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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羆傳

第56章 京貢

熊羆傳 熊羆君侯 4351 2021-06-17 22:30:00

  延平七年春末,白繼忠?guī)饲苄芏鴼w,在黑王山腳下拾得一個逃難的少女。

  那少女看上去至多不過十四五歲年紀(jì),衣衫襤褸,身體瘦弱,卻生得楚楚可人,顏色明媚,尤其是眉眼長得極為受看。

  當(dāng)時她正抱著一個鴿籠蹲在山路邊哭,見到一大隊人持刀舞棒走過來,簡直嚇破了膽,蜷縮著動都不能動一下。

  那女子后來發(fā)覺白繼忠面色和煦,不是壞人,才不再害怕。

  白繼忠只打聽出她是個大戶人家女兒,姓明,幼名鵲兒。她的家人在訪親的路上都被蠻族的山匪剮了,還要綁著她回去壓寨,幸好她說動了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山匪,趁其他人夜里醉酒時松了她的綁繩,才得以半路跑了出來。

  白繼忠見了可憐,便把她帶回鎮(zhèn)里,安頓在鄰居高二家。不久之后,白繼忠又讓明鵲便和白靖仇成了親,這個孤身的女子也算在北鎮(zhèn)徹底安定了下來。

  明鵲剛來鎮(zhèn)里時,白靖仇聽父親講她的經(jīng)歷,也心生憐惜,不做工的時候常常帶些水果點心去看望,也常陪著明鵲喂那只相依為命的寵物鴿子,還特意攢下些鎮(zhèn)里打造獵具余下的上品鑄鐵,熬了一天一夜,趕制出一個精巧的新鴿籠送給她。

  一個是孤身一人無親無靠,一個在鎮(zhèn)里沒人搭理,兩個人一見面倒也有不少話說,時間長了就生出感情來,就由白繼忠操持著把婚事定了下來。

  活了十五年,蹉跎十五年,直到明鵲出現(xiàn),白靖仇才感覺自己找到了精神上的依靠。

  他發(fā)現(xiàn)妻子到底是出身大戶,總是那么知書達理,通曉人心,又完全沒有大小姐的姿態(tài),自從進了白家的門,勤于家務(wù),孝敬公爹,一天十二個時辰里根本沒有半點的不好。

  白繼忠對這個兒婦也很是滿意,晚上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明鵲時不時纏著白繼忠講當(dāng)年戰(zhàn)場的故事,有時揪著一個細(xì)節(jié)要問好長時間。

  白繼忠喝幾盅小酒后,便繪聲繪色地講起來,有不少居然是白靖仇聽都沒聽過的。

  “公爹,你們卸甲前的最后一戰(zhàn)是在哪里?”明鵲柔聲問道,或許她能感覺到北鎮(zhèn)的這些軍士都是因為那一戰(zhàn)才落魄到此,蹉跎半生。

  “就在這黑王山北面的荒原上,當(dāng)時大部分弟兄都戰(zhàn)死了,余下的幾十人你如今大多都能見到?!卑桌^忠狠狠咂了一口酒,眼神變得有些恍惚。

  “那一定是場惡戰(zhàn)吧……”善察人意的明鵲輕輕嘆了口氣,決定不再追問了。

  “其實算不上惡戰(zhàn),因為當(dāng)時我們幾乎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倒更像是一場逃亡?!?p>  白繼忠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平常事,只是他握著酒盅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這個細(xì)節(jié)被明鵲看在了眼里。

  白靖仇也察覺到父親情緒波動,連忙用眼神示意明鵲不要再聊這個話題。

  無論如何,父親在他的心里始終是一個寧死也不肯認(rèn)輸?shù)挠矟h子,他覺得當(dāng)年之事不合常理,背后一定還有什么別的原因。

  “戰(zhàn)場上沒有什么誰對誰錯的公理,也沒有以多欺少的限制,一切只看結(jié)果。你勝,你便活了,你敗,你便死了。”

