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溫暖的眼神/迷人的微笑
莫辰?jīng)]有走。莫辰從來也沒有打算走。
嘟嘟囔囔跌跌撞撞地退出那個臥室,只因在那一瞬間,無法承受也不堪面對的他,本能地只想要逃避。
只是,稍稍冷靜下來之后他就意識到:逃得開的是她,避不了的,卻是自己。
這樣的錯誤,莫辰在年少懵懂的十幾年前,犯過一次。
同樣的錯誤,在今天——在見識了更多的她也覺察到更多自己的今天,他已經(jīng)不想再犯第二次!
何況,看著她擦傷破皮的額頭,他就更不忍心這么棄她而去了。
去替她找些藥吧!這樣,既可以給彼此一個緩沖的時間,又為暫時的逃避找到了最合理的借口。
他這么對自己說道,他也當機立斷地將這樣的念頭付諸了實施。
這三個多月來,他早已對這個家的每一處熟稔無比。因此,沒費什么功夫,他就在書房的醫(yī)藥箱里找到了紅藥水和消毒棉簽。
在重回臥室之前,一些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看到廢紙簍里堆滿了紙團,有幾個紙團上還隱約看得見水筆字的痕跡。在這么個電腦打印已高度普及的時代,這些純手寫的字跡,幾乎都算得上稀罕了。
被好奇心驅(qū)使了的莫辰,忍不住就將這一團團稀罕物倒出、展開、攤平……
近二十封,全都是信,長短不一的信。長到延續(xù)了三四張信紙,短到只有一句話。相同的是,它們?nèi)菍懡o“莫辰”的。
它們,也全都署名——陸雨梨(陸宇黎)。
陸……雨梨?這就是她現(xiàn)在的名字嗎?
雨打梨花……深閉門?
那一霎,莫辰的腦海里條件反射地浮現(xiàn)出了這么一句詩。
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會把名字改成了這么婉約的風(fēng)格!比起括號里大氣磅礴的“宇黎”,實在是反差了不止一點點!雖然,這也確實跟現(xiàn)在的她很相稱——這三個多月來盡善盡美卻獨獨吝嗇敞開本能釋放天性的那個她。
而更讓莫辰不敢相信的是——近二十封!她居然曾經(jīng)給他寫過近二十封坦白真相的信?!雖然他來不及細看每一封信的具體內(nèi)容,但他能肯定它們都是用來坦白真相的。就憑每封信最后相同的署名他就能肯定!可既然如此,又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它們最終的歸宿卻只是廢紙簍而不是他的手上?
懷揣著十足的困惑,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掃向了某一張信紙的某一行……
“如果我還沒有讓你惡心害怕到非回避不可的地步,請再看一看我的病歷吧!它們就在我書柜中間抽屜的最上方……”
書柜中間抽屜的最上方……!
莫辰忙不迭地打開了那個指定位置。
果然!很厚的一本病歷!持有人還是那個性別為“男”的“陸宇黎”。厚厚的病歷本中間夾著一疊全英文的就醫(yī)記錄,宛如分水嶺一般,將整本病歷分成了兩部分。
以那疊分水嶺般的全英文資料為界,莫辰翻開了“陸宇黎”的病歷本。
先是前半部分。粗粗一覽,一連串匪夷所思的醫(yī)學(xué)名詞就躍入了他的視線——
殷京短小,無移驚史……左側(cè)殷囊可觸及稿玩,質(zhì)地柔軟松散,右側(cè)空虛……
15歲起出現(xiàn)周期性血尿……B超顯示單角子宮、右側(cè)卵潮……
……
還有,那疊全英文資料上的詞匯——Testicular torsion。
他看不懂它們的具體含義,但直覺卻讓他隱隱約約猜到了它們的意思。
而后,在那分水嶺的后半部分,他也很快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患者十八歲被確診為嵌合型真雙性畸形,之后未進行正規(guī)治療。自述一月前因稿玩扭轉(zhuǎn)后壞死于A國當?shù)蒯t(yī)院行左側(cè)稿玩切除術(shù)……現(xiàn)遵從患者本人意愿,擬行小殷京切除及殷稻成形術(shù)……”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莫辰猛地合上了整本病歷,只覺得心跳快得重得像是剛做完一場劇烈運動。
他再也不想多看一個字了——不愿,也不忍。
此時此刻,他只想立刻回到她的身邊!
