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尋人

　　張三跑到東街口的時候已近巳時，東街人來人往，馬咽車闐。

　　她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慣常擺攤的地方，原本相連的三個攤位，如今只有個生面孔的大爺在賣頭花——昨天林秀秀沒來，今個兒連龐儀也不見了。

　　她的視線挨個掃過東街的攤位，怎么也找不著那面寫著“仙人指路”的幡旆。

　　她沖著新來的老大爺連比帶劃，先是問老大爺有沒有見過一個算命先生，身長八尺，舉個仙人指路的旗子，比劃著才想起龐儀也許今天沒帶那副算命的行頭出來，又對老先生描述了半天龐儀的形貌特征。老大爺連說沒見著，反過來問她要不要買頭花，張三連連擺手，又跑去問其他人。

　　龐儀平日里總是在東街瞎逛，找各種販夫走卒聊天，整條街的攤販都和他熟稔得很。張三問來問去，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龐儀去哪兒了，只都說今天沒見著他出攤。附近攤位買糖炒栗子的王嬸說：“阿三，老神仙平時不是和你還有秀秀最熟么？如果你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們怎么會知道？”

　　張三失魂落魄地離開東街，她絞盡腦汁想著，龐儀平時除了東街，還會去哪兒呢？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雖然一塊擺了三個多月的攤，自己對龐儀的了解卻少得可憐。

　　她想去龐儀的住處找找看，這才意識到，她甚至連龐儀住在哪兒都不知道。秀秀請她和龐儀吃飯，她也回請了二人，可龐儀從來沒有回請過她和秀秀。

　　她想去龐儀常去的地方碰碰運氣，可除了東街，她根本不知道龐儀愛去什么地方，因為她不知道龐儀平時喜歡做什么。

　　她甚至絕望地想，自己連“龐儀”這個名字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

　　“如果昨晚的事情真是老神仙做的，他會不會去眠月樓附近轉悠，打聽老鴇有沒有死透？”抱著這樣的想法，張三又去了西街。西街比東街繁華得多，不像東街那樣到處是做小本買賣的攤販，西街沿街全是豪華敞亮的鋪子。

　　眠月樓早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張三在人群外邊踮起腳尖仔仔細細查看，沒見著龐儀的身影，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到了人群最里邊。眠月樓已不見了昨日熙來攘往的景象，只有幾個身著駝色短袍的壯漢正在進進出出。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著昨晚發(fā)生的事，嗡嗡的交談聲吵得張三腦仁發(fā)疼。

　　“大哥，”張三打斷了一旁正在興致勃勃和身邊人高談闊論的中年漢子，指了指進進出出的大漢，“這幾個人是干啥的呀？”

　　中年漢子打量了她一眼，道：“看這衣服就是丁大善人家的啊，島上跟人命有關的事情都是丁大善人在管，何況這里本來就是丁大善人的產業(yè)呀?！?p>　　“那這里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呀？怎么這么多人圍著？”張三又問。

　　“這不是你這種小姑娘該知道的呀?！敝心隄h子白了一眼張三。

　　正當張三打算去問其他人的時候，卻聽中年漢子接著說道：“這里面的老……板娘和一個……那種男的自殺了。”

　　“自殺？”張三裝作驚訝的樣子，“他們?yōu)槭裁醋詺⒀?？?p>　　“這就不是你這種小姑娘該知道的咯?！敝心隄h子撇了撇嘴，卻又接著道，“這種地方還能有什么事，無非就是那方面的事咯?！?p>　　“哪方面的事??？”張三接著問道。

　　“小姑娘怎么能問這種問題的啦？”中年漢子顯然十分不滿，“這個老板娘和那種男的好上了咯，但是那個男的的客人嘛，也得罪不起，老房子著火嘛，兩個人就相約著私奔，但是私奔呢，也沒私奔成，就被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就雙雙自盡了，去地府做一對鴛鴦咯?！?p>　　張三瞠目結舌，她沒想到故事流傳成了這個版本。她里里外外找了個遍，又沿著西街走了個來回，依舊沒找到龐儀。

　　“會不會去了秀秀姐家里呢？”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張三又去了趟林秀秀家。林秀秀家還是和昨天一樣如同一片廢墟，且空無一人。

　　張三有些絕望，她心中最為糟糕的結果便是：龐儀昨晚殺了老鴇之后，并沒有打算救林秀秀，而是畏罪潛逃，直接離開了沐遙島。

　　“不，不會是這樣，”她嘗試說服自己，“老神仙如果不打算救秀秀姐，昨晚為什么要闖進老鴇的房間逼問她？他一定是想救秀秀姐的?！?p>　　“對啊！他想救秀秀姐！”她眼睛一亮，驀然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地方沒有去，“秀秀姐被關在丁家，老神仙該不會是已經去丁家救人了吧！”

　　張三等不及回家披上遁形甲，便從秀秀家中翻出一個背簍，直接前往丁府。她初來沐遙島時，還沒放棄偷妖丹的想法，便去丁府附近踩過好幾次點，如今再次前來，心中五味雜陳。丁家的宅子離海邊很近，張三背上背簍，扮做趕海的漁家女，這樣在丁府附近轉悠時，不易引人懷疑。

　　可真到了丁府邊上，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忽略了一個問題：丁府占了好幾百畝地，光繞著丁府外邊走一圈就得花兩炷香功夫，除了朝南的正門，東、西、北面還有側門，何況龐儀若是去救人，很可能根本就不走大門進去。

