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來了。
霓光閃爍,燈火通明。
走廊時常傳來走動之聲,醫(yī)生、護士、病人、家屬,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角色,踩著不一樣的鞋底,在地板上發(fā)出迥然相異的聲音。
歡快的,急促的,匆忙的,雜亂的,沉重的...
一遍遍,踩在王君心上。
他坐在地上,靠著墻,頹然地望著昏黑的樓道。
女兒的手術(shù)費、醫(yī)藥費、護理費各種雜七雜八的單子滾雪球一般涌過來,一個接著一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可是,他不能倒下去,那個剛出生三天的孩子還在等著他救命...
王君拿出手機,時間顯示是晚上九點,還有三個小時才能到下半夜,不知道會不會如愿以償?shù)鹊诫娫?。他覺得自己可能瘋了,竟然期盼一個陌生的小姑娘出手相助。
或許這就是救命稻草吧,但他還是死死抓住了。
這兩天,他都記不清找過多少人。親戚、朋友、同學同事...多到自己都麻木了。
不是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開口借錢的。
王君有些沉默靦腆,不喜歡做給別人添麻煩的事,但是造化弄人,他還是去添了。而且,還是以一種令人很為難的方式。
“兒子,娘知道你很難受,娘也知道你是一個好爸爸。但是,醫(yī)生的意思你真的聽明白了嗎?這個孩子活下來的概率很小,就算咱們傾家蕩產(chǎn)也不一定能留住她,你...你這是何苦呢?”
“王君,不是這些親戚不幫你,你媽挨個打電話說了,誰借你錢她就死在誰家。這事你也別怪你媽,她寡母熬兒不容易,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火坑里跳。你還年輕,別想不開,以后路還很長,別自己給堵死了?!?p> “老王,哥幾個的情況你也清楚,家里養(yǎng)著老人小孩不說,還欠著房貸車貸。說真的,能幫的不是很多,但是盡量幫你解解急,剩下的,還是需要你想辦法?!?p> “對啊,要實在不行,就看看能不能眾籌?”
“對對...也是一條路?!?p> “......”
手機響了,王君猛地回過神,下意識想到那個女孩。
是她嗎?
低頭一看,是自己的母親。
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失望地掛斷了電話。
母親變了,變得很陌生,他不知道如何跟這樣的陌生人說話。
女兒是妻子留給自己最后的禮物,他怎么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王君想起了妻子,閉上眼,腦海還會浮現(xiàn)她的影子。那個溫柔,嫻靜,心靈手巧的女人,那個和他相識相戀結(jié)婚生子,攜手走過四年的時光女人,仿佛一直都在身邊,從未離開。
他縮在墻角,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走廊里的腳步聲越來越小,直到什么都聽不清。
為什么沒有聲音了?
人呢?
他們這是去哪里了?
醫(yī)院的走廊不應(yīng)該這么安靜,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
王君很想去看看情況,但是他動不了,眼睛也睜不開。
突然,他聽到樂器的聲音,熟悉悅耳,好像在哪里聽過。
他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是在一家西餐廳,王君和妻子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他猛地朝窗戶那邊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立馬抓住了他的心!
是妻子!
她和之前一樣,穿著一條素白長裙,手托著下巴,正看著外面的風景。
稀薄日光,穿透雕花玻璃灑在她身上,形成一個個金燦燦的光圈。光影下,映現(xiàn)出一張精致的小臉。
王君仿佛回到了過去,愣愣地看向四周,他知道這是夢境,可一切卻很真實。
“杜鵑...”
他小心翼翼輕喚,生怕聲音太大嚇走夢里的人兒。
她,回來了。
妻子木然地轉(zhuǎn)過臉,茫然地盯著王君。那模樣,好像不認識他了。
王君慢慢靠近她,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哽咽道,“我好想你啊...”
妻子茫然地看著他,眼神很空洞。王君站在她身旁,哽咽地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妻子目光變得清澈,她張開口,好像要說些什么。突然,一滴血淚從她眼里滾落,劃過精致的妝容,在她臉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王君伸手擦干她臉上的血痕,輕聲道,“別哭,不美。”
鮮血從她眼睛里汨汨流出,鼻子、嘴角、耳朵處也盛開出鮮紅的花骨朵,她很掙扎,卻說不出一個字。
“別這樣...”王君流著眼淚,不停地擦拭著,“不要這樣...我不想看你這個樣子...”
血流如注,滴落潔白長裙上,染成一片觸目的腥紅...
“別...”
王君嚇得渾身發(fā)抖,猛地睜開眼睛。入眼是一片漆黑,四周靜悄悄的,他喘著粗氣,急忙打開手機,已經(jīng)到了11:58,
他靠在墻角,想起夢里妻子的模樣,忍不住流下眼淚。
還有兩分鐘,那個小女孩,真的會來嗎?
————
王君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人正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捂著眼睛,看起來非常痛苦。
如果他看得見的話,一定能一眼認出,這正是他的妻子,杜鵑。
而在他們對面,整齊地圍著幾十只陰魂,有的站在地上,有的飄在上空。男女老少都有,光看外貌的話,和活人沒有什么區(qū)別。
可是,他們不是活人,他們已經(jīng)死了,是滯留在陽間的陰魂。
陰魂們面面相覷,各有驚異之狀。
因為幾十只陰魂聯(lián)合托夢,結(jié)果竟然失敗了。
一只穿著運動裝的女子離開了隊伍,她落在杜鵑身邊,輕輕問了句,“你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嗎?”
杜鵑點點頭,她現(xiàn)在很虛弱,魂魄已經(jīng)淡成了一道虛影,“我看到他了,但是說不了話。”
女子抿抿嘴,看向隊伍里的唐裝老者,“李叔,還有其他辦法嗎?”
李叔搖搖頭,沉重地嘆著氣說,“咱們道行淺,壓制不住他身上的陽氣,杜鵑入夢后遭到反噬,沒有魂飛魄散已是大幸。我黔驢技窮,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杜鵑現(xiàn)在很虛弱,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了,需要抓緊時間回墓地休息,墓地陰氣重,適合她恢復(fù)?!?p> “不,我不能走,我走了孩子就沒救了?!倍霹N把頭埋進膝間,哭著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