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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羆傳

第64章 倩影

熊羆傳 熊羆君侯 4193 2021-06-25 22:30:00

  熊羆伯府正門走的是主人和訪客,后門則是下人出入和柴米進庫的地方。

  白日里,白繼忠已從老管家秦濤的口中聽出這位伯爺治府不嚴,而且常隨心情打賞下人。所以,下人們晚上歇了工,一定會出來喝酒耍錢,而這個酒肆正是他們理想的去處,離伯府不遠,又沒人管制。

  這種細膩的心思他本不擅長,都是亡妻畢方在世之時教授的朱雀堂手段,卻未曾想至今受用。

  一想到這,白繼忠的眼眶便濕了起來。人生最難過的不是從未得到,而是得到后卻偏偏要失去。倘若畢方在世,自己就是再潦倒也是踏實和幸福的。

  酒肆里嘈嘈雜雜,過了好一會,白繼忠身后一個腰里插著鞭繩馬夫模樣的人忽然叫罵起來,“天煞的一群人,又把老子的銀錢騙光了,早知如此今天就該裝病不去送伯爺,省得在元春街頭沾上那些騷婆娘的晦氣!”

  一個家僮模樣的小個子笑道:“誰說去了元春就晦氣,咱家伯爺幾乎日日都去,我看他的運氣倒一天比一天好,保不齊哪天晉了侯爵、公爵,沒準還能封個王也說不定!”

  家僮和馬夫平日里性情不和,雖然不至于動手,可只要抓住機會就開始斗嘴。

  他們此刻談?wù)摰臒o論好壞,都是為了爭強斗勝,并非真地針對伯爺有什么偏見。何況家僮這話已算是大逆不道之言,若是有人告發(fā),按大平律例便會判處斬刑。

  “你懂個屁!大平立國之時便定下祖制,宗親重臣上至國公則止,就算是東宮太子也不可逾制稱王。二十年來除了四方的都護,也只出了個漢國公,哪里還會有伯爺晉升的機會?”另一個人見有機會插嘴,連忙補充,順帶著提醒家僮不要亂說。

  “反正伯爺就是個富貴命,管你怎么眼氣也是沒用!”家僮這晚贏了不少錢,沖馬夫做了個鬼臉氣他。

  另一個稍年長的老仆怕馬夫摔盤子,忙說,“都別爭執(zhí),咱們這些下人的命哪能跟伯爺比,每晚能在這里自在樂呵一陣就知足吧。讓你們想破腦袋也就無非要個三妻四妾,酒足飯飽,伯爺可是連親都懶得娶,在元春一天換一個姑娘,一年下來都不帶重樣的,不是比養(yǎng)個管家婆痛快?!?p>  馬夫有些不忿,反駁道,“就是伯爺哪天想娶親了,滿中都城都知道他成天泡在胭脂堆里,哪個不開眼的皇親貴胄敢把姑娘給他,怕是進門沒兩天就得守活寡!”

  “你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那些好姑娘就算不嫁給伯爺,也不會看你這夯貨一眼?!奔屹遵R上回頂一句。

  “我就是個趕車的,哪里會討到好婆娘!將來實在沒著落了,大不了包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家僮養(yǎng)了……”馬夫損完這一句,大覺過癮,咕嘟咕嘟干了一碗酒。

  “你這狗東西罵人還真不吐臟字兒!”家僮氣得滿臉通紅,若不是根本打不過馬夫,他定要上去給他兩個嘴巴。

  “伯爺是有錢,可是名聲太臭,總之就是沒有良人會給他當婆娘的?!瘪R夫覺得自己剛剛過分了些,于是語氣平和地想收住話題。

  “你這也是屁話!就算是上趕子給伯爺,他還不稀罕要呢,我敢斷定皇帝的三宮六院千八百佳麗,也抵不過伯爺?shù)囊粋€雀兒姑娘?!奔屹滓琅f不讓腔,又急急頂了一句。

  聽到“雀兒”這個詞兒,白繼忠心頭一震,想仔細去聽,沒想到那幾人沒話說,幾杯酒下肚,手又癢癢起來,開始專心玩起了骰子。

  白繼忠此時已然確定自己的猜想,雀兒絕不是賞玩的鳥兒,而與自己的妻子畢方和兒婦明鵲一樣,是一個女人,是伯爺對一個極其特殊的女子的昵稱。

  又等了半晌,仍然聽不到別的,白繼忠三人才從酒肆撤了出去,往城北返。

  胡三路上問了幾句,白繼忠都陰沉著臉沒有答話。

  他此刻更加斷定,熊羆一府與北鎮(zhèn)的熊羆舊部時隔多年,驀地重新聯(lián)系起來絕對不是巧合,這些年的諸多困惑也定要一并解開。

  高二一路上也陰沉著臉,但腳步有些輕浮,他自然也還記得當年朱雀堂弟子以飛鳥命名的淵源。

  他終于停下腳步開了口,像是在問白繼忠,又像是自言自語,“左一個鵲兒,又一個雀兒,我們這些年莫不是端了鳥窩了?”

