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瀟連忙加快了腳步,提著沉重的行李包,一拐一拐地跟了過去。
然后是下地道,上臺階。
冼銳在前面,如離弦的箭。
湘瀟跟在后面,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如果是別的女孩子,早對他大發(fā)雷霆了,可湘瀟畢竟是湘瀟,在無形之中,把什么都忍受了。
哪知冼銳還認為這不夠,又回頭冷冷地道:“誰叫你帶這么多東西的?”
都快到了,他還在怨她。
他真的是在懲罰她,讓她知道是自己的自作自受嗎?
湘瀟沒有開口,淚水在眼中打著轉,又想家了。
驗票,然后來到車站廣場。
冼銳來到一輛紅夏利旁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你坐前面。”他端坐在車中,對湘瀟說。
昨天晚上小葉問她:“湘瀟,真不知,當你站在昆明車站的廣場上時,是什么感覺?”
她回答說:“我會感到陌生,我會想你和云的,還會想月城又大又圓的月亮?!?p> 但是現(xiàn)在,太快了。
她在昆明車站的廣場上,還來不及停下來看一看,就直奔著上了車。
廣場的四周是什么樣的,她都來不及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一看。
此時,湘瀟站在車門邊,不知所措,因為她還從來沒有坐過出租車。
昨天晚上坐吉普車,都是冼銳沖在前面打開的車門。
現(xiàn)在,她低著頭,故作鎮(zhèn)定地立在那里,心里卻不知道怎么辦。
是濃裝艷抹的女司機開了口:“從這兒往上提。”
一個那么利索,而另外一個卻呆若木雞,那女司機會怎么看待他們之間的關系呢?
湘瀟終于打開車門坐了進去,車上貼著兩行字:“按本市政府規(guī)定:前座只允許婦女和兒童乘坐。謝謝合作!”
“到昆明大學多少錢?”冼銳問。
“25。”女司機回答說。
“你們不計時了?”
“按趟數(shù)算?!?p> “好,走吧,走吧?!辟J厭煩地揮了揮手。
濃妝艷抹的女司機熟練地轉動起方向盤,紅夏利啟動了。
湘瀟斜眼去看她。
蓬松的波浪長發(fā),刮光了的眉毛,紋過。艷紅的雙唇,緊閉著。
下巴已經(jīng)有些松垂了,青春已經(jīng)年輪翻轉。
涂滿紅色指甲油的,細長的雙手,在方向盤上,熟練地操作。
紅色毛衣,黑色呢子裙,黑色靴子。
穿著打扮,確實比小城里的人,時髦多了,有質感多了。
窗外寬闊的街面上,艷陽高照。
這個城市的樹木稀少,空氣干燥得讓她的身上,好像騰起了一團火。
“這就是昆明,這就是昆明人嗎?”湘瀟想,眼睛盯著天上的云彩看。
“那是云南電視臺?!辟J忽然指著一棟宏偉的大廈對湘瀟說。
“嗯。”湘瀟輕聲應了一聲。此外,便再也沒有別的言語。
不說話,總比說錯話要好一些。
冼銳也沒有再介紹下去,他說了,“你自己去看”。
好吧,就這樣看看就行了,不要去問:“它有多高”,“建成于哪一年”之類的傻話。
紅夏利在昆明大學門前停下。
冼銳下了車,沖在前面。
湘瀟跟在后面,一言不發(fā)。
他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他不告訴她,將要去哪里,她也不問他,他將會去哪里?
他將她帶到旁邊的一家賓館,放下行李登記,并轉頭問她:“你的身份證呢?”
他接了過去,抬眼看見沒精打采的她,生氣地道:“你怎么一點精神也沒有?”
“我的頭有點沉。”湘瀟無力地道。
自上車以后,她就一點東西都沒有吃。
又加上昨夜一夜未眠,她有些吃不消了,頭疼,身輕,反胃。
聽完他的話以后,她有些傷心:記得,昨天他生病時,她好像并不是這么對他的。
口說她是瓷娃娃,他會用心呵護好她。
可現(xiàn)在,她不是剛剛踏上昆明的土地嗎?
可是她忘了:昨天他生病,那是自然災害。而今天她的不舒服,是她自己沒事找事。
他說他要呵護一個瓷娃娃,那是它可愛,并且受到外物困撓的時侯。
而不是她這樣的,溫度太高,從內(nèi)心就把自己燒死的瓷娃娃。
她真是自作自受。
她自己也知道,昨天晚上,她不應該胡思亂想,而應該保持體力。
可是她的腦子已經(jīng)不是她的腦子,她已經(jīng)不能自主。
但是,這是她的終身大事,是決定她這一輩的事,她就不應該想一想嗎?
