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祈翎撲趴在床榻上,笑容可掬,美夢正酣,時而夢囈,時而抱著枕頭又親又啃:“小仙女,小仙女,麼麼麼麼……”
看來是一場春夢。
“噠噠噠?!鼻瞄T聲突然響起,王管家的呼喚從屋外傳來:“少爺,快起床了,賓客們早宴都散了?!?p> 祈翎翻了個身,朦朧睡眼惺忪,呆愣了片刻,才緩緩問道:“幾時辰了?”
王管家在門外回答:“巳時過半,日上中天了,今兒是個好天氣,王爺他們一早便要辭行,你要是再打緊,銀憐公主的車馬可就要走了喲!”
“遭了!”
祈翎驚呼,一拍腦袋:“我怎么把這件事給忘了!”他掀開被褥,直接跳下床,鞋襪都不舍得穿,光著腳丫沖出門外。
“少爺,你你你……你好歹把鞋襪穿上,沁了腳心容易生??!”
“你給我提過來便是,我怕趕不及了!”
即使暖陽高照,天霜寒氣依舊未盡,赤腳而行如履薄冰。祈翎全然不覺腳下冰涼,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朝大門口飛奔。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跑慢點兒!”王管家左手提著鞋,右手扛著裘,一邊喊一邊追。年過五旬,屬實為難。
……
迢迢大道,車馬漸行。
宇文府大門前,主人家拱手寒暄,帶著笑容與惋惜送別賓客。
薛王爺和宇文燁友誼深厚,你一句挽留,我一言推辭,來來去去也耽擱了些時間。
銀憐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仰著腦袋,盡力眺望大門,久久不見少年出現(xiàn),她嘟起小嘴兒抱怨:“肯定是懶覺睡過頭了,連送別都不來,真討厭……”
……
“如今朝局政變,長孫厚顏大攬朝綱,濫用職權(quán),加害忠良,我知王爺與他一向不和,此次入京,該有所防備了?!?p> “宇文兄不必替我擔(dān)心,在京,慶余庚與苦無大師都與我交情甚好,即便長孫老賊權(quán)傾朝野,也不敢與儒禪二宗同時叫板,唉……只是八荒之地狼煙再起,妖魔鬼怪層出不窮,皇帝陛下年幼無知,佞臣奸賊造勢弄權(quán),此等內(nèi)憂外患,甚恐,大燕王朝危矣!”
“我只是個生意人,出錢救國我愿意,但朝廷政局我不參與。”
“呵呵,宇文兄誤會了,我只是多言感慨了幾句,并沒有別的意思……那么話以至此,就此別過吧?!?p> “多事之秋,王爺還請慢行。”
“宇文兄,告辭?!?p> 大人們寒暄結(jié)束,孩子們卻未告別。
銀憐盯著大門口,直至上了馬車還不忘回首盼望。
“等一等!銀憐,我來了!”
少年沖出大門,奔向銀憐所乘的馬車。
王管家扶著腰,掌著墻走出大門,氣喘吁吁:“少爺?shù)纳眢w……可真越來越好了……”
“這小子是長大了才對,”宇文燁瞧著穿睡衣、打赤腳的兒子,目色十分欣慰,臉上卻是苦笑:“我宇文家的男兒,果然世世代代都是情種?!?p> 銀憐坐在馬車邊兒,盼到了相見的人,心里當(dāng)然高興,她捂著嘴取笑祈翎:“你怎么連鞋襪都不穿,地上多沁,你不怕著涼么?”
祈翎撓了撓頭,笑道:“我是怕趕不及送你嘛,嘿嘿……”
銀憐無奈道:“若不是后天就要隨仙師上山,我一定請你來王府玩耍幾天。”
祈翎暗暗遺憾,又問:“那你上仙山學(xué)藝,還會不會回來,什么時候回來?”
銀憐搖了搖頭:“父王也這么問過仙師,仙師只說:‘仙途遙遠(yuǎn),莫問歸期?!?p> 祈翎又想問些什么,說些什么,但話才到喉嚨就給憋了回去,終是,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哦”,不了了之。
莫問歸期,豈非無期?
