坐一天。小店的快遞單越積越多,惹得不少居民開始投訴,小張叔讓張哥哥有空就到店里幫忙,他拉著曹婉靜到外面,指著小店讓她趕緊振作起來,否則之前的努力就得前功盡棄了。曹婉靜面如死灰地盯著厚厚的快遞單,她嗚一聲地就蹲在地上哭了,小張叔蹲下一把把她摟住,她才反應(yīng)過來把小張叔一推擦了擦自己的臉,小張叔低頭說了聲抱歉,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們。
按老家的習(xí)俗程方知并沒有火化,而是選擇入土為安,曹婉靜的婆婆不允許她吊喪,無論她怎么哀求也好,程方知蓋棺時她都無法陪在身邊,直至程方知的身后事辦妥后,她才帶著我偷偷跑回老家去拜祭程方知。
然而在我們剛進(jìn)村,熱心村民就阻擾我們?nèi)グ菁溃f程方知還未過完頭七,女人不可去燒香,咽不下氣的曹婉靜沒有像村民所想地哀求他們,指著他們就罵,受到驚嚇的熱心村民找來她婆婆,她倔強(qiáng)瞪著她婆婆,可婆婆還是百般阻擾,氣得她跺腳想要打人。最后她偷偷地塞錢給部分熱心村民,我們才得以在深夜去拜了程方知。
即使她離開老家已好長一段時間了,但老家還是她印象中的樣子,跟市里日新月異的樣子完全不同,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小麗不在了。據(jù)熱心村民透露小麗終于受不了李家的壓迫,帶著兒子半夜成功逃離村子,曹婉靜順著熱心村民所指的方向,仿佛看到小麗逃跑時倉促的身影。她抬頭看了眼明月,雙手合十地向月亮祈禱,希望小麗一切安好。
程方知一走,熱心村民對曹婉靜的意見就更大了,背地里說她八字太硬,克死了兒子又克死丈夫。她剛一去看她媽,她媽媽就轟她回去,拖著我的曹婉靜失望地返回車站,途徑村里的祠堂時她讓我在門口等她,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對著佛像大罵,罵他們?yōu)楹螉Z走小湯圓還不夠,還得奪走她的愛人,她那嘹亮的聲音在祠堂里回蕩,敲醒了沉睡的大地。
剛蘇醒的大地伸了個懶腰,曹婉靜起得更早了,她把自己的悲傷藏進(jìn)快遞里,她認(rèn)為唯有自己有錢了才不會再別人看不起,她雇了幾個臨時工過來幫忙,不過現(xiàn)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說不干了,她也只能起早摸黑地一個勁不斷打包發(fā)貨。過來看望她的小張叔說她變了,變得沒以前那么愛笑,她并沒有說話,只是繼續(xù)唰唰唰地貼單分類,小張叔給了我一包糖果搖了搖頭就走了。
上學(xué)也成了我唯一可做的事,時常曹婉靜都沒怎么跟我說話,只是督促我趕緊吃飯趕緊寫作業(yè),有時候我會發(fā)現(xiàn)她獨自一人坐在月光下,有時候她又會一邊做夢一邊喊著小湯圓跟程方知,有時候她又會惶恐地緊緊抱著我。
蕭條的家就算照進(jìn)陽光,也是冬天的陽光,曹婉靜獨自發(fā)呆的時間越來越多,總是神不守舍的,連貼錯單這種低級錯誤她都犯了。某天放下我在門口就聽到她跟小張叔爭吵,小張叔說她太傻了,表示拿錢去修祠堂根本就是把錢扔進(jìn)海里,勸她還不如把錢留著換一個大點的門面,曹婉靜氣鼓鼓地說他不懂,她說小湯圓跟程方知離他而去都是因為她不夠誠心,她得向上天表達(dá)她的誠意。小張叔爭不過她,氣得拍桌走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張叔發(fā)那么大脾氣,他在門口遇到我,摸了摸我的頭說沒事。
一意孤行的曹婉靜又一次回到老家,盡管她并不喜歡這里的熱心村民,可她還是篤定修祠堂可以庇佑另一世界的小湯圓及程方知,也可以讓我健健康康地長大。熱心村名得知曹婉靜要修祠堂,先是反對示意女人不可以修祠堂,隨后他們又圍起來討論了一番,換了口吻顯示他們的通情達(dá)理,告訴曹婉靜她可以修祠堂,不過她得出資十萬以上才可參與。曹婉靜不滿地指著熱心村民罵了一通,熱心村民留下一句愛修不修,打算起身離開,曹婉靜沒辦法只好乖乖拿出十萬給他們,后來小張叔知道后氣得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來看我了。