這世上,沒人替她去想,她只有自己獨自一人,胡思亂想了。
“三人套房多少錢一晚上?”湘瀟在恍恍惚惚之中,聽見冼銳在問總臺小姐。
“一百二?!?p> “那我們住三個晚上?!辟J說。
寫完號以后,他們到房間里去。
沒有電梯,他提著行李往樓上走,湘瀟提著自己的行李,跟在后面追。
他身輕如燕,她步履蹣跚。
她剛才的話,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或者,他并沒有忘,他就是認為,她就是應該對自己的決定接受懲罰,她就是應該對自己的決定負責到底。
來到三樓轉角處,那里有一個電話亭。
冼銳去打電話,湘瀟放下了包,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遠遠地依著樓梯扶手,看著他。
冼銳用南昌話打電話,她聽不懂。
但是她從他轉頭來看她的目光中猜測到,他好像在電話里,興高采烈地提到了她。
他邊打電話邊扭過頭來對湘瀟笑,笑容很開心,很燦爛。
上五樓,進房間以后,冼銳指著較小的那間房間,委婉地對湘瀟說:“你睡這兒。你累了,先休息一會兒吧。”
說完,轉身到另外一間大房間里去了,那邊是一間三人間。
湘瀟的心情很愉悅,忍耐了這么久,她終于聽到了這一句充滿溫情的話語。
就因為這一句,她覺得昆明她沒有白來。
目的地到了。難道,他的,關于行李包的懲罰,暫告一段落?
她環(huán)視著房間。
玫瑰紅的地毯??块T的地方,放著一張單人沙發(fā)。緊挨著它的是橙色寫字臺。它挨著窗,上面放有一臺14寸的彩電和一本藍色的服務手冊。
左邊是一張單人席夢思床,床罩和被套,枕套,都是讓人倍感溫馨的心形花型。
床的上方吊著一個透明的紗帳,是當時比較高檔的燈籠罩。
潔白的窗紗,翠綠的窗簾,讓人的心情一下爽朗。
“郗湘瀟!”湘瀟剛剛和衣躺到床上,就聽見冼銳敲著門,在輕聲地喚她。
“哎,什么事?”湘瀟脆聲應道,起身趿上拖鞋,竄到門邊,迅速將門拉開。
“湘瀟,小王來了?!辟J朝她笑道。
“小王,你好?!毕鏋t莞爾一笑,首先招呼了小王。
“小郗,是你啊!”小王非常驚訝地道。
冼銳剛才給他打電話的時候讓他猜,他卻怎么也沒猜到是湘瀟。
看著小王那驚訝的表情,湘瀟想:難道還有備選項嗎?難道她不是唯一嗎?
或者是,他說他帶了一個女孩子來,小王怎么也猜不出來,正想著,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呢,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這公子哥,頭腦不同于常人,從來都是留身不留情,最近卻接二連三地發(fā)昏。
卻并不知道,原來還是她,還是同樣的一個人。
原來在西昌的那幾天,他竟是認真的。
好像,這些都不重要了。
“你怎么叫她小郗呀?”冼銳笑道,興奮地拍了拍小王的肩。
“那叫什么?”小王望著他,不解地問。
冼銳笑而不言。
湘瀟在心里猜,但是她實在猜不出來,他到底想讓小王叫她什么?
頓了頓,冼銳將手輕輕搭到湘瀟肩上說:“我和小王有事出去,等會兒有個姓李的人來,你招呼一下。”
然后松開了她,去行李包中迅速取出公文包,說:“再見?!?p> “我記著了。那再見啊。”湘瀟含笑而說,目光緊牽著向門外走去的冼銳。
他們走了以后,湘瀟拉開行李包找著換洗衣服,她想去衛(wèi)生間洗個澡。
她將她的包有條不紊地翻了個遍,卻怎么也找不到一件,能夠配得上這瑰紅色地毯的衣服。
甚至連這個印著小虎隊海報的行李包,放在這里,也有些夸張,也有些突兀了。
她有些后悔了,自己確實不該帶這些衣服,不但讓冼銳看著生氣,連她自己都懷疑自己了。
那她如果穿上這些衣服,跟他站在一起,那也是非常地不合適了。
她第一次見他,他穿的雖然只是橫條T恤與白色短褲,但是卻與眾不同。
那是因為他本人的氣質和衣服的質量,確實都異于常人。
后來他所穿的衣服,她也仔細觀察過,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離開了西昌,與他站在一起,究竟要穿什么。
但是,這一定不能這樣對媽媽說,如果她聽了,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真是白挨了那么多的冷眼,白使了那么多的力氣。
實踐出真知,不經(jīng)歷,哪里又知道呢?