  胡三聽罷也跟著說,“白大哥莫要忘了當年征戰(zhàn)天下之時,人們都說,朱雀堂一人可奪州府,三人便可傾覆江山,想當初那北都城為狄人死守,不就是嫂夫人憑借一己之力、用計拿下的么?若是朱雀堂時隔多年驀地重新活躍起來,怕是天下將有大變!”

  “我們一眾人在此處逗留,一來對調(diào)查無益,二來難免招人耳目,可在年輕后生里選一個做事沉穩(wěn)、頭腦機靈的守在熊羆伯府附近,繼續(xù)查下去。”白繼忠說罷,先行快步走了起來,他的心跳也隨之劇烈地跳動著。

  月色之下,酒肆所在的街坊門口有一方牌匾,上面題刻著“清明世道”四個大字,走筆規(guī)整嚴謹,頭角平齊絲毫不差,連筆畫的粗細也極是考究。

  白繼忠注意的卻是落款:鶴群書于永平元年。

  這個當年的結(jié)拜兄弟,如今的大平右相,卻刻意與自己隔閡了整整二十年。

  白繼忠知道劉鶴群之所以不來聯(lián)系自己,是因為他把自己當作了聞若虛的人。

  除此之外,當年熊羆軍幸存之人被治罪戍邊,恐怕劉鶴群在其中也出了大力氣。如此相見只是尷尬甚至仇怨,不如不見。

  白繼忠感嘆,字如其人,從一個人的書法之中就能看出許多東西。他少年之時也練習過數(shù)年書法,知道這字能折射出人的性情,溫和的、暴躁的、清高的、媚俗的,寫出來的字全然不同。

  李天道早年擅長丹青書法,可自起事之后便完全荒廢了。就算后來當了皇帝,除了每日簽幾個朱批,也沒有寫字的機會。

  當世之中,劉鶴群的書法足可以排在一等,雖然字韻清瘦,自成一派,可卻顯得冰冷嚴苛,沒有人情。

  這些年來,白繼忠真正佩服的書法只有聞若虛所寫,雖然大多都是擬定的軍令,沒有詩文駢句,可字里行間卻包羅山川、孕化無窮。

  白繼忠曾向聞若虛討教過如何寫出這般好字,聞若虛笑著告訴他,“世間自認為會寫字的人比比皆是,可稱為書法大家的為數(shù)不多,其中又分三個等級。下等之人只會一味描摹名家風骨,照貓畫虎,似是而非。中等之人自成品格,卻又陷入了呆板的境地。上等之人寫一而預想二,寫二而回想一,運筆通暢,前后照應(yīng),才能在整體上顯出格局來?!?p>  白繼忠懷想,除了書法,自己在聞若虛身上學到了太多書經(jīng)里沒有的道理。

  可是,這樣一個如師如兄的一個人,卻早已埋骨荒原,化為一抔塵土。“清明世道”上,如今卻是像劉鶴群這樣的權(quán)變之人在翻云覆雨、主宰眾生。

  如果當年沒有火夜之變,聞若虛就不會死,自己也不會被貶謫到北鎮(zhèn),妻子也不會難產(chǎn)……白繼忠曾無數(shù)次在夢中回到那夜的情境中,可只能看到一些虛浮的人影揮著白駝彎刀往來砍殺那些手無寸鐵的人們。

  妻子畢方曾經(jīng)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一個書生在山林里走夜路,驀地發(fā)現(xiàn)一座精致的莊園,一個朦朧嫵媚的少女正坐在院子里敲著編鐘。他遇見此般情景,不由得踱步而入,與那少女打招呼。

  少女見來了一個陌生男子也不害羞,反而婉轉(zhuǎn)留他坐下,奉上茶點,兩個人一見如故聊了起來。

  那少女見書生談吐風雅、舉止有禮,似乎心中暗生愛慕,便問他是否已經(jīng)有了妻室。

  書生也早已經(jīng)傾倒于她,便違心說尚未婚娶。誰知話音剛落,那少女變成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上來就要掏他的心肝來吃。

  書生嚇得屁滾尿流地跑回家,逢人便說自己在山里見了鬼。后來他帶人回去找,可山里除了墳地哪里還有什么莊園。

  那時妻子只是開玩笑,提醒自己若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小心被妖怪吃掉??砂桌^忠后來卻發(fā)覺,一個人遇到可怕之事后,就會刻意地抹去那段記憶。