對于老家的人,曹婉靜自然也是不喜歡的,她曾也想過砍斷與老家的一切,可終究她還是無法擺脫老家的瓜葛。小時候我也無法理解為什么她非得把錢拿去修祠堂,明明那時候我們家的條件也一般,我總在想若她把那十萬留著,那我小時候會不會過得更好,可一切都沒有如果,她也不曾跟我說過后悔兩字。
給出去的錢只是換來曹婉靜的安心,以及祠堂上留下她捐贈十萬的公示,她從祠堂里請了一尊佛像回家,每天出門前她都會在佛像前念念有詞,偶爾放一些水果在那供奉。許久沒出現(xiàn)的小張叔買了一些花過來跟她和好,不過她并沒有答應(yīng)跟小張叔出去,她透露她只想一心好好地把我?guī)Т蟆?p> 一個傍晚店里來了一位老人鬼鬼祟祟的,被我逮住了,老人受到驚嚇本想溜走,卻撞上曹婉靜。她驚訝地看著老人,然后讓我喊奶奶,奶奶沒有正視曹婉靜,而是吞吞吐吐地透露她被我舅舅趕出家,走投無路下她唯有跑來市里找我媽。她不斷地跟曹婉靜道歉,說她以前錯了不該那么對她,開始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曹婉靜從桌面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告訴她沒關(guān)系她想住到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
奶奶住進(jìn)來后,我們的家又變得熱鬧了,她總喜歡拉著我嘮叨老家的事,說來說去總會說到我舅舅上,她并沒有告訴我她跟我媽之間的事,也沒告訴我她跟我舅到底怎么了。不過在我看來她也是個麻煩的老人,她總怪我媽沒準(zhǔn)時煮飯給她吃,就算煮了她又會怪我媽煮得太油膩,或肉太硬,我媽讓她去跳廣場舞她也只是躺著不動,我想了想我老了可不想像她那樣。
自從曹婉靜開始修祠堂后,老家的人動不動就找她要錢,今天這個佛像要換新裝,明天那個廟宇要翻新,修祠堂成了無底洞,可她竟從不拒絕,掏出大部分的錢一一答應(yīng)。當(dāng)中還有不少村民跑來找她借錢建房子,她居然答應(yīng)了,長大后我跟她說起這事時,表示我們又不是開銀行的,況且老家的人那么壞,為何還要借錢給他們,曹婉靜攪了攪手中的咖啡,告訴我別人壞不代表我們就可以跟著壞,人只要保持善念就會得到該有的幸福。
可惜無論曹婉靜再怎么誠心,她口中的神明也并沒有眷顧我們家,在一次體育課上我兩眼一黑暈倒了,送去醫(yī)院后醫(yī)生說我的肝得了我爸當(dāng)年的病,曹婉靜一聽氣得發(fā)抖,她不斷地質(zhì)問程方知為什么沒有庇佑我,反而還讓我跟著他一起受苦。
雙眼布滿血絲的曹婉靜默默地走到我床邊,她輕輕地?fù)е易屛覄e怕,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隨后我就住在醫(yī)院了。張哥哥帶著水果過來看了我一回,同樣告訴我別怕。
回到家曹婉靜忍不住又對佛像罵了一通,冷靜下來后她又開始哀求佛像讓我好好的,她發(fā)誓若我無法健康長大的話,她就不再供奉他們了。
每天曹婉靜都抽傍晚的時間來看我,她塞了幾個紅包給醫(yī)生,不過醫(yī)生搖了搖手說他們不會收的,告誡她冷靜點,他們會盡最大努力處理我的問題。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對我做了什么,一醒來我媽就激動地握著我的手,我眨了眨眼看著她,跟第一次見她時一樣。
出院后我落下了許多功課,幸好有張哥哥幫忙補(bǔ)習(xí),否則可得留級了,班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吐露她十分擔(dān)心我,一度以為我無法回來上學(xué)。我坐在位置上瞧著窗外,幾只麻雀在枝頭嘀咕著,我只記得那天的天異常蔚藍(lán)。