“兒子,王爺歸途遙遠(yuǎn),別害王爺?shù)R了行程?!庇钗臒钶p輕地為祈翎裹上裘衣。
祈翎目光閃爍,幾欲上前又邁不開步子,挽留已沒有用處,送別又難以啟齒,他咬著牙問:“銀憐,你還記得昨天我們夜里的約定么?”
銀憐從車窗里伸出小腦袋,笑瞇瞇地問:“你說什么?昨晚我們有過約定么?我怎么不記得了呀?”
祈翎知道銀憐是在和自己打趣,便笑著揮手,喊出一句話:“姑娘諾言半句假,今生今世守活寡!”
“你!”銀憐瞪了祈翎一眼,“哼!小流氓!再也不理你了!”隨即縮回馬車內(nèi),重重地關(guān)上窗門。
馬夫噓聲揚(yáng)鞭,趕馬漸漸離去。
“小子,這都是從哪兒學(xué)的齷齪臊話?!萬一你真的娶了她,她守活寡,著道兒的豈不是你?臭小子!”宇文燁狠狠地在祈翎的腦袋瓜上敲了一記。
祈翎目送馬車遠(yuǎn)行,哪怕車影消失不見也不肯離去。
“少爺,天寒地凍,先把鞋子穿上?!蓖豕芗伊闷鹌眙岬哪_丫子,拍去腳板心的灰塵,揉搓熱和了才把鞋襪套上。
“爹,王管家,我想去仙山上當(dāng)雜役,你們覺得怎么樣?”祈翎突然開口問。
王管家果斷否決:“這可使不得,咱家就是雜役出身,最清楚當(dāng)雜役要干什么,倒夜壺,刷茅廁,臟活累活干不完,少爺你可是人中龍鳳,山上那群道士給你提鞋還差不多,可沒資格請你去當(dāng)雜役?!?p> 宇文燁撫摸著自家兒子的腦袋,安慰道:“小子,你難道忘記昨夜爹跟你說過的話了?那些宗派道門,都不及爹手里的金山銀山。你若真想去道門學(xué)藝,爹只需大筆揮毫,幾封書信送出,茅山龍虎,凌虛道宗,儒道禪宗,皆有仙師圣者登門來迎……只是你想想啊,你資質(zhì)平庸,難踏仙道,若靠關(guān)系進(jìn)入宗派道門,難免要遭人欺負(fù)和說閑話,與其如此,還不如在家修身齊家,來年長大成人,憑我宇文姓氏,何愁天下大道?”
話音剛落,一陣空虛縹緲的笑聲驟然傳來,這一聲笑,仿佛蓋過了天地:
“令公子資質(zhì)平庸?呵呵……宇文家主難道忘了小兒出生時,星夜驚雷滾滾,滿城狂風(fēng)驟雨,拔樹掀瓦,飛沙走石!若非圣子降臨?天地間何生異像?”
一個青袍老者就這么憑空出現(xiàn)在宇文燁身后,沒有絲毫征兆與腳步聲,他撫著三寸青須,神色悠然自得。
宇文燁一見老道,大驚失色,惶恐中帶著敬畏:“道長怎知此事?道長又是從何而來?”
祈翎也驚得張大了嘴巴,指著老道說:“爹,昨天我在集市里遇見過他,他說自己是我的貴人,要送我一場機(jī)緣,我當(dāng)時以為他是個江湖騙子……”
老道從容地看著宇文燁說:“貧道從何而來,概不細(xì)說,但今日造訪的目的一定要達(dá)到,”說著瞟了一眼宇文燁身旁的祈翎,直言:“令公子是塊好料,注定宿命不凡,貧道是來帶走他的?!?p> 宇文燁急忙將祈翎護(hù)在身后,皺緊眉頭:“我宇文燁經(jīng)商多年,孰好孰壞一眼便知,道長風(fēng)骨不似凡人,但要帶走我兒子,再怎么也得給我個理由才是。”
道長淡然一笑,仰天而言:“建元一十七年,三月十三,雞鳴丑時,令夫人臨盆難產(chǎn),本該一尸兩命,而就在夫人即將斷氣之時,突然風(fēng)云涌動,一束金光自天宮降臨人間,恰巧就落入夫人胎中,瞬息間,金光滿屋,蓬蓽生輝,下一刻娃兒的哭聲響徹整座漢州城,結(jié)果是母子平安?!?p> 老道士望著臉色大變的宇文燁,笑問之:“貧道可說得準(zhǔn)確?”
