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安云可能很難想像這樣一種場景。
星夜奔馳,跨越潮濕的樹林,耳畔的夏蟲唧唧之聲慢慢遠去,空氣中的水分愈發(fā)稀少。休息一夜,重新上路之后,僅僅一個上午的時間,植物便完全消失了。
更恰當?shù)卣f,道路兩旁并非沒有植物,而是植物全都由于干涸死去,變成一堆堆死枝。
渾黃的土地微微開裂,遠遠望去,猶如巨龜?shù)暮蟊?。安云用手遮擋著燥熱的陽光,瞇起眼睛向遠處望去,那里似乎有一處村落。
村屋都很破落,上頭蓋著茅草,房身則是用泥土加上葦草堆筑起來的,遠遠望去,村落的形狀竟然在晌午的熱流中產(chǎn)生了扭曲。
安云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菩提子,只剩下一點亮光了。
他知道,這金剛菩提是神器中的神器,如果交給皇帝或者是王侯貴胄,能讓他們一直享福到王朝覆滅的那一天。
一顆菩提子的亮度能撐一天,如果身體受傷,就會就會加速能量的消耗。
按照李文的說法,安云殺了慶府所有人,并且把他們的臉皮都切下來,如此說來,自己的九顆金剛菩提應該是能量充沛的狀態(tài)。
然而現(xiàn)實是,金剛菩提的能量已經(jīng)快耗盡了,安云推測,這是由于早先毒蠱一直在侵蝕他的口腔,同時菩提不斷地進行自我修復,所以那段時間把滅門慶府換來的生命能量全都耗盡了。
早知如此,不如直接讓那毒蟲把我的嘴腐蝕穿了。
安云這樣想著,最起碼現(xiàn)在自己不用為維持生命而發(fā)愁。
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安云的腦中接收到了一些原主殘留的記憶,可是自從昏迷之后,他就完全切斷了與原主的聯(lián)系。
沒有提示,也沒有潛意識,唯一還殘留在原主身體里的,只有他那深不可測的實力。
對付山賊是一刀,對付那個開了什么“頑血”的不良人也是一刀。
安云覺得自己有必要找個厲害點的對手重新測算一下原主的實力,假如那個李文所說的“頑血狀態(tài)相當于六品”不謬,那自己豈不是超過六品了?
是五品嗎?
一品之差,十里挑一。普通人沒有品級,到九品大概也是十里挑一,如此算來,十萬人里只有一個能到五品。
四品是一百萬。
三品是一千萬。
二品是一億。
一品是十億。
當時的華夏根本就沒有十億人,也就是說,一個一品要幾代人才能出一個。
不,比那還要少得多,記得慶赤荊說過,六里縣將近四千人口,只有十來號人上了九品,也就是說,單是進入九品的概率就是四百分之一。
排除六里縣教育水平的問題,這些數(shù)據(jù)怎么也得再加個零!
難怪老僧說到了一品就已經(jīng)成仙了,那都是些不世出的奇才。
安云沒有成仙,成仙的人是不會因為生計發(fā)愁的,一般人愁吃愁喝,他還得愁著殺人。殺不殺,殺誰,怎么殺,怎么處理,他愁得心里難受。
亂世之中,生命不是稀缺資源,但安云沒在亂世呆過,他一直活在太平年代,下得了狠手卻下不了狠心。
他抽出匕首,看了一眼自己胯下的馬,然后皺了皺眉頭,又把匕首收回去了。
算了。
如果殺了馬能夠續(xù)上一天還則罷了,如果從中榨不出能量,自己可就不只是愁三天的事了。
靠步行,不到機關城自己就得餓死。
安云覺得事態(tài)逐漸走向不好的方向,他開始把目光放到遠處的村莊上。
“噗——”他的口中突然噴出一口鮮血,吐到馬背上,把馬嚇得一哆嗦。
是癌癥……安云清楚得很,他不能再猶豫了,菩提子的能量一旦耗盡,他就將變回那個病床上垂死的年輕人,什么也做不了,等待著倆差使來找他,一個頭上頂著“一見發(fā)財”,一個頂著“你也來了”。
安云倒灌一口涼水,漱干凈嘴里的血,然后嚼著鐵味把渾水咽下去,長吁一聲:“駕!”
很快,安云便來到了村莊,這處村莊靜得出奇,街上沒有人,也沒有狗,也沒有雞,反正除了熱風什么都沒有。土道兩旁的房子極干,安云覺得自己甚至能聽見那些混合土嘎吱嘎吱開裂的聲音。
他顧不了這么多了,他的策略很簡單,先問路,要是一天之內(nèi)能走到別的村子,就殺一個;兩天內(nèi)能走到,就殺倆;如果這一路上再無人煙,就殺三個,總之要撐到機關城,但也絕不多殺。
他來到一處平房,土房刷過一層白灰,房前有院,種著不知道什么樹,樹旁還有一些淤漬,大概是養(yǎng)雞養(yǎng)狗留下的食料。
當然,那些動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
“有人嗎?”安云喊了一聲。
沒人回答。
他輕輕推動院門,門樞嗚咽一聲,直接裂開了,整個院門倒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激起一陣灰塵。
這出奇的死寂讓安云覺得內(nèi)心不安,難道這戶人家已經(jīng)因為饑餓死掉了嗎?
