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夜深了?!迸剐≤椒盍艘槐K新茶,候在廊下而輕聲提醒道。
廊下靜靜地坐著一位容顏姣好的年輕女子,她方才唯見圓月只依稀露個輪廓,復而觀望便是夜幕已深,足嘆皎皎星月掛幕。
素雅織錦與墨發(fā)云髻襯她玉膚朱唇,夜風蕩過,她纖指一撥撫順額間碎發(fā),怎奈憂容漸上眉梢,她眸光悵然卻依舊維持著該有的端婉柔淑。
她叫沈婧溪,僅十八歲的年紀卻于半月前奉旨嫁入瑢王府為正妃。
“殿下還在內書房?”問過話后,她朝女使小芙淺淺地搖了搖頭,深知夜晚飲濃茶非養(yǎng)生之道。
那女使低頭回話道:“王妃,殿下方才派人來傳話,說今晚依舊宿在內書房?!?p> 沈婧溪并未面露任何不滿,只是唇邊隱著淡淡苦笑,可再度說話時依舊是平靜的語氣:“知道了,你留下就好,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吧。”
看著滿院的女使都漸漸退了出去,她緩緩從廊下站起身來,行至院內仰起頭遠觀朗月,不知不覺卻又朝著內書房的方向怔怔望去,思及殿下總領東境軍務,加之朝中諸事纏身,這些日子以來又一直在為嫡公主聯姻之事費心,她便不敢再去他眼前添上半分麻煩。
身為女眷理應打理內宅,侍奉夫君綿延后嗣......自嫁進府上那天,她就早已備好這句話來時刻規(guī)勸自己,她雖渴望夫妻同心舉案齊眉,卻從未奢望過神仙眷侶那般琴瑟在御的恩愛美好。
小芙是自沈府隨沈婧溪一同陪嫁過來的近身侍女,不忍自家姑娘這般幽嘆,便走上前來試圖開解道:“姑娘從前在府上便喜歡和詩撫琴,今夜十五圓月,這院子里倒也清靜,姑娘不妨再彈一曲?”
“此處是王府,人多眼雜,稍有不慎我便會連累沈家名聲,豈敢如此隨意玩樂?”沈婧溪遲疑片刻后,又吩咐道:“夜深了,你去廚司叫人備些糕點和羹湯做夜宵給殿下送去。”
思及明晚伴駕賞月的宮宴,她又親自去過目了一遍準備帶進宮給梁皇后和嫡公主的禮。
翌日傍晚,瑢王夫婦提早一個時辰進了宮,梁皇后將兒媳留在身邊敘話,凌靖安便獨自去了凌雪晗的寢閣,卻見她身穿大婚時的婚服端坐鏡前,任由身邊來去的宮司女使為她試妝。
紅墻花淚輕淺落,宮閨不識鏡中人。
身負的聯姻之責以家國為名,將原本應有出嫁之喜扭曲變質,對未知的憂慮與恐懼占據了待嫁姑娘全部的美艷與歡笑,仿佛經年珍藏的雕紋鏤空銀制香囊,曾憶當初榮光加身,終隨主人埋沙蒙塵。
“四哥,你來了?!绷柩╆媳桓吒叩陌l(fā)髻壓得快要直不起頭來,鏡中滿目皆為華麗珠翠,紅寶石作飾映得她嬌艷欲滴,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淡淡地問道:“我這樣好看嗎?”
“雪晗是天下最美的姑娘?!绷杈赴簿挽o靜站在她身后不遠處,自始至終都在微微含笑看她,落在眾人眼中滿是深厚的兄妹情誼,只是笑容背后隱著多少被迫與無奈,卻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我不喜歡鏡中的自己,不,簡直是厭惡極了?!绷柩╆厦看螕徇^這件鮮紅的嫁衣,便只會被越來越近的聯姻壓得喘不過氣起來,她不止一次地竭力質問過身旁女官:“我是大熙公主,禮還未成,我為何要在婚儀上穿大辰皇族的婚服,戴宇文氏紋樣的玉佩!”
“公主,這是大辰送來......”這位女官是司飾局的馮掌司,是梁皇后親自挑選為女兒試妝的。
凌雪晗卻將自己頭上金釵拂掉在地上,痛斥道:“出去!”
馮掌司趕忙將其撿起來確認有無破損,隨后瞧了瑢王的眼色,隨后便領著其余宮婢一并退出了公主寢閣,不久后,偌大寢閣就只剩下了這一對兄妹。
“詔書頒布天下的時候,宮里所有人都在恭賀我母后,似是有數不清的人都在面露笑意聲聲道賀......卻從沒有人問過我是否愿意!”凌雪晗低頭打量著自己腰間這枚華紋玉佩,似乎是第一次發(fā)現原來華玉也能灼人雙目,她忍痛閉上雙眼,腦海里卻開始縈繞著一句句釘進心上的婦德與女則女訓。
凌靖安走過來在她面前坐下,瞧她發(fā)髻因方才那一下而有些松亂,思及晚宴還有些時辰,便決定縱著她的任性和脾氣,又側過身去瞧了一眼旁邊案上幾個卷軸,似乎都是助她如何成為一位母儀天下的皇后,回過頭來便剛好撞見她含淚的雙眼,他嘆著氣將那兩道淚痕替她拭去,輕聲道:“雪晗,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放心?”
言罷,他從懷中拿出四張畫像交到她手里,紙上不僅是畫像,還有畫中人的名字、戶籍、家中底細以及所在的宮室和職務。
凌雪晗滿臉震驚地將這些拿在手里一一細覽,這里面有女使、有內侍、有女官甚至還有佩刀侍衛(wèi),她越看下去卻愈發(fā)不明此為何意,最后細眉緊蹙,抬眸不發(fā)一言只看著她哥哥,隨后他耐心解釋道:“這是過去幾年安插在大辰皇宮的細作,我挑了幾個最得力的,如今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護你?!币粐鲗⒁蔀槟竷x天下的一國之后,所有人都只看得見萬丈光芒的皇后之位,卻少有人能夠真的體悟這其中艱險。
妹妹遠嫁,被迫在一個他看不見碰不到的險地獨自苦苦地熬著,這些事他若不做,就沒有人做了。
凌雪晗手里緊緊攥著這幾張紙,淚水再度在眼眶里打轉,咬著嘴唇問道:“他們如何護我?”
“為你赴湯蹈火,出生入死?!绷季煤?,他平靜道:“但我只希望,你一輩子也不要用到這些人?!?p> 凌雪晗聽罷后笑了,認真地又看過一遍后,緊接著緩緩起身將手中薄紙盡數在燈燭上點燃,任由如末灰燼散落一地,風一吹,四散而去,而她駐足于燈臺前低眸問道:“四哥,你到底在擔心什么?”
她是大熙唯一的嫡公主,生來便聰慧機敏。
在宮中十八年,她更是深諳宮闈生存之道,豈會看不懂隱在皇后尊位后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