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昭頭昏沉沉的,他強忍著周身筋骨劇痛,勉強站立在回廊上,看著白雪覆蓋的庭院。他沒有穿皮裘,風吹透了他單薄的布袍,似乎是在寒風中沐浴。
一個老仆走過來,肅手道:“郎君請吧,老太公在西廳等候。”
嗣昭抱拳拱了拱手,說道:“煩勞頭前帶路?!?p> 老仆領(lǐng)著嗣昭來到西廳,退了出去。
西廳很軒敞,光線很好,兩個銅匭火炭燒的正旺,廳里溫暖如春。沒有藥坊之家的怪味道,倒是燃著名貴的香料,嗣昭不太懂這些南貨,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
面前的屏風上,畫著一副古怪的畫。無數(shù)胡人部眾奔走在荒野,他們衣衫襤褸,扶老攜幼,驅(qū)羊趕牛,跟隨著一個白胡子老者。這老人拄著拐杖,卻身材高大,目光深邃堅毅,始終注視著遠方。
這畫與中土畫法不同,嗣昭去過祆教薩保府,景教密室,還有遍布神武川的佛寺,見過波斯、粟特、天竺和西域各種神殿畫像,很少有這么逼真的,更沒有這么濃烈的莊嚴神圣感,他的目光被這幅屏風長久的吸引了,竟然忘記了向主人施禮。
海德彬正跪坐屏風前,伏在書案前寫著什么,見嗣昭走進來,抬起頭說道:“郎君請坐吧。”
分賓主落座,嗣昭這才細細打量這個景教執(zhí)事。這是個瘦高的老者,須發(fā)皆白,看樣子已近古稀之年,青簪別頂,寬袍大袖,一身燕居服飾。
對于海德彬,嗣昭聞名已久,在云州悲田養(yǎng)病坊他見過此人,但距離過遠,記憶并不深刻。倒是在寒冷的雪地里,意識并不清楚的情況下,他對這個老人的聲音記憶猶新,這聲音蒼老低沉,但威嚴,無畏,不像個醫(yī)者的氣概。
嗣昭長揖為禮,說道:“小子是專程來謝老太公救命之恩?!?p> 海德彬還了半禮,緩緩說道:“救人病患,本就是醫(yī)者本分,郎君客氣了。倒是你,為了一個不相干的青樓小婢,不惜豁出性命,實在是有古俠者之風。”
嗣昭苦笑道:“朱家、郭解?這可不像是夸贊之言?!?p> 海德彬說道:“不不不,對郎君的為人,老夫確實是十分佩服。據(jù)我所知,沙陀兒多騎射勇烈之士,識字的倒是不多,郎君似乎讀過書,請問令師是誰?”
嗣昭想了想,說道:“我的先生可不止一位,覺塵師教我佛法,明慧師教我六蕃,恪寧叔父教我兵法,父親大人教我騎射,木塔無名師。。。教我人心。”
海德彬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可惜。。。可惜啊。。。”
嗣昭冷笑道:“可惜什么?可惜沒有在臘河谷把我陷死?”
海德彬搖搖頭,說道:“那不是我做的,云州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不會拿薛公的性命當兒戲,那不是我做的?!?p> 嗣昭恍然大悟,說道:“明白了,是海知槐干的。”
海德彬嘆了口氣,說道:“小兒無知,老夫代犬子向郎君賠罪了,好在沒有釀成大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p> 嗣昭冷冷說道:“張氏、何氏一門賠上性命,還有那兩個假扮的客人殺手,沒有釀成大禍?那在老太公看來,什么才算是大禍?”
海德彬側(cè)身看了看身后的屏風,好一會兒才回過身,繼續(xù)說道:“郎君進來的時候,一直在看這個屏風,你不想問問這是什么?”
嗣昭又一次長揖行禮,說道:“還請老太公賜教?!?p> 海德彬看著門外庭院中的白雪,悠悠的說道:“3千年前,本教一位賢人帶著萬千族人,從埃及來到圣地,創(chuàng)立了一個大同之國。
他們逃離強大的埃及,跨過紅海,擺脫了追兵。然后在沙漠里艱難跋涉,饑渴、酷熱、瘟疫,一次次死難,一次次絕境,其中的艱危險阻,不用老朽多說,郎君也能夠想到吧。。。他們在沙漠戈壁里徘徊了40年,才到達了流著奶與蜜之地?!?p> 嗣昭皺著眉頭,說道:“那么這位賢人為何。。。要帶著那么多族人走向絕境吶?”
海德彬說道:“為了真理,寧可全族死在沙漠,也不在妖妄之地茍活。你明白了么,在本教看來,大禍不是苦難,死亡,而是喪失了天尊的庇佑,變成迷途的羔羊?!?p> 嗣昭沉默良久,低聲問道:“這位賢人。。。是誰?”