他環(huán)顧四周,看見自己左側果然有一個牲欄,估計養(yǎng)過什么動物。
如果不遭災的話,這戶人家的生活應該過得挺好的。
安云輕輕推開土房的門,門板發(fā)出吱呀一聲響,但是沒有灰塵落下來,明顯不是久無人居。
果然,就在房子正當間兒的床上,一個老頭兒正在用一柄大勺子攪和著鍋子,原來的灶臺不知道為何不見了,他正在用臨時搭建的火堆燒鍋,蓬頭垢面的樣子就像一個原始人。
安云無奈地笑笑:“嗐!我還以為沒人呢,原來是您沒聽見。老人家,在下路過此地,想要問問路?!?p> 老人點點頭,伸手招呼他過來坐下。
“老人家,請問此地距離下一處村莊,騎馬大概要走上多久?”安云面帶笑意地走過去,他聞見一股很濃的香味從鍋里冒出來,于是順口奉承道,“您這是在燒什么菜,夠香的?!?p> 老頭兒瞇著雙眼,微微地搖了搖頭,回道:“不香,不香……”
安云又上前一步:“怎么會,我光是聞這味道,就……”
他忽然愣住了,因為那咕嚕嚕冒泡的湯水中并沒有烹飪著什么牲畜或是家禽。安云清楚地看見,一個幼嫩的胳膊正浮在油光之中。
老頭兒忽然爆發(fā)出與他的身形不相匹配的力量,從床上彈起來,用老鷹般的爪子一把抓住了安云,瞪圓了那猙獰的眼睛:
“快啊,快上!”
幾個骨瘦如柴的青年舉著鐵鍬從門外闖進來,瘋了似的要往安云身上砸。安云終于緩過神來,腰部一轉,把老頭從床上拔起來,奮力一摔。
令他沒想到的是,以他的力量竟然沒把老頭兒甩出去,他聽見老頭兒的胳膊發(fā)出一聲脆響,折了,但是雙手仍然死死地抓著自己!
拿著鐵鍬的人被老頭擋住,也沒法下手,都面面相覷。
那老人的眼中突然流出兩股渾濁的眼淚,他罵安云:“混賬!混賬?。 ?p> 然后他又罵那幫年輕人:“一個個畜生,哭爹死媽的東西,殺不了他,馬上就要來吃我了!”
他咕嚕一聲,一口氣沒喘上來,眼睛翻白了。
一個年輕人上來摸脈,愣了一下,然后看看身邊的幾人,道:“死了?!?p> 幾個人都低下頭,安云仔細一看,他們竟然是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偷偷地笑。
安云覺得自己的手很疼,低頭一看,老頭的指甲竟然嵌到自己的手背上,很用力才拔下來,人面臨絕境時求生的意志竟然如此強大,這讓安云心生敬畏。
他看著四周的幾個年輕人,抽出匕首一劃,逼退了他們:“你們等一下。”
安云在老人的腦袋上扎了一個口子,一股幽藍的光從中跑出來,進了菩提子。幾個年輕人都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但也都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只好看著安云背著老人出門。
安云剛一出門,看見幾個村民正拿著刀襲擊自己的馬,那匹馬奮力揚蹄,然而逐漸勢孤。
他飛身過去,用匕首連揮幾下,那幫村民的刀便全都斷成兩截。安云從包裹里取出一些食物,道:“我用這些跟你們換這個老頭兒的尸體?!?p> 村民們面面相覷,那幾個年輕人也走出來,他們互相看看,最后一個面黃肌瘦、穿紅敞褂的年輕人走出來,說道:
“這個老人是我們的村長,德高望重,受人敬仰。所以……”
“得加碼?!迸赃呉粋€人接口道。
“對,”紅衣男點點頭,“得多用點吃的來換?!?p> 安云又取出一塊兒烙餅,疊在之前的食物上。村民們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那個紅褂男點點頭,揮揮手道:“把他帶走吧?!?p> 安云騎上馬,背著安云的尸體走出很遠,確定四周無人后,就在僻靜處挖了個坑,把老人埋了。
也許這種行為就是小說中所說的圣母吧。安云這么想著。
但是我還想這樣做,誠如老僧講的故事,那個買魚的僧人固然不能買下所有魚,但是要在能力的限度內(nèi)不違背自己的本心。
他默默禱告兩聲,反身上了馬。此時,天已經(jīng)接近黃昏,安云騎馬走在路上,覺得有些疲倦。
騎馬走出百米,安云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些風吹草動,然后,又響起一些人聲。
“快來挖?。∵€能吃!”
安云心中一驚,回頭便看見渾身骯臟黢黑的小孩兒圍上老人的墳墓,用雙手一下一下地刨開新做的墳。
“唉——”安云悲嘆一聲,“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shù)茫茫不可逃?!?p> 是年,江南無雨,有大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