  白繼忠沉吟道,“有的時候人總是想勝,因為總是想活著,可真到了敗下來,卻不如死了干凈?!?p>  “公爹,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問心無愧便好,也不必為多年前的事情時常掛懷吧。”明鵲柔聲說完,卻暗暗瞄著白繼忠的面孔。

  “誰能一輩子都問心無愧呢……”白繼忠情緒更加低落,開始一盅接一盅喝酒。

  “公爹,等過兩年您抱上孫兒,便又有事情要忙了?!泵鼯o想逗白繼忠開心一些。

  “若是那般最好!”

  白繼忠聽到這話,臉色轉(zhuǎn)即好看許多,嘖嘖道,“靖仇雖然身體單薄些,可面向長得卻像他母親,再加上你這標(biāo)致模樣,我的孫兒一定生得好看嘞!”

  白靖仇在一旁聽了,心中也生出欣喜的憧憬來。

  二人已成婚數(shù)載,卻沒有生育,這倒成了白家一塊心病。

  他自幼便聽父親講過,白家當(dāng)年在楚州是大戶門庭,人口有幾百人,田地山林不可計數(shù)。

  白繼忠則是嫡宗長子,自打會下地走路起便終日誦讀經(jīng)典、研習(xí)詩文。

  待到轉(zhuǎn)過二十歲,白繼忠見朝政昏暗、民生疾苦,便不顧家中反對,棄文從武,四處尋訪高人拜師學(xué)藝,練就了一身好武功。

  白家本來以為養(yǎng)出了一個將才,誰料竟成了天道軍的骨干,因此遭到朝廷打壓,或貶或罰,好端端的一個世家不到一年便徹底破落下去了。

  明鵲除了在家賢惠討喜,更是招鎮(zhèn)里人的喜歡,鎮(zhèn)里多是軍伍出身,沒幾個識字的,凡是有親友的書信往來,都來求她代筆,逢年過節(jié)寫楹聯(lián)也是找她。

  時間久了,鎮(zhèn)里人看白靖仇的眼神都變得友善起來——以往白靖仇為喪身獵戶家送釵子的時候像是無常過路,凡有人遇著他都繞開來走,一進人家院門只聽得哭聲不斷,叫罵時常也有。等到后來,明鵲陪他再一起去送簪子,每家都能上炕席坐一會兒,撫慰喪戶情緒,有時還能扯幾句家常話。

  自從明鵲來了北鎮(zhèn),白靖仇覺得鎮(zhèn)里的所有人都有了好好生活的心愿。

  他常常想自己倒是身體羸弱,又沒什么本事,更不會照顧人,其實根本配不上她。

  特別是新婚那夜鬧酒之時,高二叔貌似不經(jīng)意地在他身邊嘟囔了一句:“我看此女身世更不簡單?!?p>  白靖仇聽了這話像是被下了咒,有時也會望著明鵲的背影發(fā)呆,想不明白一向寡言少語的高二叔為何言此,這般天仙一樣的佳人哪會有什么企圖落腳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呢?

  他有時想是高二叔為人冷漠,和明鵲性情不大相同,可有時也想明鵲在高二叔家寄住了小半年,莫不是其間發(fā)生了什么蹊蹺事兒?

  有一次和鎮(zhèn)里幾個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墨C戶喝酒時,白靖仇半醉半醒地把這個疑惑說了出來。

  高二叔家的侄子拍了桌子,酸溜溜說道,“明鵲姑娘當(dāng)然不是一般人,簡直是天上下凡的菩薩,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讓白伯伯給撿去當(dāng)兒婦了!”

  既然自己從小沒有母親,身世又被鎮(zhèn)里人記恨,誰知上天會不會給自己派一個菩薩來保佑余生呢?至此,白靖仇便不再多想,每日只安心過活。

  白靖仇常常胡思亂想,就算明鵲一直有事瞞著自己,甚至騙了自己,他對明鵲也是感恩的。

  “上個月有北面?zhèn)魉凸牡淖唏R經(jīng)過,好歹打聽出白鎮(zhèn)長今年大概何時走到我這驛站,這不早早就備足酒肉給你們洗塵嘞!”

