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她是誰?/誰是她?
她答應了。
然而,他……卻開始覺得緊張。
站在淋浴房前,莫辰暗暗鄙視起了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心血來潮地提出了“鴛鴦浴”的要求。也許只是因為,他想再好好地細細地看看她。
畢竟,距離現(xiàn)在最近的一次看見她時,他還是那個一無所知的他。
印象中,她有著與他不分伯仲的白皙肌膚……當然了,要不當年的他們又怎能分別占著“大白”和“二白”的外號呢?
印象中,她胸前沒幾兩肉,聊勝于飛機場,骨架卻比一般的女子都大……當然了,畢竟她是從以前的那個“他”化身而來的!
莫辰閉上眼,輕輕地甩了甩腦袋,試圖驅走“印象中”的一幕幕,卻還是控制不了心臟越來越激烈的跳動。
到底在緊張些什么?不就只是把這個由男人變成的女人,把這個從好兄弟變成的戀人,把這個曾經叫做“陸宇黎”的“梨梨”再看看清楚嗎?他已經認準了的事情,又哪里還來那么多的心猿意馬?!
只要別再去想那個“男人”、那個“好兄弟”、那個叫做“陸宇黎”的名字……他只需要再做到這最后的一步,那么,很多所謂的“天經地義”,也就不會再有那么多的條條框框不可打破!
他只需要再做到這最后的一步……這一步,對他來說,又有那么難以做到嗎?他本來不就是特立獨行不合時宜慣了的嗎?!
莫辰恨恨地質問著自己。
還是說……?他自以為的特立獨行不合時宜,他只肯動用在對自己有利的方方面面?一旦那八個字對他來說不再是自得其樂的優(yōu)勢而只是難以承受之重負,他反而寧愿將那些平日里不屑一顧的“條條框框”奉為金科玉律?反而寧愿被那些人云亦云的“天經地義”牽著鼻子走?
反正,那樣一來,縱使糊涂渾噩,也好過此時此刻心跳如擂鼓的緊張煎熬啊……
可是,那樣的他,又還是他嗎?那分明只是一個連他自己都瞧不起的懦夫!
莫辰突然略帶蠻橫地扒拉起了眼前人所剩不多的衣物。只為,他還能繼續(xù)做他所熟悉的自己。
盡管,經過這一系列的變故……不,是自從三個多月前和她重逢以來,他似乎已越來越分辨不清,他所熟悉的這個自己,到底又是誰?就像,到了這一刻,他竟又一次對她到底是誰這個問題生起了疑竇!
因為,他隱約看見了——在那條緊身的內褲里,竟然真的墊著……?
“唔……你先進去吧,水溫應該是正好的。我……處理完了這個,馬上也就來……”
他聽到她扭扭捏捏地這么說道,他的身體卻沒有依言而動。
“沒事,說好一起的,就一起!我等你!”
他這么回答著她——用一種堅決得近乎執(zhí)拗的口吻,配合著一雙全神貫注跟隨她身影而動的眼睛。
于是,在下一刻,那雙全神貫注的眼睛,便果不其然地收入了——她羞赧又哭笑不得的表情,和……那張被揭下、被卷成團丟入垃圾桶的衛(wèi)生巾。
帶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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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了。
然而,她……卻覺得喜憂參半。
喜的是她在他眼里“女人”身份的落實;憂的是什么,她卻說不清。
也許是……這樣一來,待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就更沒有信心去直面她的曾經,她就更沒有勇氣從自己的嘴里對莫辰說出那個名字——陸宇黎。
陸宇黎……當年那個陸宇黎,究竟又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事到如今,這個叫做陸雨梨的她,已不能十分確定了。
博學廣聞的才子?歇斯底里的瘋子?懦弱求全的廢物?離經叛道的異類?
這都是“他”。然而,這分明就是截然不同的四種人,又怎會都是“他”?!
或者,這些其實都不是“他”?而只是在各種不同的情境下,陰錯陽差被“他”貼上己身的片面標簽?
總之,如果非要用一個精準詞匯來概括的話,她只能說,雖然懷揣著不可告人的身體殘缺和內心秘密,但,自始至終,在所有人的認知里,“他”都是個男人。
她只知道,那個“男人”,雖然已成為過去式很久了,但,畢竟還是和今日的她,同出一源。
她只知道,如果此時此刻站在花灑下的還是那個叫做“陸宇黎”的“男人”,“他”一定不會,和現(xiàn)在的她一樣——此處省略一些感受。
她是誰?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自己的空虛和失真——一種從靈到肉的空虛,由內而外的失真。
她……究竟是誰?或者說,究竟誰才是她?
陸宇黎?不,她已經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陸宇黎”了……不是那個優(yōu)秀的才子,也不是那個變態(tài)的瘋子;不是那個無能的廢物,也不是那個悖俗的異類!更不是那個……明明只能算半個男人,卻偏偏不擇手段地執(zhí)著和強調著男人身份的悲劇和笑話!就憑“他”直到徹底退出歷史舞臺的那一刻,也絕無可能允許自己像現(xiàn)在這樣——莫名其妙就產生種種女人的感受。但凡“他”能允許這一切,“他”當年早就以更得體更從容也更主動的方式謝幕離場了。又何至于最終只能在命運的捉弄下戛然而止?
陸雨梨?可是,即使是現(xiàn)在這個被動化身為女人的“陸雨梨”,不也只是當年那個“陸宇黎”的將來式么?
他們好像都不再是現(xiàn)在的這個她!那么,究竟現(xiàn)在,誰又才是她?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借著重重水幕的掩護,下一刻,眼淚倏忽就在陸雨梨的臉上奔流成河。
而與此同時,身體卻也詭異地輕松了……
是了……從莫辰手里默默扯過那條熱毛巾,看著上面新沾上的一大團黑紅色,她心下了然——那些折磨她一整天的瘀滯郁結,至此,終于徹底地放過了她。
連它們都放過她了,她可否也從此放過她自己?
她還是不知道。
透過朦朦朧朧的水簾,她只看到,怔怔凝視著她狂亂失神模樣的莫辰,霍然產生了某種省略描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