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早已降臨，疾馳的汽車離開公路，轉入一條由數(shù)十個水泥墩布放而成的彎曲狹窄的減速路，拐來拐去百多米，緩緩停在了一道鐵門前。
蛇狀鐵絲網(wǎng)的另一邊，兩個士兵慢慢走出崗亭來到車前，看了看前窗上貼著的通行證，一個人掀開前蓋、后廂查驗，另一個則拿著反光鏡繞車走一圈檢查底盤下面。確認了沒有炸彈之后他們一搖一晃地踱了回去，鐵門緩緩滑開。
司機重新發(fā)動了車，駛進大門后迎面見到的是圍成一圈的沙袋、一挺黑黝黝的重機槍、全副武裝的士兵和一堵又高又厚的水泥墻。
車拐了個彎，在鐵絲網(wǎng)與高墻間繼續(xù)前行，路上與一輛架著機槍正在巡邏的“悍馬”不期而遇。
到了墻的拐角處，又是一處沙袋圍成的火力點，一樣冷冰冰的機槍，一樣穿戴齊備的士兵。
這不是電影片段，不是戰(zhàn)斗游戲，而是錢旦他們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每天回宿舍的必經(jīng)之路。
關于小區(qū)門口這個哨卡的段子不少，有嚴肅的，例如前段時間有位國內(nèi)來出差的兄弟好奇地以哨卡為背景照了張像，立即被扭送至警察局關了一夜才放出來。有活潑的，例如有位士兵被大家教了幾句中文，查完車常常是中國人說一句“同志們辛苦了”，他響亮地回答一句“為人民服務”，問的答的都樂此不疲。
沙特的“SC電信”是“偉中”在中東的重要客戶。雙方合作的項目中有個棘手的軟件項目，工程進度已經(jīng)落后原計劃一年多。
此刻負責項目交付的項目經(jīng)理叫林漢，他和老謝一樣，也是2001年第一撥來到北非中東的“偉中人”。林漢本來精于產(chǎn)品技術，在伊拉克支持了很長時間，年初剛轉成項目經(jīng)理接手“SC電信”的這個項目。他折騰了大半年，終于把項目帶上了正軌。
錢旦此行的一個最重要目的就是來推動這個項目盡快關閉，他計劃拿到客戶的驗收證書后就讓林漢把工作交接給常駐當?shù)氐耐?，自己去埃及負責地區(qū)部軟件產(chǎn)品的項目管理。
拿到驗收證書的那個晚上林漢心情大好，非要拖著錢旦去看利雅得。
他倆去了利雅得兩幢標志性高樓之一“王國中心”樓頂?shù)目罩欣葮?，那是大廈九十九層之上一個跨度五十多米的封閉的大鋼橋。兩個人坐在橋正中間的地板上，透過玻璃窗俯視橫平豎直，只有南來北往的車燈帶來些許活潑的利雅得。
林漢說：“終于把這個項目搞得差不多了。誰說做項目經(jīng)理比搞技術輕松？我好不容易轉個項目經(jīng)理，更累。第一個項目就往火坑里跳，我以為我死定了，老謝說我南人北相，是福將，看來他說得對?！?p> 錢旦望望林漢，他長得和蘇丹的曹松一樣壯實，卻是個廣東人，還講一口相當標準的普通話，確實南人北相。
錢旦嘆口氣：“唉，我一聽你們說起這個項目的情況，就感覺時空錯亂。我剛進公司那年在國內(nèi)做的第一個項目和這個項目的毛病簡直一模一樣，都是一期合同承諾了十多個新的增值業(yè)務給客戶，客戶的市場部消化不了，不知道怎么運營，運維部也不愿意接手，客戶內(nèi)部扯皮，效率低下。我們公司內(nèi)部研發(fā)是研發(fā)，市場是市場，服務是服務，協(xié)調(diào)工作量巨大，誰看我都不爽。Yesterday once more，你說我們怎么老是犯同樣的錯誤？”
林漢沒有回答錢旦的問題，而是得意地說：“痛苦是痛苦，但是沙特這個合同有一千多萬美金的訂貨，利潤很好的。馬上要二期擴容了，又是幾百萬美金?！?p> 錢旦吃驚地：“真的假的？這才剛驗收，客戶還沒開始賺錢了，擴啥?。俊?p> 林漢說：“客戶有預算，沙特土豪有的是錢。我們有個報時業(yè)務，就是你打個電話，系統(tǒng)給你報現(xiàn)在是幾點幾分，據(jù)說只有一個用戶，是個能影響客戶高層的土豪，那人眼睛不好，看不清楚鐘表，非常喜歡這個業(yè)務?！?p> 他雙手往地上一拍，站了起來：“走，回宿舍去，前面沒心情，你來了這么久都沒請你喝我的紅酒?！?p> 錢旦更吃驚：“哪里搞的酒？大使館弄出來的？”
“我自己釀的葡萄酒，我是‘偉中’北非中東頭號吃貨啊，你沒聽說過嗎？”