  北都城北面九十里第一個都屬的驛站,老驛丞滿面滄桑,胡子花白,憨實里自是透著幾分精明。

  他此刻正笑意盈盈地攥著毫毛筆,伏案在賬本上飛快地記下北鎮(zhèn)這一干人食宿的用度。

  白繼忠爽朗一笑,揮手道謝的功夫,掏出幾顆指甲大小的金坷垃,輕車熟路地塞在老驛丞的賬本之下,便回身吆喝著眾人盡快拉車起行。

  年年走同一條官路進京,白繼忠早已將沿途幾十個驛站的驛丞認(rèn)得熟絡(luò)。

  熊羆伯府此前下了命令,沿途的驛站都要免費接待這進京朝貢的隊伍,卻未提具體的標(biāo)準(zhǔn)。

  按大平律例規(guī)定,驛卒的接待無酒無肉,只是干糧配著清湯淡菜,連油花都見不到,這樣的吃食絕耐不得路上辛苦。

  白繼忠怕大伙趕路勞累,總是私下拿錢,額外加上一些好的吃食。只是隊里那些年長的人一出了鎮(zhèn)子便都變了性子一般,只是吃肉兇猛,卻滴酒不沾,還不知為何都拿自帶的黑糖塊沏了熱水喝,或者煮一碗醪糟湯,飯桌上的酒水都分給了年輕人。

  一是白日勞頓,二是酒量不行,隊里的年輕人幾乎夜夜宿醉,醒過來白日里趕路倒也覺得解乏。

  驛站院外的官道上,幾聲鞭響,四匹在驛站換好的北馬,嘴里塞著嚼子,鼻子噴著粗氣,踢開蹄子,拉著一丈見方的大板車緩緩前行,車轍足有寸深,輪子四周揚起一股灰黃的灰土。

  車板上用四丈見方的白麻布罩著巨大鐵籠,密不透亮,全然看不見里面何物,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只時不時透出一股濃重的腥臊味兒。

  二十余人的隊伍,前面八個年輕后生身著青衫,歪歪扭扭帶著驛卒的帽子,手里懶洋洋擎著剛從驛站領(lǐng)來的旗牌。

  大平律令,凡是去往京畿之地或者邊都重地,驛卒都要擺明旗號,以證身份。

  走在最前面的兩面旗牌上,一個是“貢”字,一個是“京”字;第二排的兩面旗牌上畫著一對兒呲面獠牙的“熊頭”;第三行的兩個回避牌上寫著“肅靜”;第四行的兩個回避牌上寫著“避讓”。

  值此排仗者,代表皇家貴族的權(quán)威,即便是這些旗牌手都覺得榮光。見了這個陣仗,山匪流民不敢靠近,否則可以當(dāng)場斬殺。

  再之后,兩個趕馬的車夫駕著那輛大板車。

  一個人赤著臂膊,一手握著鞭子,一手扶著腰間裝滿酒的大竹筒。

  另一個人在車上倒坐著,雙手緊緊扯住固定鐵籠的粗繩子,不時低聲喊一聲“再慢些”。

  大車后面跟著的人就不太整齊,白繼忠和一些年歲大的,雙臂都纏著厚厚的紅布,推著裝行李日雜的獨輪車,不急不緩地走在最末尾。

  道上無論有沒有行人和官馬,這些人都一言不發(fā)地走著,只能聽見腰刀偶爾磕碰酒壺的聲音和北馬漸重的喘息,若是放在了夜里,定會讓人以為是陰兵借道。

  走了十余里,路邊現(xiàn)出一片松樹林。

  白繼忠打了個響指,留下馬夫和幾個后生圍著大車值守,其余人都進林子撿陰涼地方坐下歇腳,方才小聲說起話來。

  “大哥,我來之前只知道路途遙遠(yuǎn),想想也不怕,關(guān)鍵白天趕路時不讓說一句話,怕是沒到京城先給我活生生憋死了?!?p>  孫家老二齜牙咧嘴,掏出牛皮袋子,倒了點水抹在額頭上,然后隨手撿起片巴掌大的枯樹皮不停地扇著風(fēng)。