再看看身上這一套,好像這一套還勉強湊合。
因此,外套就暫時不換了,她只準備換下內(nèi)衣和秋衣。
她進了衛(wèi)生間,想開燈,才發(fā)覺燈壞了,于是又抱著衣服回了房間,一屁股重重地坐到了沙發(fā)上。
坐了一會兒,她又感覺到心里熱得發(fā)慌,于是又抱起衣服往衛(wèi)生間里走。
正在這時,從敞開的門外面,進來了一個跟冼銳年紀相差無幾的男孩子,小分頭,穿著夾克。
“請問先生姓李嗎?”湘瀟微微一笑,問道。
說完了,才發(fā)覺自己的迂腐:她干嘛叫他先生呢?
但是好像看他的舉止,她是應該叫他先生的。
“嗯。冼銳他們呢?”男孩點頭應道。
“冼銳和小王出去了。你坐著看電視吧,我洗個澡?!毕鏋t說。
“好,你忙你的?!蹦泻⒌?,走到大房間里的沙發(fā)上落了座。
洗完澡以后,湘瀟梳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坐到沙發(fā)上去和小李一塊兒看電視,身上滿是洗發(fā)水和香皂的味兒。
她沒有找到洗發(fā)水和香皂,她用的是賓館里配置的,她覺得,還行,跟她平時用的差不多。
她邊梳頭發(fā)邊對他說:“冼銳對我講過,你小王,還有他。你們?nèi)齻€,是最要好的朋友。”
她瞎猜的,她在找話題。
冼銳才不會跟她講這些呢。
“還有兩個沒來,一共是五個人。我們五個,都是從南昌過來的,都是很要好的朋友?!毙±罡嬖V湘瀟說。
見她不是本地人,又問:“你從哪里來呀?”
“小春城西昌。”湘瀟告訴他說。
她既不說,風城,月城,也不說航天城。
因為昆明是春城,她便找了小春城,來與它相對。
還有,江西的鄱陽湖,是西昌邛海的100倍之類。
不在別的,只是想證明,她與冼銳,確實有緣。
小李深受其害般地說:“昆明的氣候太干燥了,你看我的臉上,都長痘痘了,人家說是愛情信號豆。本來我在南昌不長的,可一到昆明沒多久就長了。昆明人的皮膚好的少,干得像松樹皮似的。紫外線特別強,人也特別黑。不過你的皮膚倒蠻好的,白凈有水分,而且什么都不長。昆明的氣候干燥,小心你再過幾天,就變得又黑又干了,而且還長殼殼?!?p> 可能是因為她吃水果比較多,又沒有出去干活,曬太陽吧。湘瀟想。
小李這人蠻有趣的,話也很多。
單說皮膚,就給湘瀟談起許多。
從自己談到昆明人,又談到湘瀟,然后又談到廣東,四川,東北,江蘇……天南海北,一扯就是一長串。
最后嘆道:“蘇杭一帶的女孩子特別漂亮。漂亮的不是五官,而是皮膚。那一帶盡出美女,小喬大喬,西施,虞姬,陳圓圓……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完?!?p> 末了,又總結說:“但是武則天,卓文君,卻是你們四川的。”
甚至還鸚鵡學舌地跟她學說四川話,引得湘瀟咯咯地笑個不停。
扯了半天,居然收得這么好:美女不如才女,而才女又出在四川。
真的很會表揚人哪。
這么能說會道,看來是不愁沒有女朋友的了。
“還有劉曉慶,還有那個演王熙鳳的鄧婕。”湘瀟笑道。
湘瀟問起小李的名字。
小李一聽,連忙擺手說:“我的名字是個女孩名,你聽了以后,千萬別笑我。”
湘瀟淺淺一笑,說:“我不會笑的,冼銳原來也是個女孩名。他說他父親很喜歡女孩子,所以就給他取了一個女孩子的名字。都是后來他自己改了的。”
他確實很好玩的,就像一枚開心果一樣。
原來冼銳的身邊就有一枚開心果啊,而他卻從來不講。
但是她不敢大聲地笑了,她還是要注意形象的,如果被冼銳撞見,尤其不好。
“冼銳在很小的時候,就改了名的。而我不同,我現(xiàn)在都這么大了。就是改了,別人叫我,我也聽著不舒服,我都20歲了。在咱們南昌那邊,女孩子到了20歲就非嫁不可,不然就嫁不出去了。男孩子到了22歲就非結婚不可,不然就娶不到老婆了?!毙±钜槐菊?jīng)地說,說完,自己都忍不住好笑。
原來人與人就是不同,冼銳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為自己改名,就知道自己為自己做主了。
湘瀟并沒有為自己改名,她只是在十歲的時侯,用心良苦地為自己取了一個筆名。
“那你還有兩年春光?!毕鏋t笑道。
“你今年多大了?”小李問。
“你猜猜看?!毕鏋t微微一笑說。
小李故作沉思地想了想,開口說:“我看你起碼21了?!?p> 小李的話一出口,湘瀟便聽出,他是故意這么說的:冼銳22歲,她21歲。不是非結婚不可了嗎?”