  當年的真相,只有真相才是這些年來一邊壓抑自己、撕扯自己卻又一邊讓自己努力活下去的東西。

  白繼忠看著那題刻,終于下定了決心,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也要把當年之事查個水落石出。

  七月十七亥時一刻,夜色亮白,烏鵲斜飛。

  熊羆伯府門口,一個醉醺醺的青年男子晃悠著身子,大聲吆喝著開門,若不是他一只手死死抓著大門上的熊面銜環(huán),整個人早已癱倒在地上。

  不一會兒,兩個下人開了門探頭一看,撲哧一聲樂了起來,忙一起搭手把那人扛了進去。

  那酒鬼身上原本整潔華貴的大氅已經(jīng)凌亂得不成樣子,深一腳淺一腳被拖進大門,便詐尸一般挺直了腰,急匆匆徑直往后堂走去,卻未看到老管家秦濤此刻就站在路旁,冷不丁來了句。

  “伯爺回來啦?下次再去哪,好歹讓人通報一聲,這么大一個伯府,一天見不得人影,下人連主子在哪都不知道,甚是不妥?!?p>  那人聞聲,定睛一看才認出秦濤一臉慍怒立在那里,忙嬉笑著拱了拱手,“阿叔說得甚是,我今后注意便是,您老這大晚上的莫動火氣,小心傷肝,勞累一天,早些歇息!”

  “伯爺,我此刻還候在這里,是要報一件大的支出,北鎮(zhèn)今年的黑山王送來了,我自作主張多給了五成傭金?!鼻貪粶夭换鸬卣f,話音里全然沒有上報請示的意思。

  “府里的用支,阿叔盡管做主便是,哪里用得上跟我絮叨。天冷,您早回去歇著!”那人似乎并不在意,但聽到五成傭金之時眼角抖了一下,隨即著急地拱了拱手,晃晃蕩蕩走遠了。

  進了后堂的中廳,那人甩開身上的大氅,一摸到榻邊,馬上就癱坐下去,嘴里哼哼呀呀,“春兒,你在哪?快給小哥我拿碗鎮(zhèn)涼的梅子湯醒醒酒!”

  “酒鬼!現(xiàn)在正是盛夏,這大半夜哪兒去給你找冰去做梅子湯,你當時皇庭御殿專門養(yǎng)著一口冰窖么,燒一壺茶醒酒便不錯了!”

  一個長相俏麗的丫頭站在門口,狠狠剜了他一眼,嘴里嘟囔著,轉(zhuǎn)身要往外走。

  “這丫頭脾氣愈發(fā)大了,哈哈……對了!我的雀兒可睡了么,若還沒睡讓她快些過來!”

  那人笑嘻嘻地依舊一臉無賴相,手搓著下巴,似乎嘴里還咂摸著在元春街留于唇齒間的香味,一時間也分辨不出是酒還是胭脂。

  春兒又回過頭,使老大勁兒瞪了他一眼,快速走開了。

  伯府里的丫頭近幾年都陸陸續(xù)續(xù)被換了稱呼,不是春紅秋柳,就是姹紫嫣紅。

  若不是馬夫有次醉酒說漏了嘴,到現(xiàn)在她還不知自己這個名字居然是醉仙樓里的頭牌。

  呸!下流坯子!出去花天酒地,回來還要糟蹋良人!每想到這,她便氣不打一處來。

  只是這個熊羆伯爺雖然性情戲謔些,對待府里的下人是極好的,非但沒有打罵吆喝,就連說話都是平聲細語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春兒才敢和他大喇喇地頂嘴。

  過了一炷香時間,春兒還沒回來,一個身上裹著細羽蠶絲的少女裊裊娜娜走進廳里。

  此人一出現(xiàn),整個院落里的月色都像是剎那間被吸納在她身旁,漫邊折射出皎潔卻又勝過任何色彩的光輝來。

  “我的寶貝雀兒白天看俏麗得緊,晚上在燈下看更迷人,喝了酒、偷了香回來再看,更有別樣的風情,哪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那人撫掌故作高聲贊嘆,卻像是刻意說給人聽到的。

  幾個下人喝了酒剛回來,見那少女進了后堂,聚在后堂墻根下竊竊嘈嘈。有的說伯爺此刻眼睛定是瞄著那少女的胸前和大腿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也有說那少女定是赧然望了伯爺一眼,然后一抖肩,身上便一絲不掛,全部露在他的面前。

  在眾人的臆想之中,一個婀娜的身影正隨燭火擺動,說不清的嫵媚,寫不出的勾魂。

  其他的人對此早就習以為常,那般妖艷的景致只是伯爺能夠享用的,各自嘆息了一聲便散開回屋睡覺了。

  廳堂之中,兩個人似無語相對,又似悄聲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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