經(jīng)過我的事后,曹婉靜終于不再迷戀修祠堂,不過她并不是不再拜拜,而是只有在有需要的時候才拜,也不再給那么錢了,她覺得只要心意到了即可。熱心村民失去她的鼎力支持后,開始嘲諷她不夠誠心,揶揄她太吝嗇,神明是不可能眷顧她的。
以前隔三差五就得回老家跟鄉(xiāng)民討價還價的曹婉靜,現(xiàn)已漸漸地減少回去的次數(shù)了,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過于依賴神明了,以至于以為神明可以填補(bǔ)她那空洞的心。當(dāng)我住院時,她才意識到我一直在她身邊,她也只剩下我而已,她更應(yīng)該多陪陪我。
少了修祠堂的支出,曹婉靜總算夠錢換一家新的店面了,她盤下一兩層樓的小店,一樓用作店面,二樓則用作倉庫,偶爾我也會到店里幫忙貼快遞單,但當(dāng)曹婉靜晚上對賬時她發(fā)現(xiàn)賬怎么對也對不上,總會少一兩百,她問我有沒有動過抽屜里的錢,我搖了搖頭,她又想了想之前我住院的時候有幾天也是對不上賬,不過她當(dāng)時忙著照顧我也就沒時間處理,那確實不可能是我拿的。
然而每天辛苦貼的單跟最終的賬還是不同,曹婉靜納悶地想著會不會是自己弄錯了,在小張叔的建議下她在店里安了個隱秘攝像頭,可萬萬沒想到攝像頭里出現(xiàn)的居然是她的媽媽,她氣得渾身發(fā)抖,她跑去質(zhì)問我奶奶為何偷錢,奶奶直著腰表示她沒拿,死活不肯承認(rèn),直到曹婉靜把攝像甩在她面前,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一會奶奶就開始捶胸哭泣,讓曹婉靜別生她的氣,說她這么做都是為了他們曹家,說她只有一個兒子,他想在老家買多一套房子,她下意識在曹婉靜這借著。曹婉靜沒再聽她解釋,指著大門沖喊她走,奶奶發(fā)出一聲哼,道了句有錢也不幫一下弟弟。
來了又突然消失的奶奶成了我童年里的一個迷,她回老家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即使后來曹婉靜帶我回去拜祭我爸時,她也沒有讓我去見我奶奶。直至長大后,我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曾問過她有沒有恨過我奶奶,她搖了搖頭表示氣肯定是氣過的,但恨倒不至于,畢竟那是她的媽媽。
隨著快遞店的生意越做越大,曹婉靜總算請到了一些兼職幫手,不用在一個人忙到天亮,她甚至還領(lǐng)養(yǎng)了一條白色的流浪狗,給它起了個可愛的名字叫毛毛。毛毛十分乖巧,總用它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完全不像流浪狗,它也不到店里納涼,只是安安靜靜地躺在門口,每次我一到店里它就會興奮地?fù)u著尾巴迎接我。本來我們是要帶它回家的,不過可能它流浪久了,竟更愿意待在外頭。有一段時間它不知道咋的就消失了,嚇得我們到處找它,曹婉靜一直盯著門口等它回來,怎料許久后它回來時居然懷孕了,曹婉靜跟我都十分好奇它的老公是誰,可惜始終都沒有其他狗來看望過它,曹婉靜心疼它,每次都上網(wǎng)淘些好的狗糧給它,囑咐它安心養(yǎng)胎,毛毛似乎聽懂曹婉靜的話,再也沒有離開她。生了一窩狗崽的毛毛不斷地把狗崽塞到來領(lǐng)快遞的人,我看到時不禁覺得它太有靈性了,難道它知道自己的流浪生活不利于孩子發(fā)展,想幫它們找一戶好人家?曹婉靜也看出毛毛的用意,不久后就幫它的狗崽各自找到幸福的家,毛毛瞧了她一眼又安逸地繼續(xù)躺在門口。
這城市太大,大到每個人都在找一個家,曹婉靜用盈余的錢趕在房價暴漲前又買了一套房子,我也順利被分到更好的學(xué)區(qū)了。有時候坐在店里,我都會在想大家到底都在寄什么,每天都會有人匆匆忙忙在這進(jìn)出,偶爾也會有一些沒人取的包裹,我又會想他的主人到底是誰。似乎每一個包裹都藏著一個故事,在我想得入神時,一直安安靜靜的毛毛突然沖著大門亂吠,我疑惑地跑了過去,是一個不認(rèn)識的阿姨及男孩。
“你好,請問這里有人叫曹婉靜嗎?”
