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歸義軍向北,桑干河折而向東,兩岸大片沃土都是大同軍的營田。
元和年間,振武軍饑荒,宰相李絳請開營田,遂以韓重華為振武軍、京西營田使、和糴、水運(yùn)使。于是從云州,再到振武軍,再到中受降城,連綿6百余里,列柵20,墾田近4千頃,以為軍食。
只是因為塞下人口不足,這些營田終究所得有限,漸漸荒廢。
到柳公綽任河?xùn)|節(jié)度使,奏請王氏先祖執(zhí)宜公為代北行營招討使,又將這些廢棄營田重新恢復(fù),目前都屬于大同軍的產(chǎn)業(yè)。
塞下人口稀少,大多是邊塞胡漢諸部和駐戍的邊防軍人。80年前,云州下轄只有一個云中縣,縣編戶民只有70余戶,5百余口,不可能支持大規(guī)模營田。
所以,歷任河?xùn)|節(jié)度使都會從內(nèi)地遷來人口,充實塞下營田,形成一個一個農(nóng)耕聚落,以柵為戍,雞犬相聞。
遷到塞下的良民不多,大多是內(nèi)地雜戶、逃民、番戶、商賈,還有無賴和罪犯,好勇斗狠之徒甚多。塞下胡風(fēng)甚烈,這些家伙也不是好惹的,不要說劫掠幾個旅人,和周邊部落沖突,甚至經(jīng)常結(jié)伙對抗官府。
這一帶遠(yuǎn)離邊塞軍城,又時當(dāng)冬季農(nóng)閑,營田柵落里的無賴子窮極無聊,經(jīng)常出沒在大道附近劫掠商旅,這里其實并不安全。
天色漸晚,朔風(fēng)呼嘯,大雪紛飛,嗣昭策馬奔馳在云中大道上,身后還牽著一匹馱馬,馱著他的甲胄和行李。
馱馬上有秦老太君和四叔公給養(yǎng)父帶的物品,有劉四娘給養(yǎng)父縫制的衣袍和靴子,有存璋帶給養(yǎng)父的狼皮,也有他自己釀造的葡萄酒。
在桑干河大拐彎處,就是云中驛,距離云州15里。他必須要在天黑前趕到驛站歇宿,不然就只能在大雪的野外露宿了,若遇到狼群,那就是很大的麻煩。
他當(dāng)然也可以去附近的營田柵落投宿,被拒之門外,和被搶個精光的可能性一樣大。
半個時辰以前,他就察覺到有影子綴著自己,就在道路兩側(cè)的林子里。他并不過分緊張,這里離柵落太近,并不是攔路搶劫的好地方。
他策馬疾馳了一會兒,地形忽然開闊,視線良好。兩側(cè)的密林沒有了,營田從桑干河河岸一直延伸到路旁,收割后的田地覆蓋著白雪,天地一派蒼茫。
他勒住馬匹,向東北方向眺望,雪片紛紛,看不到云中驛,兩側(cè)也看不到營田村落。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遠(yuǎn),也許是因為大雪遮蔽了視線。他對這條道路并不熟悉,無法確定自己準(zhǔn)確的方位,但這里是劫道的好去處無疑。
嗣昭抄弓在手,勒了勒弓弦,弓力十足,遂一催坐騎,緩緩前進(jìn)。對天黑前趕到云中驛,他已經(jīng)不抱指望,現(xiàn)在露宿野外已經(jīng)不是最大的麻煩,當(dāng)務(wù)之急,是殺退劫匪。
他聽到了背后的馬蹄聲,不緊不慢,這里遠(yuǎn)離人煙,劫匪已經(jīng)不需要隱蔽行藏,越發(fā)肆無忌憚。但嗣昭沒有回頭,從馬蹄聲判斷,后面的劫匪暫時還不想迫近自己,真正的危險一定來自前面,尤其是那幾座被白雪遮蓋的土丘之后。
天色越來越暗,風(fēng)呼呼的在耳邊吹過,嗣昭握弓的手像冰一樣冷,心卻高度緊張。想活命只有一條路,正面射殺敵人,沖出重圍,沿著大道沖到云中驛。
如今的嗣昭,對胯下馬掌中弓充滿自信,他根本就不怕暗處的敵人。
塞下男兒,如果相信自己的弓馬,絕不會躲在暗中啰嗦這么久。這些劫匪就是一群膽小的家伙,自己只有一個人,他們居然不敢一擁而上。
轉(zhuǎn)過土丘,他看見了前面立著三人三騎,兜頭攔住了去路,狗皮渾脫帽和羊皮袍上堆滿了積雪,看不清面目,只是陰惻惻一言不發(fā)。幾座土丘之后,隱隱有馬匹噴打響鼻的聲音,顯然那里還埋伏著人馬,是為了防止自己向道路兩側(cè)逃命。
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劫匪正在逼近,嗣昭冷冷一笑,并不勒住馬匹,依然緩緩向前,只是從背后抽出一支雕翎箭,默默搭在弓弦上。
距離20步,劫匪依然一動不動。
嗣昭張弓搭箭,引而不發(fā),低喝一聲:“讓開!”
三騎沒有說話,默默拔出契丹彎刀。
20步的距離,嗣昭有把握射殺其中一人,如果射殺兩個人,他就能靠腳力從正面沖出去。但快如閃電的瞬間連放兩箭,射殺兩人,對于現(xiàn)在的嗣昭還有些困難。
現(xiàn)在他有些后悔,當(dāng)察覺危險的時候,他應(yīng)該披甲,還是有些托大了。不過此時已經(jīng)沒有后悔的余地,現(xiàn)在能依靠的,只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漫天大雪中,嗣昭鞘弓拉滿,就要放箭殺人,同時全力催馬前沖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句讓他僵住的話:“進(jìn)通!是你么?!”