王管家滿臉震驚:“老爺!確有此事??!”
宇文燁眉頭緊蹙,暫且不語。
老道又看著祈翎說:“此子落地難養(yǎng),從小體弱多病,其母也在妊娠時落下病根,不曾臥養(yǎng)幾年便撒手人寰……貧道可沒說謊?”
宇文燁目光閃爍,哀聲長嘆,指著門口相邀:“小兒在場,不便說話,道長隨我進(jìn)府一敘?”
老道搖頭拒絕:“該知道的事總會知道,該走的人也挽留不住,其實早在三年前,令公子便已魂身合璧,但人間真情實在感人,貧道也是個通情達(dá)理之人,便讓你們父子多聚了幾年?!?p> 宇文燁摟著自家兒子,心疼到堅定不移,他搖頭對老道說:“道長的言語條條有理,但在我看來,依然無法成為帶走我兒的理由,你既不愿與我看茶詳談,那就在這兒長話短說,我要知道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也罷……”老道思緒了片刻,三捋青須,望天講述:
“昔年,仙朝圣君在身崩道隕之夕,將元神分成八脈散落人間,各尋孕婦投胎。
令公子本已胎死腹中,幸得圣君八脈之一,重塑生魂,這才哇哇落地,令夫人也受仙脈影響,延續(xù)了幾年壽命。
但圣君仙脈太過強(qiáng)大,嬰兒肉身很難承載,生魂與肉體相沖,百害而無一益,這也是為何令公子體弱多病的原因;
剩余的七脈也各投其主,卻因投胎的家庭相對平庸,小兒難以養(yǎng)活,盡數(shù)夭折了,圣君仙脈也從此遺失;
你宇文氏家大業(yè)大,又對小兒呵護(hù)有加,再加之令公子意志力過人,隨著年齡增長,生魂與精血相互融合,令公子病患全然消失,身強(qiáng)體壯可謂天選之人,于是貧道便找上了門來,贈一場機(jī)緣,施一場造化。”
老道捋著青須,最后一句:“至于仙朝為何崩塌,圣君為何道隕,此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我不再細(xì)說。”
“爹,孩兒聽不明白?!逼眙峋o抓著宇文燁的衣角,茫然無措。
事已至此,話已至此,宇文燁再也沒有其它借口,他抱著兒子,滿眼悲傷,對老道說:“道長,你所言皆為事實,翎兒與夫人本該無緣于世,翎兒也應(yīng)該順應(yīng)天詔,可……可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實在是!實在是舍不得??!”
宇文燁也算得上是個天下無雙的人,而今在面對離別時,雙眼通紅,熱淚滾滾。
王管家也是老淚縱橫,抹了又抹,“怎少爺?shù)拿靠陲埐藴幎际窃奂矣H手喂的,現(xiàn)在要走了,怎……怎就如此突然!”
見此真情,老道大甩寬袖,仰天長嘆:“唉……罷了,貧道便贈你一場機(jī)緣算作離別禮——若非令夫人十月懷胎,仙脈就無法傳承,六界就看不到希望,如此豐功偉績,換她重回人間,倒也不算逆天之舉?!?p> “什么!”
“你要復(fù)活夫人!”
“你真的能讓我娘起死回生?!”
一家主,一少爺,一老仆,三人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望著老道。
“讓人起死回生,貧道還沒有那個能力,不過貧道可以試用傀儡之術(shù),丹火之術(shù),為令夫人煉制一副法身,”
說到這里,老道又笑著問宇文燁:“令夫人過世的這些年,是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你們夢里?”