“媽,有人找你?!蔽铱戳艘谎郯⒁?,轉(zhuǎn)頭又沖我媽喊了句。
見到門口兩人時,曹婉靜感動得哭了,她激動地拉著兩人進(jìn)店,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喊阿姨及哥哥,我又瞧了一眼男孩,木木訥訥的。
從她們的談話中,我得知這位阿姨就是她以前提過的小麗。曹婉靜一連問了許多問題,如她當(dāng)年為何出走,去哪了,現(xiàn)在又為何能回來找她等等,小麗笑了笑讓她慢慢講,我給她們倆泡了一壺茶也坐在一旁偷聽。
原來小麗帶著她兒子逃離老家時,在路上遇到了來自北京的貴人,在他的幫助下她買了一張黑戶身份證,順利在北京安頓了一段時間,后來她借著機(jī)會成功回到越南,并在越南跟貴人結(jié)婚,才有機(jī)會帶著兒子回來找曹婉靜。她說她曾到過我們以前的店,不過沒想到我們搬走了,后來在路上遇見小張叔,她才拿到我們的新地址。曹婉靜感慨地摸了摸她的手,開心地談天說地,曹婉靜甚至還暫停營業(yè),非得拉著小麗下館子。
得知程方知不在后,小麗也嘆了口氣,她鼓勵曹婉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曹婉靜笑著夾了塊雞肉給她兒子,男孩并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吃飯,基本上沒跟我講過幾句話。臨走前小麗給了曹婉靜她在北京的地址及電話,讓她有空到北京走走。
邁出飯店,劃破黑夜的飛機(jī)恰好落在圓月上,曹婉靜才想起又快到中秋節(jié)了,她瞧著天上的星星,并不知哪一顆是小湯圓,哪一顆是程方知,打從她上次在祠堂怒罵一通后,她已許久沒夢見過小湯圓及程方知。起初她也找過神婆問米,神婆還有模有樣的說她滑過胎,并且是男孩,又準(zhǔn)確地說出程方知高高瘦瘦的,聽得我一臉茫然,差點就信了她的鬼話,后來在她訪問了各種民間活佛后,她放棄了,她發(fā)現(xiàn)他們對每一個問米者所說的話都差不多,只不過在說她所想聽的話而已,更何況她自己的媽媽就曾當(dāng)過神婆,這種把戲她又怎么可能不懂呢,可那時候的她必須找些東西來填補(bǔ)自己的心,孰真孰假并不重要。
人們都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一到中秋節(jié)曹婉靜就更掛念小湯圓跟程方知,跟不少城市不同的是,我們老家也會在中秋節(jié)祭祖,不過說實在的我并不怎么喜歡回老家祭祖,因此每次都要走山路才能抵達(dá)我爸的山墳,一來一回我的腳總會被咬得體無完膚。山里的毒蚊子比市里的大得多,黑乎乎的跟一戰(zhàn)斗機(jī)一樣,剛一落下手跟腳就即刻起大包,更糟心的是它有著戰(zhàn)斗機(jī)的速度,就算我使出降龍十八掌也無法擊落它。除了可惡的蚊子外,我也不喜歡頂著大太陽在那描紅,曹婉靜告訴我爸墳上的字得每年重新刷漆,否則他會認(rèn)不得回來的路。每次祭祖回來,我都成了黑炭頭,曹婉靜活生生把我逼成了女漢子。
一回老家熱心村民又開始對我們指指點點的,我朝其中一些做了個鬼臉,被對方說沒禮貌,曹婉靜并不怎么搭理他們了?;旧衔覀兌际亲钤缫话嘬嚮貋?,辦理完該做的事后,我們就走了,基本上一天都在車上,不過我媽說能不過夜也不必留宿。
時常大人都會跟我說老家是根,但自我懂事開始我就覺得老家跟大家所說的根不同,或者老家也有分好與不好的?;旧衔艺J(rèn)為老家?guī)Ыo曹婉靜的都是不好的,不過曹婉靜時不時都會跟我提起老家的事,說她十五六歲時還鋪過大馬路,跟幾個她的閨蜜累癱在馬路邊上看銀河,她笑說現(xiàn)在城市里的天空遜色多了。
