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安跟著朝枍一路向前走著,穿過市場,轉(zhuǎn)過幾條街道,在一條冷清的街道盡頭停下了腳步。
那是顏許禮的將軍府。
歲安和朝枍對視一眼,隨即便飛身翻墻而入。
這偌大的將軍府竟然沒有一個守衛(wèi)的人。雖然知道顏許禮早就獎軍權(quán)交還給皇帝,可是沒有守衛(wèi)還是讓歲安吃了一驚。
滿眼看去,全是一片清冷。這些清冷可能是因為那夜深掛在天上的月亮沒有完全灑滿這里,也可能是那棵在月光下的柳樹太光禿了,即使看得出來有人正在好好的呵護照顧,但還是瘦弱,垂垂老矣。
就像此刻的顏許禮。
顏許禮自知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日了,但是日日夜夜縈繞在心頭的場景,是這些年來無論在戰(zhàn)場上,還是在太平盛世之下的歡聲笑語里他都無法忘卻的。
他知道,他也接受。
只不過,好像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無法忘卻那個一眼望見全是破敗血污的村莊,越來越無法忽略那滿心的遺憾。
那個從少年到如今,那個從未停止的奢望。
阿爹,阿娘,我想當時我一定會回頭在看看你們,我會讓你們記住阿禮的笑臉,我也會記住你們眼中的不舍,我一定會好好的告別。
可是我知道沒有如果,但是我這一生也沒有什么別的愿望。
天下繁華,榮華富貴,達官顯貴,孩兒都見過了,可是我最明白。
這些沒有一個抵得過小屋,一個有阿爹,阿娘在的小屋。
年少妄想離家走天下,少年走遍天下卻想回家。
所以當顏許禮在看見那本古書上記載著榅棲山的傳說時。
顏許禮開始只是想了一想,而后的數(shù)日都忘不掉古書上的那一句。
登頂見樹,掛燈于樹,祈之,有神,達其愿。
顏許禮并不信這世間有鬼神一說,可那句話就像時印在了腦子里,總會在某個閑暇的午后,某個寂靜的深夜出現(xiàn)。
祈之,有神,達其愿。
他后來在一個雨天后便開始到處收集有關(guān)榅棲山的傳說,翻閱不同的古籍尋求一點點的蛛絲馬跡,去許多地方尋找一座山。
一座存在于古書里一筆帶過的榅棲山。
終于,在另外的一個小國,那座叫榅棲的山。
他以一個普通人身份走進了平陽。
以一個懷揣著滿心遺憾的人走到了榅棲山腳下。
那座山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山,一眼望去,交錯著青綠和橙黃。
可是他也覺得不可思議,竟然沒有過一絲懷疑,反而抱著無比的虔誠登上了那山。
雖然他也記得那本古書上描繪的傳說最后一句。
然此山,妖神共生,登頂,必遇妖,生死不可預(yù)。
顏許禮沒有想過生死,他只是想在見一見阿爹阿娘。
于是,他義無反顧,沒有回頭。
顏許禮越向上走,心里便愈發(fā)的驚奇。
山的景色在某一地方便出現(xiàn)了涇渭分明一般,一片枯林橫插在青黃之中,樹冠有蔥蔥郁郁的葉子,然而那些樹干卻全都是枯木,像是被火燒過,連著泥土都鋪上了厚厚的草木灰。
可是顏許禮看見了那片泥土里長出來了幾枝新生的嫩苗。
顏許禮忽而就被回憶淹沒,那些回憶就像被燒死的樹干,枝頭欲蓋彌彰,枝干枯敗不堪。
而那些回憶里面夾雜著的美好,在厚重的泥土下破土而出,成不了蔥綠,但是總有一絲希望。
顏許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走了多久,那山好像是沒有頂,他一路想著阿爹阿娘,想著那只有點小胖的貓,想著家門口種上的花,也不覺得有多疲憊,終是在想起阿爹阿娘送別遠去的自己時,看到了那棵大樹。
那棵巨大的樹枝繁葉茂,而地上立著滿地的燈籠。
一瞬間,所有的欲望被擴到最大。
好像有個聲音說,你可以擁有全部了。
