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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亭海時疫

畫中機 高瀟灑 2847 2021-10-12 20:30:00

  大熙長寧二十五年六月初五

  合上手中那一紙帶著些褶皺的書信,她自收到尚方南的親筆信之后反復(fù)看了好幾次,才算終于相信葉涼歌脫險的事實。

  她微仰起頭,淺笑著感受竹林青蔥、風過淺痕泛起的寂靜,這是數(shù)月之后失而復(fù)得的欣慰與心安。

  陰林此刻就靜靜地站在江柒落身旁不遠處,從那一抹側(cè)顏之中,看出她終于不再眉頭微蹙,不再每每靜坐竹林便低頭沉思,忽而想起了他家殿下很久很久之前低聲淺笑呢喃過的一句話:

  她不常笑,可每次笑起來就好像將整片星河都收進了眸中,耀眼而明媚。

  擁有這樣的星子般明眸善睞的女子,陰林這輩子到現(xiàn)在為止就見過兩個人。

  而那個人,卻總能夠與他相隔千里,完美的錯過每一次短暫相聚。

  “陰林,你在想什么?”

  等他回過神來竟不知江柒落何時悄悄地走來了他面前,將他此刻滿是思念的神色看了個通透。

  她淺笑道:“聽這里的長輩們偶然間談起,陰夏前輩的唯一高徒,幾年前被派往大熙,至今從未回來過?!?p>  陰林看著眼前那雙眼睛竟有些恍惚,只能趕緊微微側(cè)過頭去躲避,倉皇之間,想要極力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復(fù)而清了清嗓子,道:“她叫章嬈?!?p>  微風輕撫著江柒落的白色衣衫,腰間玉帶緩緩滑過青翠竹節(jié),她卻渾然沒有在意,像是察覺到了眼前人極力隱晦的心事,她試探著問道:“你們......很久沒見了嗎?”

  “我只知她去了浮言藥閣,可大熙究竟有多少家懸壺濟世的閣所,我真的不知道......自她離開后,自我跟著殿下以來,便再也沒有見過她了,大概......大概近千個日夜了吧?!?p>  “陰夏前輩的高徒,定然妙手回春,心存懸壺濟世之志?!苯饴滢D(zhuǎn)過身來,同他一起往竹林深處走去,心里卻對那位醫(yī)女有些好奇,不禁問道:“她可如你一般,也通些武學?”

  兩個人走在林間,連帶著驚起了地上枯枝敗葉的似玉碎聲,陰林遙望眼前這條碎葉鋪成的林間路,搖了搖頭道:“她沒有武學根基,也從未學過什么傍身的劍術(shù)?!彼⑽?cè)過頭來,視線掃過北邊的方向,“但她總是喜歡隨我姐姐游歷在外,上過戰(zhàn)場做軍醫(yī),也去過西南邊陲治療時疫......如今出師離開,卻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p>  “你與她是自幼的情誼,也是有緣人。既是有緣,無須強求也自會相見。”江柒落說完,便抬頭望向遠處無盡頭的綠意,聽不出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復(fù)而平靜道:“提起學醫(yī)之事,我倒是不太清楚陰家、夕氏與賀蘭氏的關(guān)系,不知,你方不方便講與我聽?”

  關(guān)于南疆氏族,她知之甚少。但在此養(yǎng)病療傷的數(shù)月間,她似乎了解了一些這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

  陰林倒是并不推脫,淺笑道:“姑娘耳聰目明,之所以有此疑問,想必是因為這里的等級尊卑之制,更甚于大熙吧?”

  江柒落點了點頭,“我原本以為,東陸更在意所謂名門望族、皇親貴胄的尊號,沒想到南疆竟也如此......早有耳聞,陰家和夕氏都曾經(jīng)是南疆最為尊貴的大族,反倒賀蘭氏一直避世而居,從不涉及紛爭,一時叫人猜不透這三族之間的關(guān)系?!?p>  “我姐姐之所以與南樓、與賀蘭氏關(guān)系緊密,是因為她自幼拜南疆賀蘭氏為師,研學醫(yī)道?!标幜值难垌卸虝洪g掠過一絲猶豫,卻還是嘆道:“南疆醫(yī)道至圣之族,一直以來都是賀蘭家,而不是我們陰家?!?p>  而南疆沒有第二個賀蘭氏,只此一族再無旁系。

  “可為何連東陸人都知道神醫(yī)圣手是南疆陰夏,卻不知她的行醫(yī)師門賀蘭氏?”

