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故里,可此去數(shù)千里,他終究無法為母親扶靈回南疆,只能在連綿山陵處尋一僻靜之地,奉亡母入土為安,而他獨自戴孝守靈,整整七日未曾離開方圓半步。
山林平寧,無事而擾,他許久未曾如此靜心了。
陛下因程國戰(zhàn)役之死傷而大赦天下,以此為名將庭鑒司死囚移至梓山秘密杖殺,卻為何將他母親移出天牢,離開朔安范圍之內(nèi)?僅僅因為她早已病入膏肓,再無牽制他的價值嗎?
司使公孫箐尋來時,凌靖寒頭戴素幘,通身孝服正靜坐墓前深思,聽聞身后熟悉的腳步聲也沒起身,而是抬眸淡淡一問:“何事?”
公孫箐先是朝著墓碑恭敬一拜,隨后有些急促地說道:“殿下,在梓山腳下行醫(yī)的洛氏醫(yī)女昨日突然失蹤了,到現(xiàn)在始終未尋到。而且,上官世子回朔安卻故意繞道至此,今早去秋孔碑附近尋了洛姑娘一上午,依舊未尋到蹤跡,屬下親眼看見他寫信著人送出,應(yīng)該是去叫人了。”
執(zhí)事大人向來諸事纏身,便是公孫箐暗中提領(lǐng)七皇子府心腹,時刻盯守重曦的安危,此刻見跪在墓前那抹素衣身影先是一怔,隨后迅速起身提劍便走,一時衣袂飄飛,連著頭上素帶也迎風(fēng)而起,他見狀竟跪在主子身前,死死攔住道:“殿下!崔總管來了?!?p> 凌靖寒眉心一蹙,緊閉雙眸努力壓下心中不滿,嗓子沙啞沉著語氣道:“陛下有何吩咐,著人領(lǐng)崔恕去庭鑒司宣旨便是,我如今母喪在身,不便見他?!?p> 公孫箐言語中透著無奈,低眸說道:“他帶著密詔,只見殿下一人。”
凌靖寒提劍行至庭鑒司外,果然看見一駕馬車停在路前,車前站著位白發(fā)內(nèi)侍,細紋毫不遮掩地爬上了他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臉上,權(quán)柄在握,就連中宮皇后都無法直接驅(qū)使此人,但其眸光卻平靜如水。
崔恕端袖立于原地,兩廂僵持半晌,直到凌靖寒將手中劍扔給身后下屬,他才淡然一笑,緩步走上前來,頷首微微行了半禮道:“圣詔在身,禮數(shù)不周,請殿下見諒?!?p> 半霎后,只見凌靖寒掀袍跪下,沉重地低頭接旨,神色卻愈漸冷漠。
“陛下口諭,著老奴代問殿下一句話?!贝匏」室馔A送?,低眸打量著七殿下,如此姿態(tài)像極了雄獅被迫臣服在天下最好的獵手身前,不得不藏起悶在胸膛內(nèi)的低吼欲望,等待著獵手最終的宣判,他輕咳一聲道:“圣喻言:蘭妃幽獄今已空蕩,可要朕為你再添一人?”
他幾乎是瞬間便抬眸看向崔恕,臉色早已煞白,右手藏于袖中暗自顫栗不止。
隨后,盛怒下的雄獅似乎被囚籠又一次痛著磨鈍棱角,他像每一次接旨時那樣,伏跪重重叩首在地,道:“臣,領(lǐng)命?!?p> 崔恕屏退左右,親自走過來將皇子扶起,卻趁所有人不注意時在其耳邊快速說了‘速去郝莊’四字,等到凌靖寒再度看向他時,他卻一撣手中拂塵,恢復(fù)成最初那般平和持端的姿態(tài)。
老內(nèi)侍并沒多做停留,而是當即啟程回朔安復(fù)命,凌靖寒待車輪聲再無可聞時,立刻遣公孫箐去傳話給山下的蘇謙,而他自己提劍策馬向郝莊奔去。
暗房三面環(huán)繞著幽暗墻壁,剩余一處便是可進出的鐵欄,正中間的長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器具,若不是親眼所見,怎么也不會相信文城民間居然會有這種地方。
重曦是被從上潑下的冷水弄醒的,伴隨著的是身上無數(shù)大大小小傷口在被鹽水侵蝕過后的嘶痛,劇痛之下,她卻早已叫不出了聲音,只剩下一副沙啞嗓子和早已遍體鱗傷的身子。
昨日她依舊蒙面出診,起初見幾位壯漢朝她而來,因深知自己身邊藏著多方布下的護衛(wèi),倒也不做驚慌,以為是當?shù)蒯t(yī)霸前來挑釁,直到親眼看見護在自己身前的高手一個個倒在血泊中,她才意識到此乃殺身之禍,避無可避。
被迷暈,被拖到此地,被上刑辱罵,承受著一遍遍的疼痛。
從這些人的神情中,似乎她就不該活著一樣。
她雙手雙腳都被綁著拷具,原本清麗的臉龐此刻只剩下前所未有的蒼白,自額頭滴下的鮮血,順著眉眼,兩頰留下到衣服上,同樣蒼白的嘴唇,嘴角卻有深深淺淺的血漬。
不是沒有問過他們是誰,為何將她綁到這里?可每次詢問后,都是更痛的刑加在身上。
狹小空間里,回響著鐵鏈的撞擊聲,回聲作襯,顯得格外凄慘,像極了幽谷哀鳴。
重曦發(fā)出一聲悶哼,無比沉重的頭垂了下去,粗粗地喘著氣,唇邊卻勾起一絲苦笑。左臂的絲絲疼痛,那是根本來不及痊愈的刀口,身上數(shù)不清的地方在滴著血,加上空氣中的血腥,疼痛感似乎會更加明顯,昏過去又被冷水沖醒,已進行了八九個時辰的折磨似乎沒有盡頭。
直到午后,院外霎時響起了刀劍之聲,直到那扇門被猛地踢開,最先撞進他眼眸中的卻是地上碎裂兩半,浸染鮮血的月白玉佩。
里面的姑娘渾身是血,氣若游絲,時間仿佛靜止一般。
他小心地除去了所有禁錮在她身上的鐵具枷鎖,她卻如柳絮般飄然倒下,撞靠進他懷里的時候才吃痛著掙扎醒來,她的血染紅了他的素服,猶如一朵妖艷之花悄然盛放于其間。
屋子黑暗潮濕,他把外袍脫下緩緩披蓋在她身上,就這樣將她抱進懷里。
不敢用力,怕她會痛;亦不敢不用力,怕她就這樣在他懷中失了呼吸。
直到她悠悠轉(zhuǎn)醒找回些許意識,朦朧之間透過暗室里本就不多的光,她忍著疼痛咬牙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尚未開口卻因眼淚滲進傷口而疼得悶哼,只得輕聲呢喃道:“碎了,它碎了......”
凌靖寒看她嘴一張一合,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能附下身來用臉頰輕輕貼向她,努力聽清她的話。
“把,把玉佩系在秋孔碑......西邊第五株槐樹上,你就會,就會來找我了?!敝仃卦秸f越委屈,眼淚決堤般涌出,只覺身體內(nèi)部像被攪碎了一般,她低聲抽泣卻仍執(zhí)意道:“他們搶,搶走了,我找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