“我有這么老嗎?我今天過19歲生日。”湘瀟告訴他說。
“19歲也不小了呀?!毙±钚Φ?。
馬上腦袋一轉,話又出來了:“哎呀,我也是今天過生日,不過我20歲了?!?p> 她聽出了他的謊言,說:“我怎么沒有聽冼銳說過呀?而且,你之前也沒有說?!?p> 在他面前,她再一次把冼銳搬了出來,她就不相信他沉得住氣,她相信,馬上就會真相大白。
她還是有點小心思的。
“他呀,他不知道的?!毙±钸B說。
他是個有趣的人,但卻并不是一個油滑的人,他還是露了馬腳。
冼銳是不會和一個油滑的人在一起的,他們所有人,都是經(jīng)過他精心挑選過的。
正說著,冼銳和小王拎著生日蛋糕回來了。
湘瀟的興致極高,不等冼銳開口,進門就問他:“冼銳,小李說他今天也跟我一起過生日,是嗎?”
“他騙你的。”冼銳笑道,擁了湘瀟的肩,“他的生日早過了。”
“我就說嘛,哪有這么巧的?不過云今天和我一起過生日,倒是真的?!毕鏋t挽了冼銳的手,喃喃地說。
“你想她了?”冼銳咧開嘴笑道,“我和小王跑了許多商店,都沒有蛋糕賣,只好給你買了個小的。我本來想給你買個大的,買個最大最好的?!?p> 湘瀟一聽,連說:“咱們?nèi)松?,小的正好不浪費。”
只要選銳有這份心,比什么都強,她的心極容易得到滿足。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小的不正好嗎?
冼銳又拿起一個桑葚紅的精致的皮包對湘瀟說:“我給你買了個包,喜歡嗎?”
湘瀟接過來看了看,抬頭凝望著冼銳,輕輕地對他說:“喜歡,謝謝你啊。”
話,他常常不那么會說,但每次買東西,卻都是那么地妥貼,很會挑選。
可見,他的心中是有她的。
包是可以用很久的,而蛋糕,只要在今天晚上夠他們四個人吃就夠了。
可見,他是很會算帳,很會過日子的。
因為這些細微的舉動,她又重新肯定了自己。
她之所以來昆明,以及她的這次昆明之行,是值得的,是為愛和被愛而遠走。
頓時,在火車上的種種不快,再也無法繚繞住她此時的心。
她的心,完全沉浸在溫馨與幸福之中。
對未來,對明天,和對她所愛的人,充滿了信心和向往。
記得去邛海的那一天,那時他是多么地喜歡她,他的臉,也是說翻就翻,也是想陰就陰的。
有些人,天生就又冷又酷吧。
她一定要大氣,她不應該跟他斤斤計較。
況且,他每一次都是有原因的,只是她比他遲鈍,是她自己理解不了。
她為什么覺得他不會說話,而覺得,他買的東西尚好呢?
并不是她物質。
而是,他與她,是兩個完全不同性別,不同層面的人,他們表面上說著相同的語言,而實際的意義,卻完全不一樣。
而物質,卻是可見的,一目了然的。
“謝什么?你一定餓了,咱們吃飯去吧?!辟J笑道,擁了湘瀟,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