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乍隱乍現(xiàn)的故人/欲說還休的真相
陸宇黎?!
陸大百科?二白?
當聽筒那端的老同學出其不意地吐出“陸宇黎”三個字時,莫辰的腦海中條件反射般地冒出了這么兩個外號。
他很確定,這兩個外號,都屬于他那位叫陸宇黎的男同學。他只是意外自己時至今日還記得這么清楚!明明,陸宇黎這個名字對他來說,不過和聽筒里那個聲音的主人一樣,只是另一個在這十二年間和他各奔東西久未聯(lián)系的故人而已。
“我記得原來在我們班里,你倆關系還特別要好呢!”
哦……!是了。聽著電話那頭的提醒,莫辰恍然大悟——當年,陸宇黎和他之間的關系,比起一般的狐朋狗友,似乎要更好上一些。所以,今時今日,陸宇黎在他記憶中占據(jù)的空間,也就比其他的故人更多了一些。
可是,如果真是那么要好的關系,照理說,陸宇黎不應該也像那些泛泛之交一樣,淪落為和他“久未聯(lián)系”的“故人”之一???
還是說……?無論曾經(jīng)多鐵多扎實的關系,最終還是會在歲月的侵蝕下變得不堪一擊?又或者,所謂的“很鐵很扎實”,自始至終只是他的錯覺?事實上,他們兩個,從來就不是“同道中人”?
是啊,細想來,當年,身為知識淵博得連老師都佩服的“大百科全書”,身為一個實至名歸的優(yōu)等生,陸宇黎到底是怎么會和平平無奇的他過從甚密的呢?要知道,在當年那個環(huán)境下,優(yōu)等生和非優(yōu)等生之間似乎總隔著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鴻溝——盡管可以產(chǎn)生種種交集,卻怎么也交不深。宛如約定俗成一般,他們總是三五成群地抱著他們的團,他們也自覺七拼八湊地取著他們的暖。就連學校和老師,似乎也默認甚至進一步助長著這道鴻溝的存在。否則,那個在普通班級之外另開的永遠只收留成績排名前五十位優(yōu)等生的“提高班”,也就不會存在于每個年級之中了。
唔……也許……?對了,也許他和陸宇黎能夠打成一片,只是因為——陸宇黎其人,有著與天生微缺黑色素的他相比也不遑多讓的白皙光潔的皮膚。他記得,因為這在男生之中百里挑二的膚色,當年的他們還被班里的同學分別調(diào)侃成了“大白”和“二白”。大概也是拜這一點所賜,所以,他們這對“難兄難弟”,才這么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了起來?
噯?這么說起來……!
莫辰努力調(diào)動著記憶之線,試圖勾連起更多與“陸宇黎”這個名字相關的往事。他這邊正想得入神,而電話那頭,久久等不來他回應的老同學,卻已忍不住催促上了:
“喂莫辰!問你話呢!你到底知不知道陸宇黎現(xiàn)在人在哪兒???到目前為止,那么多人里面,我們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的就剩他一個了!”
莫辰的回憶正行進到一個令他不可思議的點上,耳邊冷不丁又傳來“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幾個字……驀地,他只感到一陣心驚。
“?。?!這……怎么會呢?他的手機號、微信……再不行的話QQ,你們難道都沒有嗎?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聯(lián)系不上呢?”
“可不就是嘛?我也想說啊,好端端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聯(lián)系不上了?所以有人都猜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呃!呸呸呸!這個不好胡說的!哎這么看來你好像也很久沒跟他聯(lián)系過了???對哦,說起來……當年他出國留學之前還請我們幾個關系比較好的出來聚過一次,那次你好像也沒來???可是,那時候我們明明看他還在那里侃侃而談大展宏圖呢!怎么一到國外之后整個人就突然人間蒸發(fā)了?手機停機,微信、QQ好像也通通停用了……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再也找不到他了!其實我們班現(xiàn)在在國外的人也不少,但別人就算出國了,好歹人還是找得到的??!……”
聽筒里的聲音還在滔滔不絕地向他訴說著陸宇黎蹊蹺的失聯(lián)??墒?,莫辰已經(jīng)越來越集中不了精神去聽了。
心驚的感覺愈演愈烈地向他襲來。從一開始只是一種“感覺”,到漸漸地,變成了生理上實打?qū)嵉摹奶铀?、呼吸急促、冷汗浹背?p>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劇烈的反應……不,其實他是可以想明白的。他只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再多想下去!