“你不怕被警察抓？”
“躲在宿舍喝，自己釀的，喝完連酒瓶都見不著，誰知道？給你講個段子，前段時間不是壓力特別大嗎，有天有個客戶很神秘地說晚上要讓我Relax一下，帶我去刺激刺激，我很激動，晚上上了他的車，他帶著我繞啊繞啊，到了一個僻靜的院子里，帶我進了屋，我很納悶，因為屋子里安安靜靜，只有我倆，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刺激的？他很神秘，打開冰箱翻啊翻，突然，他大叫一聲‘Suprise’，從冰箱里面掏出了一罐喜力啤酒！有酒精的啤酒?。λ麃碚f多刺激??！”
錢旦懷著一顆對“林氏私釀”的景仰之心跟在林漢后頭屁顛屁顛地離開了“王國中心”。
沙特的網(wǎng)絡實在太差，第二天早上錢旦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百來個新郵件收下來。一眼看到個蘇丹陳永生發(fā)過來的郵件，郵件標題典型的陳永生風格，赫然是“裸跪撒哈拉?。⊥卵笾。 ?p> 他忍俊不禁，趕緊點開了郵件，卻越看越不爽。
陳永生的郵件是個會議通知，“主送”加上“抄送”有好幾十人，包括了深圳總部和地區(qū)部各個部門的主管，召集大家晚上電話會議，主要訴求是找各個部門要人去蘇丹支持。
令錢旦不爽的是為了凸顯蘇丹的資源壓力，郵件附件里幾乎窮舉了子公司所有技術服務工程師的名字，在每個名字后面列了幾條他們不能擔當重任的理由。
他把郵件又仔細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里面倒是沒有評點軟件的幾個人，但他還是氣沖沖的回了句：“錢旦按時與會！”
傍晚，錢旦正琢磨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撥入會議去理論理論，手機響了，一接，正是陳永生。
陳永生開門見山：“你等下不準發(fā)言！”
錢旦陰陽怪氣地說：“陳總，你很了解我啊，我很想發(fā)言??！”
陳永生在電話那頭冷笑一聲：“我還不了解你的驢子脾氣？不許發(fā)言，你要敢發(fā)言下次到蘇丹來就燒掉你護照，讓你常駐蘇丹。子公司壓力大著了，我們聚焦解決問題，不要情緒化。”
“解決啥問題??？誰情緒化??？我第一次看到像你們這樣一個一個投訴自己兄弟的?！?p> “不準嘰歪，誰投訴自己兄弟了？這叫呼喚炮火?，F(xiàn)在蘇丹是有‘偉中’就沒有‘F公司’，有‘F公司’就沒‘偉中’，強競爭市場，靠一堆小屁孩哪里搞得掂？我們忙得白天都沒時間開會了，特地在晚上召集會，就是要讓家里的大佬們半夜從被窩里鉆出來，感受一線的壓力。而且，我好像沒說你們軟件的人吧？你們軟件那點東西，不是現(xiàn)在的主要矛盾，你不要跳出來給自己加戲?！?p> “你現(xiàn)在裸著呢？你要真裸跪著吐血我就不發(fā)言?！?p> “這不是要讓你們地區(qū)部和機關的大佬們重視嗎？你們天天日理萬機，殺不完的郵件，不來點不一樣的標題你們會關注嗎？”
兩個人一不小心聊開了，會議時間要到了還意猶未盡。陳永生問了句：“老旦，你進‘偉中’前是干什么的？”
“在家銀行，負責儲蓄系統(tǒng)。你呢？”
“我在大學當老師，那可是好日子啊！一到周末就去學校舞會，隨便找個角落坐下，女同學們就排著隊來請陳老師跳舞。哪像現(xiàn)在？整天被客戶折磨完還得在公司內(nèi)部和你們這幫土人扯皮。老旦，你可得做我的堅強后盾啊，不要做鋒利后矛在我屁股后面捅窟窿，拜托拜托。”
光陰似箭，不縱亦逝。
錢旦即將結束在沙特的出差任務，要回埃及去了，林漢按計劃與他同行。
臨別前的周末，他們一堆人擠在宿舍房間里開新出現(xiàn)的項目的分析會，吵來吵去好不容易大家達成了一致：散會，去老皇宮散個步。
老皇宮位于利雅得西北十多公里外的哈尼法谷地，是沙特王室的發(fā)祥地。過去的都城已經(jīng)在十九世紀初被奧斯曼帝國駐埃及的總督率兵摧毀，只留下些昔日用泥、石、干椰棗樹筑建而成的破敗房子。