  “賀蘭氏自二十年前便全族隱退,不再過問江湖世事,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或者......連我長姐都不知道吧,當年我長姐拜入賀蘭前輩門下,師門中的同輩共有三人,可如今另外兩位卻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不知是隨賀蘭家一同避世,還是什么別的緣由?!?p>  這句話完后,兩人各自靜默了許久,卻都不約而同地朝著竹林更深的方向走了進去。

  走著走著,就快要忘記走了多久,走了多遠。

  可正是如此,他們方才真正看清那一座隱在竹林盡頭的院落,以及院前栽種的一大片白海棠。

  “這院子一直都在?”

  江柒落雖言辭上明顯有所指,可目光卻在盯著眼前這片花海。

  “從前姑娘的腿尚未完全養(yǎng)好,所以沒親自走過這么遠的路。這院子是建蓋了許多年的,不過看這樣子似乎近期翻修過,這些花樹想來也是不久之前才移植過來的......”

  話音未落,院中瓷杯落地而碎的聲音實在太過響亮,在這個幽靜的深林中泛起層層驚波,驚起了林間鳥、天上云。

  江柒落和陰林幾乎霎時之間便提起了防備,緊接著,卻沒想到一個人影在視線里愈漸清晰。

  一身不繡紋樣、不加配飾的灰色外袍就這樣穿掛在他的身上,無不突顯著他大病未愈的瘦削。

  一雙盡顯疲累,卻又透著隱晦與冷暗的眸子,令人簡直不敢直視,就連陰林都背脊發(fā)涼。

  三個人僵了半霎,竟是江柒落走上前去,行了后輩之禮,恭敬道:“見過夕前輩。”

  那人不經(jīng)意間發(fā)覺衣袍上竟出了褶皺,便從容地撣了撣外袍,掛著一絲笑意道:“你應(yīng)該叫我舅舅,你小時候一直都是這樣叫我的?!?p>  語畢,他的眼神掃過一旁的陰林,看著那雙帶著防備的眼睛,心中不禁冷笑。

  江柒落雙手背后,在夕染察覺不到的視線角度對陰林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必輕舉妄動,隨后平靜道:“小時候的事,我已經(jīng)忘了,如今前輩坐擁弦月山莊,叱咤江湖,柒落不敢隨意攀親。”

  自從數(shù)月前在妄緣塔見到夕染的第一眼,她就已經(jīng)認出了他。

  曾經(jīng)見過面,曾經(jīng)甜著嗓音喚過他舅舅,可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只是那時,她母親還在世。

  一陣夏風突然劃過,誰知道偏巧吹掉了海棠樹上掛著的一串叮當作響的物什,陰林走上前去拾起看后才知道是串精致的風鈴,中間竟還系著一枚雕刻著精致紋路的家族玉佩,他并不認得。

  只是那枚玉佩上雕刻的紋樣正中,是個鏤空的古語‘姜’字,就連曲水紋也是陰陽兩面交錯。

  江柒落隨意望過去,最初的一眼,她竟有些不敢認了。

  她快步走到陰林身旁,將那枚玉納入掌心,仔細翻看那陰陽兩面的曲水紋,她呼吸都錯漏了半拍,并且紋路中尚有一絲未被清洗干凈的血痕,讓她不由得緊緊蹙眉,低頭深思。

  夕染將她這副樣子全然看在眼中,便淡淡地說道:“的確有南川姜氏的人在此療養(yǎng),你身為晚輩,若想見,就自己進去問安吧?!彼m言語之間無不透著隨意,可眸光卻一直都緊緊盯在她身上。

  似乎她只要前進邁出一步,他便要不顧一切奮力阻撓。

  兩人之間的氛圍近乎對峙,可話題卻是關(guān)乎姜氏與夕氏,叫一旁的陰林也不敢插手,只能緊緊盯著夕染的舉動,只要這位前輩有絲毫動武的起勢,他便會即可出手,死死護住她。

  “這玉佩為何會在這里?”江柒落含淚舉著這枚玉佩,就連呼吸也開始局促不安,她的雙眸緊盯著夕染,想要用盡全力從他的言語和神態(tài)之間,找出一些她能抓住的蛛絲馬跡,“它不該在這里的,它的主人都落葬了,它應(yīng)該被奉還回姜氏宗祠才對......”

  夕染淡淡答道:“它一直都隨它的主人在一起,從未離開過?!?p>  他語氣平淡,卻如平地驚雷炸在她的心間,她緊攥著玉佩的掌心竟傳出了痛感,思緒卻始終無法冷靜,“可他......他死在了北境???”