宇文燁連連點頭,“幾乎是日日夜夜,夫人總勸我再娶一房,不要委屈了自己,唉……我哪兒舍得她?”
祈翎撅起嘴巴,“你吹牛,你早就想娶小老婆了,娘在我夢里可沒提起過這些事!”
宇文燁大聲道:“臭小子,你懂什么?你老子要納妾,女人能從漢州排到京州去,我是怕娶了小妾,你娘生我氣,以后不來夢中相聚了,如何是好?”
王管家問老道:“仙長,敢問夫人時常入夢,有何意義呢?”
老道說:“夢見死者是執(zhí)念,死者托夢是魂念,執(zhí)念牽扯魂念便有了夜夜夢話。
一般人死之后,魂魄脫離肉身就必須往生鬼界,只有少部分念力強(qiáng)大的魂魄可以留下來。
留下來的魂魄中,大部分是帶著怨恨的冤魂厲鬼,小部分是像令夫人這般因愛不舍的善魂;
厲鬼可以害人,善魂卻只能托夢,此乃鬼道,不予細(xì)說——但魂魄始終不屬于人世,令夫人執(zhí)意留念人間七年,按理說早已魂飛魄散,由此可見,感情之深,信念之切,
貧道可施法搜集令夫人的執(zhí)念,再結(jié)合法身,塑造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p> “那道長,我夫人……只是個傀儡么?”宇文燁不免有些失望。
“你放心,令夫人要是能回來,必是如初模樣,美貌與玉體長存,且一生無病無災(zāi),貧道若能尋得好料子,來為令夫人煉制法身,那么夫人再為你家開枝散葉,添丁生子,也不是不可能啊……”
老道姿態(tài)得意,無人不會信服。
“???還能,還能……”宇文燁激動的眼眶泛紅,捧著老道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萬千感慨化作一句:“謝謝你啊,老道長!”
“那我呢?那我呢?”祈翎挽著宇文燁的臂彎興奮蹦跳。
“你?”宇文燁搓了搓祈翎的腦袋瓜,囑咐道:“你就乖乖地隨道長去學(xué)本事,莫要懈怠了這場絕好的機(jī)緣,我看道長是真神仙,你跟他學(xué)幾年本事,定不會比宗派道門的弟子差,到時你也有資格迎娶人家銀憐公主了不是?”
祈翎嘟起嘴巴,對宇文燁拳打腳踢:“你偏心,你偏心!有了夫人就不要兒子了!你偏心……”
老道過來,輕輕抓住祈翎手腕,腳下生風(fēng),欲騰空而去:“既然萬事都已交代妥當(dāng),令公子也該隨我去了,不耽擱時間?!?p> 宇文燁大驚,趕緊雙手捧住寶貝兒子,出聲挽留:“道長不急,不如回府歇息幾日,也好讓我盡了待客之道啊!”
老道搖了搖頭,拒絕得非常無情。
宇文燁心里慌亂,急忙又道:“那那那……那我兒既要去學(xué)本事了,怎么也得質(zhì)配幾件玲瓏寶甲、精鋼名劍,再者我找?guī)讉€侍女和仆人隨同一批,照顧我兒時也可伺候道長你?”
道長仍舊搖頭,揮揮衣袖從宇文燁手中拉走祈翎,繼而雙腳騰空而起,徐徐飛升天際。
“道長且慢!我差人備些金銀給你當(dāng)盤纏——”
“既是宿命的抉擇,又何必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宇文家主勿要牽掛,時機(jī)若到了,令公子自然會歸來與你團(tuán)圓?!?p> “那我兒何時能歸,還望道長給個具體年月!”
“少則數(shù)年,多則數(shù)十年、上百年,大道迢迢,莫問歸期……貧道去了!”
老道身化一道青光,大袖攬清風(fēng),一扶搖直上云端。
“爹!爹……”
瞬息之間,天地之間,少年的嚎啕也沒了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