有些陌生的名字,并不陌生的聲音,嗣昭激靈一下,手中的弓箭慢慢放下了,輕勒馬韁,馬匹站住了。
對面的劫匪緩緩掀開渾脫帽,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嗣昭看清了,是契丹兒李承誨!
他目瞪口呆,喃喃說道:“入娘的,你怎么在這里?”
在他身后,一騎催馬上前,大聲說道:“還有我!”
他緊張的心頓時松弛,敢于轉(zhuǎn)頭觀看,只見那騎士已經(jīng)繞到他的前方,圈馬回來,不是王大夯是誰。
嗣昭撥轉(zhuǎn)馬頭,青鬃烈馬盤旋轉(zhuǎn)了幾圈,前后左右都是風(fēng)谷山驛的胡漢小兒,此時已經(jīng)都收起了兵刃,熱切的看著他。風(fēng)谷山驛那段時間并不長,可是對于嗣昭來說,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刻骨銘心,再也不會忘記。
嗣昭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收起弓箭,大聲說道:“你們可真會挑時候劫道,入娘的,我差點殺了你們!”
王大夯大笑道:“在風(fēng)谷山驛,你就打不過我們,你打倒我們一個有何用處?最終我們會把你放翻。”
嗣昭笑道:“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那時候你們還打的死去活來,現(xiàn)在你們是一伙兒劫匪,我也不一樣了,焉知你們就能攔住我?”
李承誨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若是不餓,我們何必在大雪天找糧食,天殺的康成訓(xùn),把我們送到這里來挨餓受凍,這個老混蛋。。。進(jìn)通,你還好么?聽說沙陀王家有錢有勢,有吃有喝,他們對你好么?”
啊,饑餓,承誨的話讓嗣昭想起了這個最老的朋友,多久了,他都忘記了這個老朋友的滋味??墒菍τ诤芏嗳耍@依然是他們一生難以擺脫的噩夢。
嗣昭說道:“王家對我很好,現(xiàn)在我也是王家人,多虧你們沒有搶了我,不然你們要倒大霉了。但是,既然你們遇到了我,我就不能讓你們挨餓,至少今日不挨餓!”
一眾營田小兒聽到不用挨餓,頓時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王大夯說道:“現(xiàn)在有酒肉的地方,只有一處,就是云中驛。”
嗣昭大聲說道:“好!我們就去驛站食肆,人人酒足飯飽!”
李承誨忽然擠著眼睛說道:“云中驛里,也有咱們在風(fēng)谷山驛的老熟人。”
嗣昭好奇的問道:“是誰?”
李承誨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p> 嗣昭再也沒想到,一場劍拔弩張,居然變成了老朋友大聚會,他心中歡喜,身上似乎也沒那么冷了。
李承誨、王大夯帶路,一眾小兒簇?fù)碇筘斨魍跛谜?,奔向云中驛。
云中驛就在桑干河陰,大拐彎處,出了驛站不遠(yuǎn)就是桑干河渡口,這里是朔州到云中的必經(jīng)之路。只是這個驛站和風(fēng)谷山驛不可相提并論,既沒有那么龐大的驛市,也沒有那么繁華的環(huán)驛大道,只有驛夫15,驛監(jiān)一人。
但是該有的邸店車坊,食肆酒肆,云中驛一樣不少,當(dāng)然也有教坊司的歌舞舍。
天色徹底黑下來,莽莽雪野之中,只有云中驛一方燈火,熱鬧非凡。十幾個塞下小兒呼嘯而來,在驛站山門前下了馬,把腳力交給驛站馬夫照料。李承誨、王大夯等說說笑笑,拉著嗣昭走進(jìn)驛站,直奔歌舞舍。
嗣昭抬頭一看,只見舍門頭上一方歪歪斜斜的木匾,上書“倚翠樓”三個大字,對于現(xiàn)在嗣昭來說,識得這幾個字并不是難如登天的事了。
踏著積雪走到樓門前,樓雖然破敗,里面的歌舞喧囂卻并不弱了半分,琴聲笑語,酒香四溢,好不熱鬧。
見一眾惡少蜂擁而來,兩個童仆走上前攔住眾小兒,苦苦哀求的說道:“李哥兒,王哥兒,今日實在是有貴客,不便,不便啊。”
王大夯粗聲大氣的喝道:“你個狗仗人勢的奴才,怕爺爺無錢不成。”一把把那廝養(yǎng)推開,大步走向樓門。
一眾小兒狂呼亂叫,就要向舍中硬闖。
一強(qiáng)悍鴇兒怒喝著沖出來,罵道:“一群喂不飽的腌臜蟲,你們挨餓,與老娘何干!老娘接濟(jì)你們一回兩回,還入娘的賴上老娘不成,滾!滾出去!”不是慕容大娘是誰。
李承誨笑道:“大娘不必亂罵,你且看看這是誰人?”
只見嗣昭笑吟吟的排眾而出,說道:“慕容大娘,你怕我不給茶水錢么?”
慕容大娘一手捂住了口,兩眼圓睜,驚道:“王家小郎。。。如何到了這里?”一方香噴噴的巾帕飄飄揚(yáng)揚(yáng),落到破舊的氈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