“yuli……”
自然而然地喚出這個并不習(xí)慣的稱謂,莫辰突然將那個頹然蜷成一團的身體抱進了自己的懷里。
這是一個并不帶任何欲望的擁抱。
他緊緊地抱著她,他脫口而出一聲——“對不起!”。
十四年了,他終于把這三個字說出了口。
對不起。當年,在你最迷惘無助的時候,本該是最好朋友的我,卻因為自己的私心而輕易放棄了這段友情,一點也沒幫上你的忙……
對不起。在沒搞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的今天,我又不分青紅皂白地將自己難以負荷的情緒全發(fā)泄在了你的身上,絲毫沒有考慮過它們又會對你造成怎樣的傷害……
對不起。一直以來,我在你這兒太想當然地有恃無恐了。我只知道一任真實的自己信馬由韁,只覺得無論怎樣的我都能為你接受和包容,卻從來沒有用心地認識和勇敢地面對過,真實的你究竟又是怎樣的你?又是否能完全被我接受和包容?
……
總之,無論囊括了多少種心意,事到如今,對著懷里的這個人,莫辰只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這三個字——對不起。
事到如今,他也只想稱呼這個人為——yuli。
是宇黎?還是雨梨?他也不知道。但似乎,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終于坦然地接受了,那都是她。
所以,某個他之前一度想深究又不敢深究的問題——“為什么喜歡他?為什么偏偏是他?”,雖然在一時情急之下問出了口,他卻并不感到后悔。
他不確定她是否會給他答案。但至少,他自己,不會再害怕與她一起探索那個答案。
他不會再害怕——她喜歡上的那個他,只是被她的想象所美化了的不真實的他;他也不會再害怕——喜歡著他且也始終讓他欲罷不能的那個她,只是被他的內(nèi)心需求加工過了的不完全的她。
從“宇黎”到“雨梨”,他見識了她一種又一種截然不同的樣子,也覺察到了一個又一個矛盾而陌生的自己。
他們好像都比對方以為的多面和善變,他們相比起原本存在于彼此認知中的他們似乎有了越來越多的偏差……好,既然如此——
“yuli,從今天開始,就當我們是重新認識的兩個人吧?讓我重新認識你,也請你重新認識我!從今天開始,讓我們互相去探索、去了解那些以前所不知道的對方,好不好?”
他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睛,堅定地說道。
也許在這個過程中,還會有更多的出乎意料、更多的顛覆認知。也許他們最后還是會形同陌路,也許他們即便殊途也終將同歸……
未來到底會怎么樣,誰也說不準。但,無論怎么樣,總都好過兩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人,只生搬硬套著“天經(jīng)地義”的相處套路,天長地久。
而未來到底會怎么樣,不跨出現(xiàn)在的這一步,又怎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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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陸雨梨措手不及地被莫辰抱進懷里時,她在心中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也猜測過無數(shù)莫辰接下來會說的話——
是最后的告別?是轉(zhuǎn)機的出現(xiàn)?是客氣而疏離地理解?是惻隱而體貼地原諒?還是憐惜而包容地呵哄?
然而,都不是。卻是一遍又一遍的“對不起”,以及,后來那句溫潤柔和又擲地有聲的——
“yuli,從今天開始,就當我們是重新認識的兩個人吧?讓我重新認識你,也請你重新認識我!從今天開始,讓我們互相去探索、去了解那些以前所不知道的對方,好不好?”