小時候我總在想曹婉靜是不是沒有朋友,因為我們的活動范圍基本不超過500米,除了小店就是家里,除了小張叔也未曾見過有誰來過,每次她偷偷落淚的時候我都希望自己可以趕緊長大,好好地去聽她講話,而如今她總算找回了小麗,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把所有事都悶在心中,時而我放學(xué)時也能看見她在小麗聊天,我開心地蹲下摸了摸毛毛,它興奮地躍到我跟前,舌頭差點就要蹭到我臉上。
盡管曹婉靜請了兩個幫手,但店里的電話仍舊響個不停,曹婉靜一邊迅速貼單一邊接電話報單號,我猜她的左右腦一定比我更發(fā)達(dá),否則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同時處理不同的事。忽然電話啪一聲就摔在桌子上,正在喂毛毛的我抬頭一看,只見曹婉靜呆滯地站在那,我跑了過去問她怎么了,她潸然落淚并沒有回我話。
連夜曹婉靜帶著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我也第一次見到了我的舅舅,長得比我媽還矮,尖嘴猴腮的舅媽不斷地夸我長得好看,我媽依次介紹了各長輩讓我喊,我看了一圈誰是誰也不大記得了。在他們談話期間,我偷偷地觀察了一下舅舅的屋子,三房一廳比我家還大,4K電視里也在熱播當(dāng)熱綜藝節(jié)目,唯一不足的是裝修帶著一股土味。瞧著客廳里奶奶的黑白照,我不由得在想她會否見到我爸跟我哥呢。
奶奶的喪事并不隆重,大部分的錢也是曹婉靜出了,我舅跟她說他買房后并沒什么錢,而她作為大姐這錢得她出,曹婉靜盯著他并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打點了一切,讓風(fēng)水師挑了一塊寶地,擇了個好的時辰就葬了。看著他們把土一勺一勺地往棺木上填,我害怕了,我躲在曹婉靜身后,渾身傳來一股寒意。
許久沒見我們的毛毛,隔著馬路瞧見我們就已興奮地?fù)u起尾巴。回來后曹婉靜沉默了幾天,但很快她又恢復(fù)精神,繼續(xù)埋頭苦干。得知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后,小張叔又到店里安慰曹婉靜,我瞅了一眼張哥哥,明明讓他別告訴其他人,他瞄了我一眼摸了摸后腦勺示意抱歉。
不知不覺中家鄉(xiāng)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遙遠(yuǎn),曹婉靜把從店里攢下的錢又買了另一套房子,之后她就慢慢退下來找了個人幫忙看店,她總算能有時間好好地看一下這座城市。這幾年除了供我上學(xué)外,她還在還一個飛來橫禍的債。之前有一名七十來歲的顧客來店里取包裹,曹婉靜恰好溜去上廁所了,而店面并沒有人在,老人就打算繞到二樓去倉庫瞧瞧,怎料剛一上樓梯就踩空摔死了,縱然有攝像表明老人是死于意外,但法院還是判曹婉靜有部分責(zé)任,因此她得賠錢給老人的家人。這是我長大后曹婉靜才告訴我的,她說她不想讓我覺得自己跟其他同學(xué)不一樣。
最近曹婉靜才剛剛把錢堵上,勞累了大半輩子,她不想再那么累了,也覺得是時候多陪陪我,警告我得好好高考考上名牌大學(xué),否則她死也不會瞑目的。而我作為她的女兒,當(dāng)然不會給她丟臉,她很慶幸我考上了張哥哥所讀的名校,還拜托在本校讀碩的張哥哥好好看著我。