而顏許禮想要的全部早就覆滅了。
他不貪心,他只想要在看看阿爹阿娘。
他也從未奢望過世間有神能夠?qū)崿F(xiàn)一個他日日夜夜妄想。他深知著世間之事,悲苦乃是常在,一點甜就好了,太多的歡愉總是容易更快的失去。
他也承受不住那歡愉了。
顏許禮走近那棵巨大無比的樹,拿起一盞燈籠,掛上了樹枝。
顏許禮跪在紅綠之間,雙手合十,求著一個他不確定是否有的神,求一個多年魂牽夢繞的回不去的從前。
而在他閉上眼的那一刻,樹上的燈芯燃了,滿地的燈籠也全然消失不見。
顏許禮睜眼時任就看見滿地的燈籠,但他卻再也沒有碰地上的任何一個燈籠,只是起身離開時,他帶上了微笑?;秀敝g,恍惚間還有那個當年笑著叫阿爹和阿娘的少年的影子。
下山離開的路好像很是容易,他走得很慢,但是卻沒有看見那片枯林。
到山腳之時,發(fā)現(xiàn)才不過三個時辰。
而上山,卻好像走過了他的一生。
這一生,他終于敢回頭看了。
顏許禮躺在床上,望著從窗戶里灑進來的月光,慢慢睡了。
顏許禮好像在夢中回到了家,那個有阿爹阿娘的家,夢見了他離家趕考的那一天。
只是夢里的他,不是那日的少年,而是獨自一人,一個沒有了家十幾年的顏許禮。
他猛然回頭,看見了身后那一對老人,他忽然紅了眼眶,飛奔而去,撲進了他們的懷里。
他抱著眼前的阿爹阿娘,哽咽著,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爹娘,阿禮回來了。
夢里的阿爹和阿娘一點都沒有看見一個一瞬間成長了許多的兒子的驚訝,他們好像知道一切,他們只是像多年前顏許禮驕傲的告訴他們考了學院的第一時他們做的那樣,溫柔地摸著顏許禮的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顏許禮才抬起頭,恐慌確定是不是他們,那雙手卻死死的拉著父母的衣袖沒有放手。
他還是怕,哪怕是在夢里。
阿娘笑著從腰間掏出一個繡著小錦鯉的香囊,屋前種的花被曬干了裝在里面,散發(fā)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
他看著阿娘把那個香囊塞進他腰間,抬眼就看見爹娘眼睛里滿滿的愛意。
不過那眼里的愛意卻不像是給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而是給現(xiàn)在的滄桑蕭瑟的顏許禮。
那雙紅了許久的眼睛,終究還是泄了氣,掉下眼淚來。
歲安和朝枍站在床頭,看著顏許禮在睡夢中哭的像個孩子。
那個別人眼中的將軍,在找到家之后,做回了阿爹阿娘的孩子。
歲安看著他們相擁的時候,眼中竟然飽含了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渴望。
而那渴望落在了朝枍的眼里,朝枍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朝枍匆匆掩下眼中的慌亂,從袖口里面掏出一絲紅線,慢慢的,那根紅線變化出一個香囊。
正是那個在顏許禮的夢中,阿娘給的香囊。
上面的小錦鯉栩栩如生,在一片湛藍上游得肆意瀟灑。
朝枍把香囊放在顏許禮房屋里的桌子上,然后對著驚訝不已的歲安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踏出了房間。
歲安回頭看了一眼顏許禮,他已經(jīng)沒有哭了,蜷縮著,輕微的呼吸,睡得很沉穩(wěn)。
歲安笑了,跟上朝枍的腳步,走出了那間顏許禮的屋子。
離開將軍府的時候,朝枍和歲安又翻了墻出去。不過離開的時候歲安回頭望見那棵月光下的柳樹好像活了過來,至少那瘦弱的感覺沒有進來時看見的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