　　她遠遠地繞著丁府外邊轉了一圈又一圈，卻一點頭緒也沒有，不知該從哪下手尋找龐儀。轉到第三圈的時候，她終于引起了正門外邊護衛(wèi)的注意。

　　“干什么呢！老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在這附近轉悠，探頭探腦的！你是誰？想干嘛？”一個護衛(wèi)右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大步朝張三走來。

　　張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尋思著怎么用趕海的說辭把護衛(wèi)糊弄過去，忽然感覺大腿被什么東西抱住了。

　　她低頭一看，只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乞丐正抱著自己的腿，抬起滿是泥污的臉看著她。

　　張三嚇了一大跳，使盡力氣想把腿從乞丐的手中抽出，可老乞丐死死地抱住她的腿，無論怎么都抽不出來。

　　“老人家，我沒帶錢，你把手松開吧，我沒有錢給你的！”張三喊道。

　　“秀秀?。∧愀丶野?！爹帶你回家！”老乞丐邊哭邊喊，眼淚、鼻涕和臉上的泥巴混在一起，既詭異又可憐。

　　聽到老乞丐喊“秀秀”，張三定睛一看，這才認出抱住她腿的竟是林秀秀的父親林雙全。只是此時的林雙全早已沒了一個月前的意氣風發(fā)，他看上去像是比一個月前老了二十歲，衣衫襤褸，渾身臟污，一條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似是已經折了。

　　“我不是秀秀……”張三喃喃道。她不知當以什么樣的心情看待林雙全——如果不是他嗜賭如命，林秀秀也不會被丁根嗣抓走，可看到他落得如此下場，張三又不免有些心酸。

　　林雙全似乎失了智，無論張三怎么解釋自己不是秀秀，他只是抱著張三的腿不肯松手，嘴里“秀秀、秀秀”地喊個不停。

　　護衛(wèi)這時已走到二人跟前，他朝林雙全胳膊上狠狠地一踢，林雙全“啊”地一聲慘叫，這才松開了手。

　　“老不死的東西，看清楚了，這可不是你閨女！”護衛(wèi)朝林雙全身上吐了口唾沫，“別看見個女的就上前喊閨女，你閨女現(xiàn)在吃香喝辣，不比跟著你這個老賭鬼強多啦！”

　　說著，他又朝林雙全涕淚縱橫的臉上補了一腳，林雙全倒在地上，他臉上的臟污當中混了鼻血，顯得更加可怖。

　　“這個老瘋子，才趕走多久，怎么又爬回來了?，F(xiàn)在倒是不鬧著要人了，只是整天在外邊爬來爬去，見著個女的就發(fā)瘋?；逇猓　彼葡蛄蛛p全的眼神嫌棄至極，轉過身才想起旁邊還有個年輕姑娘，于是沒好氣地瞪了張三一眼，“看什么看！沒見過臭要飯的啊？滾！”

　　張三拖著又餓又乏的身體往家里走，她昨晚在眠月樓外站了一宿，白天又四處奔波，水米未進，全靠著救秀秀姐的信念才支撐到現(xiàn)在。清晨時分，她的內心涌起希望，然后這希望的火苗，就在白天一點點破滅了。

　　聽扈飛真人講述所見所聞時，張三幾乎認定蒙面人就是龐儀。她先是想“秀秀姐有救了！老神仙會武功，說不定還是修士，他昨晚去找老鴇，定是想救秀秀姐的！我錯怪他了，他果然沒拋棄秀秀姐！”，接著又想“浮風星雨二位仙師一直想找傳承人，如果龐儀能救秀秀姐，不管他是不是修士，我都把筑靈丹的方子、還有我這些年收集到的靈藥給他，這樣了了二位仙師的心愿，我也能一心做廚子去了”。然而白天的經歷，讓她的心沉到了谷底。老神仙就這么消失了，也許是殺人后畏罪潛逃，也許自己根本是想多了，他昨晚對自己說的不打算再找秀秀了根本就是真心話，他可能決定放棄尋找秀秀之后，自覺無顏待在沐遙島，于是不告而別。

　　無論哪種可能，張三想通過龐儀救回秀秀姐的希望都破滅了。日已西斜，眼看很快便要到家，她卻怎么也走不動了。她干脆找了個干燥的地方，也顧不得臟，就那么往地上一坐，恨不得這樣坐著睡一覺，不再起來。

　　“不行，我還得回去想辦法救秀秀姐。”第七次這么對自己說之后，張三終于站了起來，繼續(xù)拖著仿佛已經不屬于自己的雙腿，低著頭往家里走。

　　自己一個人，除了做菜什么也不會，該怎么救秀秀姐呢？她很想立刻找出一個法子，可饑餓和疲倦使她的大腦空空如也，只剩下迷茫和絕望。

　　前面不遠處就是她家了，她就這么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埋頭往前走。終于要到家了，不能讓大家擔心，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可不一會兒，嘴角又耷拉下去，她太累了。

　　張三就這么帶著迷茫和無助抬起頭，望向家的方向。看到家門口的一瞬間，她睜大了眼睛。不對，一定是幻覺。她閉上雙眼，狠狠地揉了揉眼睛，然后重新睜開。

　　一股復雜難言的情緒涌上心頭，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張開嘴，想喊門口那個人的名字，嘴巴顫抖著動了幾下——她明明喊了一天，可如今真的找到了，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