就在剛才——就在他得知陸宇黎“失聯(lián)”的消息之前,他也恰好想起了一件讓他至今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往事。
他想起他當年是怎么會和陸宇黎這個優(yōu)等生打得火熱了!似乎……從一開始的接近交好,到之后相處過程中的諸多依順包容,都是陸宇黎在主導的?
一個優(yōu)秀出眾的人,如此紆尊降貴地來“倒貼”樣樣都相形見絀的他……?!
多么似曾相識的待遇!一下子就讓他聯(lián)想到了……某個“眼前人”。
而且……而且——!
“那,那個……我問你啊——你還記不記得,陸宇黎他……他那個……人有多高?還有他的長相……他是長什么樣子的啊?”
莫辰強自鎮(zhèn)定地對著電話那頭問道。
“我去!不是吧莫辰?你小子這么沒義氣的???!就算你們畢業(yè)之后聯(lián)系少了,你也不至于連曾經(jīng)最好的兄弟長什么樣子都想不起來啊?真是……!你這記性,我也是服氣的!”對方?jīng)]好氣地先把莫辰給數(shù)落了一頓,隨即倒也如莫辰所愿地開始了回憶與描述,“唔……陸宇黎他吧……好像是跟你差不多高???哦,好像比你還稍微高個幾公分吧?反正你倆走在一塊兒的時候看著也不差多少!長相么……白??!跟你差不多白!要不當年怎么叫你‘大白’叫他‘二白’呢?不過他頭發(fā)可就比你短得多了,沒你當年那么愛耍帥!然后……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反正看上去就是很秀氣很斯文的一個白面書生吧……臥槽我都說到這地步你總該有點印象了吧?!”
“那……那你記不記得他的眼睛和嘴……不,不對!是眉毛!你還記不記得——他的眉毛,是不是那種往上挑得很明顯的眉型?”
莫辰的嘴唇和聲音都在顫,他只希望對方能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不是的,不是的……
可是,他卻只聽到對方,在出乎意料的一聲“?。浚 敝?,猶豫著回了句:“這個……我就記得他眉毛挺細顏色也挺淡的……被你這么一說,好像也是?。渴怯悬c上挑的樣子……”
……
好像是……
好像是……?!
其實,不論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或不是,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因為他逐漸又意識到了另外一些問題——
黎?梨?!
他當年的網(wǎng)名“Lee”,她現(xiàn)今的昵稱“Lily”……那張熟悉親切莫名的臉,那被問及真實姓名時的忸怩吞吐,那在戴不戴眼鏡問題上異常的緊張……還有,初遇那天,離別前,她情急之下脫口準確喚出的“莫辰”……!
她說是她瞄到了他的身份證?可是,現(xiàn)在想起來,那天的她,明明就站在離他尚有一段距離的后方,根本不可能“瞄”到那張身份證上的任何信息!
……
捧著99朵玫瑰的手驀然抖了幾抖,一大捧花就這么整個掉落在了地上。
莫辰?jīng)]有去撿。他連自己是什么時候掛斷老同學電話的都沒有知覺了。
身后依稀傳來此起彼伏的——“噯,小伙子,花掉啦!……這么多花你都不要啦?!……這是怎么啦?!”
“我不要了……”
扔下這恍恍惚惚的四個字,莫辰恍恍惚惚地朝前走著。
至于到底想走去哪兒?他已經(jīng)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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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雨梨離開了書桌。
那封一針見血的信最終還是成了被丟棄的廢紙團之一。至于新一封的信,她不打算再寫。
一則是沒有時間了。離莫辰和她約定好的時間已經(jīng)不遠,這個時候過來她家的他,一定還來不及吃晚飯。所以,她一早就買來了最合他口味的菜,而現(xiàn)在,也差不多是時候?qū)㈥嚨剞D(zhuǎn)移到廚房了。
二則……
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封信,不管她怎么寫,到了今天這個時候,都已經(jīng)太遲了。
為什么她就非得拖到他已經(jīng)滿懷希望要與她共度一生的時分才想著攤牌呢?是因為她一貫的軟弱畏縮?還是因為……自私?