日子閑下來后,曹婉靜的生活圈終于不再局限于小店,她不時帶著毛毛出去遛彎,在路上也認(rèn)識了一些新朋友,看著她的笑容比從前多,我也倍感欣慰,后來只要我?guī)鋈?,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她的女兒?p> 總照顧我們的小張叔在被她婉拒幾次后,也不再強(qiáng)人所難了,我曾問過她為何不給我找個后爸,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小腦袋,笑我是傻瓜,她輕輕地嘀咕她心中也就只有我爸。
夏日的風(fēng)再次敲響暑假的鐘聲,在我大三的暑假里,老家又一次朝曹婉靜招手了,忙于找實習(xí)的我無法陪她回去,她摸了摸我的頭發(fā)說沒關(guān)系,自個跑回去了。我問她為何舅舅如此待她,她還去幫舅媽,她的語氣跟奶奶走的時候一樣,說她也就那么一個弟弟,讓我也別怪他。回來后她告訴我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舅走得太急,我舅媽一下子就慌了,送到醫(yī)院時已是喉癌晚期,還沒來得及治療他就走了。她看著我舅媽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她也曾對天咆哮問蒼天為什么如此待她,可蒼天連個雷都沒打,她撫了撫我舅媽的后背,告訴她人死也不能復(fù)生,活著的人得更好地活著,他們會在天上看著。
聒噪的熱心村民又一次對曹婉靜指指點點,盡說一些難聽的話,上次我奶奶走的時候我就怒懟了他們一遍,而這次我舅走了他們又說我媽是克星,說他是曹家的不幸。曹婉靜阻止我回老家去罵他們,她已看開了,不再去為別人而活,她別無他求只希望我健健康康的。
或許熱心村民的熱議終究會隨風(fēng)飄走,與大雁一同遨游天際,與魚兒一塊四海為家,與落葉一路浪跡天涯。曹婉靜對家鄉(xiāng)的所有掛念漸漸地成了塵土,每年清明她都會囑咐我好好認(rèn)路,說她年紀(jì)大了以后未必可以帶我回來看我爸,害怕有朝一日他會被忘記。而且每次山墳都會雜草叢生,就算上一年放了除草的藥也沒用,更何況她覺得放藥會對風(fēng)水有影響,只能一年年請人過來人工除草。走在山中我也不在抱怨被蚊子咬的事了,看著她的后背明明是那么的瘦小,可曹婉靜總會做出讓我驚嘆不已的事。
每每回老家我都好奇曹婉靜為何不把程方知的墳遷到市里,就算我告訴她現(xiàn)在都不允許土葬,總有一天這土坡也會消失,但她咧嘴一笑告訴我待她百年歸壽我也得將她葬在程方知旁邊。
于市里出生的我自然不明白她與老家間的感情,不過當(dāng)我瞧著我所長大的這座城市時,我又有種似懂非懂的感覺。我摟著曹婉靜,笑著告訴她她在哪哪就是我的家,她一聽即刻笑了。
窗外的明月跟老家的一樣圓,僅少了黑夜中的繁星,曹婉靜躺在按摩椅上,眺望著五光十色的夜景,三十三樓的高空還是讓她略顯不適,她摸了摸在一旁躺著的毛毛。此前一直不肯入屋的毛毛,知道曹婉靜不怎么去店后,主動地住進(jìn)我們的新家了,不過它也是年紀(jì)大了,已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到處流浪,往往她一躺就可以躺一天。
有時候小張怕她自己一人無聊,建議我給她報一些旅行團(tuán),讓她跟小麗阿姨一起去玩,不過有時候她旅行完回來會斥責(zé)我浪費(fèi)錢,說她去的古鎮(zhèn)還不如我們老家的祖屋,但去完歐洲后她又會興奮地像個小孩,跟我不斷地說這有趣那有趣的。