  孫二這年四月剛滿十六,因為今年沒趕上進山,所以車隊要進京時哭著喊著非要跟著自己的大哥走上一遭。

  “你這是第一次走,習(xí)慣就好了。若比起進山捉黑山王,這路上簡直是安穩(wěn)舒服死了。”

  孫大今年快滿二十,已跟著走了三回,已然習(xí)慣了這氛圍。

  孫大掀開罩衣,敞著胸脯斜靠在樹下,不以為是地瞥了弟弟一眼,像是嗔怪他不聽勸告非要跟來。

  “這是白日里還好,到了夜里,不明理的人看見這么多人一聲不吭地趕路,嚇都嚇?biāo)懒?!?p>  孫二看不出眉眼高低,扇著風(fēng)繼續(xù)埋怨著。

  “少胡說,要是走路時人聲嘈雜驚了黑山王,咱們?nèi)嫉靡婇愅?。?p>  孫大瞪著眼,可依舊不敢高聲說話,表情奇怪,反倒讓孫二覺得好笑。

  “再往前十多里才有村落,留著說話的力氣早些趕路!”白繼忠不知什么時候到了身后,板著面孔,伸出手輕輕拍了下孫二的后腦勺。

  孫二這些年輕人都喜歡鎮(zhèn)長,自小都不太懼他,笑著沖他吐舌頭。

  孫家這年春天已給孫二說了個鄰鎮(zhèn)的親事,女方家里知道北鎮(zhèn)年年送貢都有傭金,張口就要二兩金的彩禮。

  孫家東拼西湊了一兩三錢,還差七錢,為了不耽誤這門婚事,就默許老二跟著老大一起走這遭押運,好掙下兩份出差錢,趕緊湊足了彩禮把婚事定了。

  白繼忠繞著四下巡視了一圈,然后換上一件滿是油漬的黑布衫,在獨輪車上拎起一桶水,徑直往大車走去。

  “把簾子揭開些,你們也去歇歇腳?!卑桌^忠放下了水桶,擦了擦汗。

  兩個馬夫按白繼忠的吩咐,小心翼翼掀開了簾子一角,然后都輕手躡腳閃到林子那邊去了。

  簾子里一個赤鐵打的大籠子露了出來,里面伏著一個黑漆漆的龐然大物,一動不動,如死尸一般,卻散發(fā)出更強烈的腥臊之氣,逼人面目,十分兇戾,連馬屁股周圍的蚊蠅都不敢近前,反而一股腦飛散去了。

  天氣燥熱,幾匹北馬原本立著不動,此刻也焦躁地?fù)u頭晃腦,直打鼻響,踢踢踏踏地跺起蹄子來。

  白繼忠扯了扯馬韁繩,穩(wěn)住了車子,然后抖落幾下身上的黑布衫,端起小桶把水倒進籠子門邊的食槽里,動作很輕,可濺起的水花還是濺到那物后肢的皮毛上。

  那物喉嚨里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來瞪眼盯著白繼忠,兩只眼睛里沒有聚焦的瞳仁,黯黯鬼火一般的光在眼窩里四處流走,此刻仿佛已沒有了籠子的阻隔,那物就和白繼忠面貼面相著。

  白繼忠屏住氣,左手不禁慢慢探向腰邊那二尺三寸的錐刀,見那物又轉(zhuǎn)回頭伏下,急忙蓋上了簾子,充溢四周的殺氣瞬間又被頭頂?shù)牧胰镇?qū)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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