是啊,仔細想想,其實她是多么地自私啊?!從頭到尾,她都只顧著自己陶醉在夙愿得償?shù)目煲飧欣?,卻全然不顧他也陷得越來越深的事實……
直到今天!待會兒即將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他,一定會帶著滿含他真摯情意的火紅玫瑰和璀璨鉆戒——那些即使只是有緣一見也讓她覺得此生不枉的東西!而她呢?她又只會帶給他什么?
打擊、驚恐、憤怒、難堪……
原本她寫那封信的目的是為了求得他的原諒??扇缃裣雭恚帜睦镞€有臉求他原諒?!
所以,也不用再費那些筆墨了吧?如果這真的是她與他之間的最后一夜,她只希望,所有的真相,還是能由她親口對他說出來。
這樣的話,至少,今時今日留在他最后印象里的這個“陸雨梨”,不會再是像當年“陸宇黎”那樣的……那樣懦弱無用的廢物、那樣不可理喻的瘋子。
只是,那些真相,她又到底該“說”到哪個尺度上,才合適呢?
全盤托出?以病歷為佐證,告訴他——她生來就是個陰陽人,因為對他的特殊感情而遲遲舍不得“去陰留陽”,又因為某個猝不及防的意外,最終只能“去陽留陰”?
不,不行啊……那樣會嚇壞他的!雖然打擊已不可避免,但她還是希望能將其縮減到最小的范圍內(nèi)。
那么,就稍作美化,稍作保留,告訴他——其實現(xiàn)如今這個女兒身的“陸雨梨”才是她的本相。而曾經(jīng)他認識的那個“陸宇黎”,只是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假象與誤會,只是因為先天性的發(fā)育畸形,才作為一個“假男人”存在了之前那些年?
嗯……也許,這個經(jīng)過了提煉加工與適度模糊的“真相”,才是最好的。而且,不管怎么說,在當前情況下,這也不能算是對莫辰的“欺騙”了。
她,陸雨梨,是個女人。至少,現(xiàn)在,她完完全全地是!既然現(xiàn)在可以是,那以前,一直以來……誰又說她就不是了呢?
陸雨梨下意識地伸手撫上了自己的小腹……她緊緊地按壓著,感受著其內(nèi)的洶涌澎湃,就像是在護著一分她僅有的希望。
只有這樣,也許,她還能換來他的一絲憐惜與理解;這樣,也許,她還可以將他們之間的緣分,延續(xù)到今晚之后;這樣,也許,那承載著他對她赤忱心意的鮮花與戒指,他還會允許她收下;這樣,也許,那個她原以為已屬“貪得無厭”的愿望,還真的有可能實現(xiàn)!
答應他的求婚,與他一起組建一個溫馨的小家庭,開開心心地過他們的小日子,幸福一輩子……
她……可以嗎?這樣的一個她……?
如果這樣的一個她,自始至終都只是個“女人”……應該,也未必不可以吧。
即使這個“女人”,早就被無情地告知——“子宮發(fā)育不全,無生育能力”。
但,如果是莫辰的話,她相信,這么一個對大多數(shù)男人來說都難以接受的結論,卻是嚇不退他的。
是的,她相信他。從高中那時起,從她親耳聽到他對于某件校園八卦的評論之后,她就相信他。
那時,當他們都私下八卦著那個素來以“女強人”形象聞名的教導主任因為婚后總壓著丈夫一頭又不生孩子而與丈夫離婚——且據(jù)“內(nèi)部消息”透露離婚的導火線還是她丈夫在外頭找了小三的時候,在大多數(shù)男生都借題發(fā)揮打趣著“女人還是溫柔點好,你看太強勢的母老虎果然沒人敢要吧?就算要了也吃不消吧?”而大多數(shù)女生則不甘示弱反唇相譏的時候,獨獨那個溫潤的聲音,于所有人討論的末尾,慢悠悠地念念有詞道:
“這只能說明她老公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真心喜歡她這個特定的人!他只是喜歡一個‘溫柔賢惠生孩子顧家’的好老婆模板而已。奇怪了……既然不喜歡,當初又干嘛要結婚???白白浪費了兩個人的時間和感情嘛!”