海德彬沉聲說道:“他的名字叫:摩西?!?p> 嗣昭忽然抬起頭,看著老醫(yī)生說道:“我們沙陀也有一位這樣的賢人,80年前,他帶著幾萬沙陀族人,從吐蕃的汪洋大海之中沖殺而出,無日不陣戰(zhàn),無日不死亡。
是他,把我們帶到了神武川,給了我們一個美麗家園。我們和你們不同,我們不怕什么天尊,也不怕迷途,我們只為活下去。吐蕃人要殺我們,所以我們以死反抗,大石天子救了我們,所以我們世世代代以死報恩。
活著就是我們的真理,殺害無辜就是我們的罪惡。佛祖不會原諒你們,所以,你們必須償還血債。但孩子無辜,病患無辜,這就是我在寒風大雪里,與你以命相爭的原因?!?p> 海德彬默默點點頭,沙啞著說道:“明白了,這就是你拒絕了然都主教,永遠不會加入我們的原因?!?p> 嗣昭冷冷說道:“這也是我們不會成為朋友的原因,永遠也不會,你們擋了我們的生路。但為了活下去,就算是魔鬼,我也會和它交易,何況景教也是人?!?p> 停了一下,老醫(yī)生繼續(xù)說道:“這也是我不堅持你入教,但一定要陳嬌娥入教的原因,因為將來有一天,你又一次與我們以死相拼的時候,也許會想想這個可憐的女子?!?p> 嗣昭無語了,這個道貌岸然的仁醫(yī),人前一派悲天憫人,卻能用最簡單的手段拿住人心。一時間,他有些無力感,手不由得按住了刀柄,殺心頓起。
忽然,他哈哈大笑起來,手緩緩松開了刀柄,他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不不不,這只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p> 海德彬哦了一聲,淡淡問道:“是什么呢?”
嗣昭堅定的說道:“你要做的,是摩西,是把大石景教帶到留著奶與蜜之地,而不僅僅是一個朔州執(zhí)事。”
海德彬輕嗤一聲道:“可笑?!?p> 嗣昭緩緩說道:“在過去,這也許很可笑,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的機會來了。這一任的薛九并沒有主教十字架,他只是在曹景任、劉塔渾等人支持下的掛名都主教,他是殺害前任都主教的兇手,憑什么成為你們這些人的牧羊人?”
海德彬陰郁的說道:“他是諸執(zhí)事選出來的,不是掛名都主教。眾人之意就是正義,在教眾之中,他可比大石天子威望高的多。”
嗣昭微微搖搖頭,說道:“既然是選出來的,有人贊同,就有人反對,我猜海老太公并不贊成。。。了然出任都主教吧?!?p> 海德彬淡淡說道:“那又怎么樣,眾意難違,我只能服從?!?p> 嗣昭微笑道:“云州和振武軍的景教勢大,他們選出了一個蠢家伙成為了你的牧羊人,我想老太公一定很不滿意吧。
不僅如此,他們的無能也讓你忍無可忍了。我們沙陀殺了你們的人,抓了你們的重要人物,可他們拿我什么辦法都沒有,反倒要乖乖交出主教十字架,以換取支衙內(nèi)的性命。
不僅如此,為了保住薛九的地位,好讓他重回北田養(yǎng)病坊的十字寺,樹立威望,他們還不得不與我談和,以商路換取你們的生存。
這些蠢家伙,能把景教帶到何方?難道永遠是一個地下教門么?看看你海家在朔州干的,幾乎就是公開的,就算是大同軍節(jié)帥府,也拿海家沒有辦法,他們?yōu)槭裁床贿x你吶?是害怕你么?是嫉妒你么?”
海德彬低喝一聲:“夠了!黃牙孺子,信口雌黃!”
嗣昭伸出一只手,示意二人都冷靜一下,他定了定神,鎮(zhèn)定的說道:“說罷,你打算用嬌娥要挾我為你們做什么?”
海德彬淡淡說道:“郎君錯會了我的意思,我只是給云州同儕一個交代而已,你殺了我們那么多人,壞了我們的大事,如果就這么算了,十字寺還是教眾依靠的殿堂么?”
嗣昭當然不信這套鬼話,不過他不想糾纏這個問題了,他承認,海家的這個條件確實讓他心煩意亂,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他才說道:“你確定你能醫(yī)好嬌娥么?”
海德彬堅定的說道:“我為什么要讓一個將死之人入教?”
嗣昭緩緩說道:“如此就好,可是陳嬌娥入不入教,不取決于我,而是取決于他自己。我不是她的主人,她也不是我的奴婢,你去問她吧,沒必要問我?!?p> 海德彬說道:“老朽已經(jīng)問過她了,她同意了。”
嗣昭搖頭說道:“我不信?!?p> 海德彬緩緩站起身,把屏風推開,陳嬌娥正坐在屏風后,靜靜看著嗣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