從“陸宇黎”到“陸雨梨”,她受過褒,挨過貶,享過動聽的贊譽,也捱過不中聽的譏諷……但,截至這一刻,她聽過的所有話加起來,都不及莫辰的這一句,直說到她的心底。
重新——重頭,嶄新……她和他的關(guān)系,將重頭步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就像她重頭審視那個嶄新的稱謂“yuli”一樣,是嗎?
yuli——是宇黎,又不完全;是雨梨,也不盡然。
最初的最初,她只想做個寰宇間最普通的黎民百姓,等一場最尋常的黎明。可是老天卻連這都不許她?好,既然如此,她不再等黎明了。她強迫著自己漸漸去習(xí)慣夜的漫長、夜的瘆人、夜的幽暗、夜的晦澀。不需要燦爛溫暖的陽光,她甚至寧愿月色也永遠像今晚這樣缺席!如此一來,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才能替她掩蓋一些什么、混淆一些什么、模糊一些什么……久而久之,她居然也從中體會到了一份別樣的安全感。一想到這份安全感即將隨著黎明的到來而離她遠去,她反倒更加不樂意了!而且,那朵盛開在暗處帶著微涼雨露的梨花,一旦遭受了灼熱日光的曝曬,不也就會迅速地干枯,無法再保持動人之姿了么?
從“宇黎”到“雨梨”,她自以為已經(jīng)參透了這所謂的“真理”,卻唯獨忽略了——遲遲感受不到光照,帶雨梨花的命運還是只能走向萎靡。而黎明,不管你歡不歡迎、期不期待,只要時候到了,它也終將蒞臨寰宇。
在這么一個尋常的黎明前黑暗中,她幡然領(lǐng)悟了這件事!
所以,她想,這一下,她也終于能以一個嶄新的自己,去面對眼前的他,去重建他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了。
這么想著,她突然抓住了莫辰的一只手,不容拒絕地將一樣?xùn)|西塞進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張照片,一張拍攝于十四年前的,他和她——或者說和“他”的合照——那也是高中三年間他和“他”之間的唯一合照。
也許說那是合照都有些勉強。因為,同時出現(xiàn)在照片里的,只是“他”的正臉和他的側(cè)影。當時,那好像只是他們的某個死黨為了試試新手機的功能而在午休時間留下的無心之作。
當年,在他們決裂之后,“他”就將那張照片沖印了一式兩份。一份留給自己,另一份,權(quán)當只是再留個念想,留給未來某一日也許還會和“他”重逢冰釋的他。
后來,不管他們分別了多少年,也不管“他”去了哪里,及至“他”變成了“她”,那兩張依稀已褪了色泛了黃的照片,卻從來不曾離得她太遠。后來,在她真的與他續(xù)上了前緣之后,它們更是時時刻刻被她安放在了她的枕頭底下——那只見證了最多他與她激情和溫存的枕頭底下。
原本她已經(jīng)想好了,屬于他的那一份,等新一天的太陽露了臉,她就會交給他。只是原本,她也在心里默念了千萬遍,只盼這個夜晚能停駐得再久一點,只盼太陽能露臉得再晚一些……
但,此時此刻,當她以為他已經(jīng)永遠從她生命中消失了的時候,她卻還能感受著他扎實的懷抱,感受著他正替她上藥的指尖溫暖……她知道,從此時此刻起,無論是黎明前的黑暗,還是即將到來的黎明,她都不再害怕了!
“辰,這個……你收著。以后……啊,我是說,我們‘重新認識’之后,不管我們是以什么樣的形式相處,最后又會走到哪一步……至少,你一份,我一份,永遠留著這個,永遠記住我們最無憂無慮的那段日子吧!”
“噯?這……?”看著手中那年代久遠的相片,莫辰似乎有些驚訝。細細端詳一番后,他啞然一笑,“呵呵,我都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張老古董的照片。我連個正臉都沒有,好像有點可惜?。坎贿^——說實話,你倒是拍得真不錯!很迷人的笑??!”
很……“迷人”的笑?
和他重逢以來,她煞費苦心地在他那兒露出各種討喜的笑容,他卻從沒這么夸過她。這會兒,反倒由衷地夸贊起了那個遠去多年的“他”笑得迷人?!