可惜,歸咎于那場長期無果又不可自拔的單相思,莫辰在別人眼里的形象早已成了個“花癡情種”。而既然是出自“花癡情種”的“高見”,想來,除了被群嘲一番之外,也不會再有其他下場了。
“去去去!你小子成天就知道在那里‘喜歡’來‘喜歡’去的!三句話不扯上點‘喜歡’你就渾身難受?。课?,話說你把‘喜歡’琢磨得這么透徹,你‘喜歡’到現(xiàn)在的那位倒是追著了嗎?到底還有戲沒戲啊?”
依莫辰的性格,無論被怎樣揶揄,他都只會一笑了之,不急不惱,然后,一切故我。只是,似乎有點惋惜自己的想法無人贊同,他還是對著那個——那時還叫“陸宇黎”的“他”,若有所思地繼續(xù)說道:
“反正如果是我的話,我喜歡一個人,喜歡的肯定是她身上最有辨識度的那些地方!因為有了那些,她才是這個獨一無二的她,才和別人不一樣,也才吸引我?。《?,我才不會把生不生孩子這種雞毛蒜皮的小問題當成喜歡一個人的必要條件呢!日子首先是我們兩個在過的,只要我們兩個人互相欣賞,互相合得來,其他的,都多大點事兒???就算哪一天我們想要孩子,那肯定也是因為我們都太喜歡對方了,所以才會希望世界上再多出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子,把我們的生命延續(xù)下去好不好?兩個人互相喜歡本身才是最最重要的??!”
他洋洋灑灑地說完,殷殷期盼著“他”的贊同。然而當年的那個“他”,卻因為深受難言心病的困擾,只覺得結婚生子這種話題和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什么干系,而始終茫茫然地聽著他的述說,毫無反應。
這么想來,“他”還真是討厭得很!總是讓他滿懷的期待落空!在他與“他”的對話中,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甚至,直到今天,不也還是如此?畢竟,待會兒,她就有一盆冷水又要身不由己地潑向他了呢!
虧當年的那個“他”和現(xiàn)今的這個她都自詡“喜歡”他!喜歡一個人,難道就是屢屢讓他失望的嗎?喜歡一個人,本該即使從絕望中也能給予他希望才對?。?p> 就像他那樣……
她幾乎可以肯定,如果這樣的一個她最終還能被他所接受,那么,面對著這個“無生育能力”的女人,他只會撫著她的發(fā),輕吻著她的額頭,以暖得窩心的聲音,這么安慰她:
“傻瓜,這又有什么呢?我喜歡的只是你,是這個獨一無二的你!其他的什么都沒關系的!千萬不要因為這個自卑,知道嗎?”
之前的他,好多次就是用這樣溫柔的動作和話語,暫時治愈了她那顆進退兩難患得患失的心。
之后……
之后,他或許也不會吝嗇繼續(xù)施與這樣的溫柔!只要現(xiàn)在的這個她,別再在他的印象里,和當年那個“陸宇黎”掛上鉤。
陸宇黎……呵呵,那個懦弱無用的廢物!那個不可理喻的瘋子!那個徹頭徹尾荒誕失敗可笑可悲的存在!也許,“陸宇黎”,早就該消失了……不,也許,“他”早就已經(jīng)消失了!
首先,“他”會像她這樣煞有介事地去證明自己是個女人嗎?“他”絕不會!“他”只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證明自己是個正常男人!
門鈴聲在此時響了起來。正好,她在廚房的工作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新端上桌的涼拌粉皮和基圍蝦,都是他最愛吃的菜。
陸雨梨迫不及待地奔過去,打開房門,只等著迎接那……!
???!
沒有熱情似火的玫瑰,沒有璀璨奪目的鉆戒……迎接她的,只有呆立在門口,一個魂不守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