客廳里漸漸多了她到處游玩的照片,跟她二十三歲時的照片放在一起,一旁還放著我跟她及我爸的合照,也是唯一的一張合照,小小張每次看到照片里的人都會問我那是誰,曹婉靜總會搶先一步告訴他那是他爺爺。
看著那幾張泛黃的照片,二十三歲的曹婉靜長得可清秀了,甚至還有幾分80年代港星的韻味。第一次看到此照片的小張還笑我怎么就沒多遺傳我媽這邊,被我狠狠地翻了個白眼。瞧著我爸那干瘦的模樣,我不知道我媽當(dāng)年是以什么心情嫁給他的,偶爾我也會想如果小時候奶奶讓她好好讀書的話,她現(xiàn)在會否是另一種人生呢,可若是這樣她就未必會遇到我爸,也就沒有我了。
可這世界總是充滿著意想不到的事,在張哥哥第一次見到我時,他說他那時候就動心了,可礙于他爸對我媽有好感,他也只能將這秘密藏在心里,他害怕他會成了我的親哥,有一段時間還主動躲我,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哪里惹到他了。直至后來我媽婉拒了他爸,他才敢跟我表露心意,不過一開始我并沒有接受他的好意,畢竟他差點就成為了我哥。
如今我們也有了小小張,還給他取了乳名叫小元宵。小元宵成了全家人的開心果,曹婉靜也不再總玩游戲了,她每次抱著小元宵的模樣,都會讓我想起她小時候抱我的樣子,她的背依舊如此溫暖??蛷d里的相框又多了我們幾人的大合照,自小小張出生后我們每年都會拍一張家庭合照,小張叔也從未想過他會以這種身份成為我的親人。
不當(dāng)媽不知道當(dāng)媽的辛苦,小元宵的一舉一動都會揪動我的心,不禁讓我更心疼曹婉靜了。小時候她不僅要照顧體弱多病的程方知,還得跟神明討價還價讓他們保佑我倆健健康康的,再加上忙碌的生意,她都把24小時當(dāng)48小時用了。我偷瞄了她一眼,正在跟小元宵玩耍的她臉上堆滿的都是笑容。
借著燈光我才意識到曹婉靜的臉上多了不少皺紋,一直忙著賺錢養(yǎng)家的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她總開玩笑說若那時候走的不是程方知而是她,那我可能無法健康長大。就算我買了不少護(hù)膚產(chǎn)品給她,她也總是怪我亂花錢,明明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條件比從前好不少了,可她始終改不掉老家?guī)Щ貋淼牧?xí)慣。
有時候曹婉靜會跟我說等小元宵長大了她就回老家養(yǎng)老,我疑惑地看著她,表示老家的醫(yī)療條件沒市里好,也沒什么娛樂可言,要什么沒什么,何必回老家呢。她并沒有回我,只是看著遠(yuǎn)方,過了一會她才說有毛毛陪她就可以了,跟個任性的小孩一樣。
剛學(xué)會說話的小元宵很喜歡粘著曹婉靜,總讓她告訴他老家有趣的事,曹婉靜告訴他她小時候在溪里摸魚抓蝦,怎料一上岸滿腳都是水蛭,嚇得她們滿地打滾,小元宵樂呵呵地笑她膽子小,可他完全不知道水蛭到底是什么。
現(xiàn)在小張跟我總會圍著小元宵的事轉(zhuǎn),偶爾也會吵到底上什么培訓(xùn)班好,又或者報哪家學(xué)校好,看著每月的支出頭都大了。在一旁的曹婉靜總會說我過分緊張,說我小時候的物質(zhì)條件也沒現(xiàn)在好,她不也還是好好地把我送進(jìn)名校了。