說來怪了,想當年那位偷拍他倆的死黨,在把照片上傳到自己的博客相冊里時,似乎也是用“迷人的微笑”五個字來為它命名的……
不過是一個在最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笑容,怎么就會讓他們齊齊覺得“迷人”呢?
她帶著一頭霧水朝他看過去,卻見他正對著她,眼神如暖陽般溫煦。那眼神,映在她的眼里,也刻進了她的心里。
——和坐在“他”對面那個只有側(cè)影的他,當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對了,對了,她想起來了……!
當時,身為高中生的他們,還沒有現(xiàn)今的智能手機作為娛樂必備品。然而,那每一個難得能從緊張學(xué)業(yè)中抽出身來的午休時分又豈能白白浪費?于是他們就玩起了一些自己發(fā)明的小游戲:有時是猜硬幣的正反面,有時是在筆記本上畫出五子棋的棋盤……好多現(xiàn)在想來奇傻無比的玩意兒,當時那群稚氣未脫的少年們,卻總能玩得樂此不疲。
而拍下那張照片的那一天,他們玩的是用草稿紙自制的紙牌。
“又輸了?嘖!不玩了不玩了,今天運氣真背!郁悶!”
在數(shù)不清連輸幾次之后,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秀氣少年沮喪地擱下手中的紙牌,發(fā)出如是抱怨。
“沒事!再來?。空f不定下一次就時來運轉(zhuǎn)了呢?”坐在對面的童花頭圓臉少年一邊整理著紙牌一邊安慰道。
“算了算了……我對我今天的手氣已經(jīng)絕望了!再玩估計也翻不了盤,只會丟人丟得更慘……”
眼鏡少年沒好氣地搖著頭。閃爍的目光內(nèi),自傲和自憐此起彼伏地一閃而逝。他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似乎脆弱又隱忍,好強而寂寞……
“話不能這么說?。]有手氣,咱們‘陸大百科’還有他的高智商不是嗎?我就是因為智商差了你太多才只剩下運氣好了吧?再說,你要是就這么停在這里,就真的只記住郁悶和絕望了。只有再接再厲地玩下去,一切才皆有可能啊!”
圓臉少年悠悠然地回應(yīng),言辭間率真、篤定,卻也不無艷羨和自嘲。
聽著圓臉少年的聲如春風(fēng),眼鏡少年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他看見那雙與他對視著的眼,正溫煦如暖陽。
他突然就釋懷地笑了。露齒燦爛的笑容,煞是迷人!同時,在他渾然不覺的情況下,不遠處的快門已將這一剎那定格成了永恒。
只可惜,快門僅僅定格下了“迷人的微笑”,卻不曾捕捉到對面那溫暖的眼神。
快門更沒法記錄下,彼時彼刻,眼鏡少年隱秘而鏗鏘的心音——
“聽他的話,我愿意再接再厲地玩下去。但,不再只是為了‘翻盤’。這一刻,對我來說,輸贏無所謂了;就算手里握著的永遠只能是一副最壞最爛的牌,也無所謂了。也許我真正在乎的從來就不是輸贏,也不是手氣的好壞。這一刻,我只是為了回應(yīng)那雙溫暖而真誠的眼睛,才笑得那樣開懷。我會繼續(xù)下去的——繼續(xù)這場游戲,也繼續(xù)我和他之間的故事。因為,正如他所言,只有繼續(xù)下去,一切才皆有可能!”
快門留存不下這些不為人知的細枝末節(jié)。但,快門畢竟還是留存下了這張照片,留存下了這段——十四年后,仍能被他們握在手心里的回憶。
雖然,十四年后,同樣四目相對的他們,已不再是和當初同樣的“少年”……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遙遠當年那個艷陽高照的中午,“他”迷人的微笑和他溫暖的眼神,映在彼此的眼里,也刻在彼此的心里。
此去經(jīng)年。到了今天這個臨近破曉的時分,“她”別無二致的迷人微笑和他別無二致的溫暖眼神,又一次正對著彼此的眼,永遠刻進了彼此的心。
這樣,不就夠了么?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