他們一行十人游蕩在斷壁殘垣間，錢旦正想著和古代中國皇帝們比，沙特國王住得也太經(jīng)濟適用了，就見前面廢墟間緩步過來三個白巾白袍的漢子。那三條漢子見著這一堆中國人分外熱絡，幾句寒暄，一番合影之后盛情邀請他們?nèi)ゼ依锖瓤Х取?p> 林漢猶豫，在一旁嘀咕：“不要去吧？”
錢旦興致勃勃：“去吧，我們十個人了，怕啥？我還沒去過阿拉伯人家里。”
大部分兄弟站在了錢旦一邊。
于是，他們的車在夕陽下跟隨在沙特人的車后面出發(fā)了。
那是一個真正的大家庭，主人早已經(jīng)打電話回家吩咐好接待事宜，站在院門口夾道相迎的有老老小小十多人，不過僅是可以出來見人的男性家庭成員和一個小女孩。
他們熱熱鬧鬧地進了客廳，感覺里面的布置和中國家庭并沒什么太大差別，沙發(fā)圍著茶幾，只是沒有電視機。大家坐在沙發(fā)上閑聊，孩子們進進出出忙個不停，把咖啡、紅茶、椰棗、各種小甜點一一捧出。
林漢拋棄了他所有的警惕和矜持，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錢旦則尤其喜歡小杯斟上的咖啡，喝一口，淡淡苦味之外又分明透著些椰棗香，很是特別。一問，果然有講究，他們在咖啡壺嘴里塞了新鮮椰棗絲。
將近一個小時過去，主人起身把他們引到了隔壁房間。
那個房間中沒有沙發(fā)茶幾等家具，只是地毯上堆滿了水果。大家席地圍坐，一邊向香蕉、芒果、番石榴們進攻，一邊開始了新話題。
錢旦在心里暗自感慨土豪國果然不同凡響，中國人要在街上拉上十個陌生人回家做客，即使有足夠的熱情和膽量，也很難在如此短時間里準備好一切。
這時候，在老皇宮向他們發(fā)出邀請的一位大叔對著錢旦、林漢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坐得近些。他倆趕緊坐過去，豎起了耳朵。
大叔嚴肅地問：“朋友們，能幫我個忙嗎？”
林漢扭頭看了眼錢旦，小聲說了句：“果然有陰謀。”
大叔那邊稍稍猶豫了片刻，開口說到：“我真是非常非常喜歡中國女孩，中國女孩真是非常非常漂亮，我想再娶個老婆，你們能幫我介紹一個中國人嗎？”
錢旦和林漢面面相覷，錢旦問：“再娶一個？你現(xiàn)在有幾個老婆？”
大叔坦然地說：“我有兩個老婆，她們很好，但是我現(xiàn)在想娶第三個了。”
沙特男人可以依法娶四個老婆，只要你公平對待每一個。盡管大叔的訴求合沙特的法，但不合中國人的情理。
錢旦正想著該如何對大叔表達愛莫能助之意，林漢再次拋棄了他所有的警惕和矜持，熱情地說：“沒問題，中國女孩好啊！不過，我倆明天要離開沙特了，而且，我倆自己連一個老婆都沒有，這樣，我找個人來幫助你?！?p> 他向坐在地毯另一頭的一位常駐沙特的負責產(chǎn)品銷售的兄弟招手：“張杰，你過來，有個重要的事情需要你負責。”
他一把把帶著一臉狐疑走過來的張杰拉倒在大叔身邊坐下：“他是我們長期留在利雅得的同事，他在中國認識很多漂亮女生，絕對可以幫你介紹。張杰，你一定要幫這個忙啊。”
說完他把自己的屁股向邊上挪了挪，自顧自地從地毯上抓起一個番石榴，一口啃掉了一半。
大叔充滿希冀的目光溫柔地盯住了張杰。
時光如賊，悄悄在逃。
賓主盡歡，大家在沙特人的院子里留下合影之后，中國人就要告辭離去了。
林漢帶著錢旦上了車，又按下車窗，伸出頭叫在另一輛車上的張杰：“你記得趕緊幫人家找個好老婆過來啊，看看人家這大院子，這大房子，會有姑娘愿意的?！?p> 錢旦樂不可支：“你牛，反應快啊，迅速把張杰拉下水了?！?p> 林漢發(fā)動了車：“一旦不需要我交付，不需要我兜底，我就什么都敢承諾了。上次你問我們怎么老是犯同樣的錯誤？我琢磨了幾天，因為大家不同欲！各有各的‘KPI’！”
他這么一說，錢旦又想起了自己經(jīng)歷過的，見到的大小項目了。認真說到：“你回地區(qū)部后一起把我們的項目好好管理起來吧！我們從售前開始就要投入人，和產(chǎn)品銷售、研發(fā)一起把客戶需求調(diào)研清楚，把合同評審的關把住，把‘FRS（功能需求規(guī)格）’簽好，把問題和需求區(qū)別管理好。不怕有坑，關鍵是大家上下左右同欲，一起挖坑一起填吧?！?p> 林漢踩了腳油門，大聲回了個“OK”。
他們的車燈在利雅得的夜色中閃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