確實有時候我也會想以前她們養(yǎng)小孩也沒有那么多嬌貴,怎么現(xiàn)在養(yǎng)個小孩就那么多費(fèi)錢,但孩子終究是父母的一塊肉,就如曹婉靜一樣無論隔了多少年,他也無法忘記小湯圓。在我教會她用智能手機(jī)后,她總有事沒事地給我轉(zhuǎn)發(fā)一些養(yǎng)生知識,當(dāng)她無意中瞧見網(wǎng)上流行的孩子相貌預(yù)測APP后,問我能不能用她跟程方知的舊照片合成小湯圓的樣子,我不忍心拒絕她唯有讓她等等。我拿著那泛黃的照片,先是找了設(shè)計公司幫忙修復(fù),再分別整了她跟我爸各自的證件照,勉強(qiáng)合成小湯圓的照片,確實蠻可愛的,不過沒有我小時候好看,曹婉靜如獲珍寶地拿著照片,想小湯圓時她就會拿出來瞧一瞧。
念舊的曹婉靜終究還是想念老家的月亮,明明在市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她還是跟我們念叨老家的舊事?,F(xiàn)在隨著老家開通高鐵后,她隔三差五就跑回老家,居然還跟當(dāng)年剩存的熱心村民嘮起嗑來,她說人大了就不再去計較那么多了,原諒他們是她應(yīng)該做的事之一。在她跑了幾回老家后,某晚她悄悄地把我拉進(jìn)房間,告訴我她想在老家買一套房子,我愣了一下,她低下頭沒有看我。我拿不定主意跑去跟小張商量,小張也不太同意,他表示現(xiàn)在高鐵開通了那樓價完全虛高,況且他一直不支持我媽回去,不過曹婉靜決定的事我們再怎么拗也拗不過,她其實只是來通知我,并不是想要問我意見,畢竟那是她自己的錢,我跟小張從無奈到跟她一起回去挑房。
在房屋買賣合同上,曹婉靜歪歪曲曲地簽下她的名字,然后對我跟小張比了個剪刀手,瞧著她臉上的笑容,我跟小張也替她開心??v然小張是第一次跟我回老家,但奇怪的是他長多高及做什么工作熱心村民皆知道,不由自主低讓我覺得縱然我們離老家千萬里,仍舊會有老家的人在天上看著。
回到市里毛毛一聽我們的腳步聲,隔著門就發(fā)出哀嚎,一開門直接就往曹婉靜身上撲,曹婉靜掏出在路上買的零食給它,它頓時就臥躺在地上,露出肚子讓她撓。
月色悄悄地躲進(jìn)我的房間,曹婉靜敲了敲門給我端了一切好的蘋果,說那是她剛剛從市里最靈驗的廟里拿回來的,她津津有味地告訴我市里的廟比村里的靈驗多了。我并沒有打斷她說話,只管讓她說個痛快。
一陣門鈴打斷了我們的交談,我本以為是我點的外賣,可一開門是一不認(rèn)識的老頭,他瞧了我一眼用方言問我曹婉靜在不在,我疑惑地看著他,心想怎么會找到我這來。曹婉靜給老頭開了門,原來也是當(dāng)年的熱心村民之一,他先是向曹婉靜道了歉,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筆錢,我跟我媽都疑惑地看著他,他才緩緩地說最近他夢到程方知了,說程方知告誡他得回來還錢。曹婉靜借出去的錢實在是太多了,已不記得這事,老頭歸還了當(dāng)年借的兩千元就走了。我納悶地看著我媽,表示十年前借的兩千元十年后怎么可能只還兩千元,別說通貨膨脹就算是利息也不止,曹婉靜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錢搖了搖頭說算了。
隨著毛毛的年齡漸長,它現(xiàn)在越來越憋不住尿了,傍晚時分總哀求曹婉靜帶它出去。遛著狗的曹婉靜一一跟路上認(rèn)識的人打招呼,她抬頭看著明月,說又起風(fēng)了。
風(fēng)呼呼掠過大地,帶走了一部分人的思緒,飄回遠(yuǎn)方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