  “他傷在北境,卻并非死在北境。”夕染負手而立,眼中盡是驕傲與自負,“有我在,不會任何人殺得了他,更何況區(qū)區(qū)金殖蠻夷。”

  江柒落的眼淚頃刻間如珠子般掉落,族徽玉佩正躺在她右手掌心的兩道疤痕上,熱的發(fā)燙。

  “他......還活著?”她言語中帶著哽咽,玉淚肆意而流,她忍不住總是偏過頭去凝望那片白海棠,一抹不舍與沉重摻雜在了她的眸光中,“......他該是受了多重的傷?”

  族徽玉佩一向被姜氏族人視之如命,可上面的血痕尚未清洗干凈,他究竟重傷到什么程度?時至今日依舊顧不上親自清洗玉佩,只能任由它掛在這里。

  夕染卻突然提醒道:“別忘了,你在這里并非南川姜氏的人?!?p>  江柒落咬唇點著頭,只覺雙腿被灌了鉛一般沉重,確如夕染所言,她此刻已然半步也邁不出了。

  “前輩放心,只要他平安,我便不會主動見他......”說完,她低下了頭,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苦笑道:“況且,我又能以什么身份見他呢?”

  她走上前去,重新將那枚玉佩掛在海棠樹上,用衣袖輕輕擦掉掛在臉上的淚痕,長長地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行至夕染面前,平靜道:“柒落早已是江湖兒女,江湖人與南川姜氏的界限,是該劃得涇渭分明一些,免得再有人處心積慮,行小人之事?!?p>  夕染挑眉問道:“小人之事?”

  “當年,昭仁公主落胎,不久后,北境便傳出了我兄長陣亡的消息,焉知不是有人故意為之......年初,姜家在朔安城竟也被國舅梁家逼得進三步退五步,姜氏門下的京都文臣竟將近半數(shù)被貶謫離京??梢妵?,小人當?shù)涝谒y免?!?p>  此言一出,在場的夕染和陰林都為之一驚。

  原來江柒落始終相信朝中有人暗害兄長與長嫂,甚至在南疆養(yǎng)傷期間,也從未間斷過獲悉千里之外的京都局勢。她一直不動聲色,卻始終心志堅定。

  提及京都局勢,夕染倒是頗有微詞:“哼,大熙朝中經(jīng)年積弊,數(shù)年間怕是改變不了了?!?p>  話既如此,原本毋庸置疑,可江柒落卻話鋒一轉(zhuǎn),“但朝政也不是梁家的朝政,今日興明日衰,哪有望族還真能長青不敗呢?況且,大熙良將忠臣不可謂不多,今后定不乏才俊能臣驅(qū)逐流弊,還朝清明?!?p>  她眼神堅定,她雖早已聽慣見慣民間百姓抱怨官府處事不公,可卻絕不容許夕染這個南疆人,帶著奚落與嘲諷,公然對大熙皇朝的朝政之事指指點點。

  “還朝清明?誰能做,誰肯做,又誰敢做?”夕染一拂衣袖,不顧身后二人而朝前走去。

  江柒落卻目光炯炯沒有絲毫猶疑,她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一個正直善良而堅毅的人,懷揣著抱負與理想,只身踏進朝政漩渦而始終堅守初心不改。

  她和陰林一同走回妄緣塔附近,竟不覺又過了足足三炷香。

  掌管藥圃的小學徒喘著氣進進出出,他如此慌忙的樣子有些奇怪,直到其中一個孩子跑累了紅著臉一屁股坐在石堆上,江柒落才走近他,蹲下身從懷中拿出手帕來,耐心地替他擦拭汗,柔語淺笑問道:“這是怎么了,陰前輩這么著急使喚你們在做什么?”

  陰林也取過來盛滿泉水的竹筒,蹲下身遞到孩子嘴邊,同樣寬慰道:“這么熱的天氣,就算有什么要緊的事,也要防著中暑才是。”

  他雖然對孩子關(guān)切,卻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何時,究竟能有什么事情叫妄緣塔的人都亂了陣腳。

  自他回南疆跟在江柒落身邊隨護,長姐陰夏便不再像以往那般,什么事情都會與他提上幾句,有時似乎還在刻意避忌著他。

  許是那孩子忙著跑進跑出一上午都沒功夫喝上一口水,冷不丁拿起竹筒便大口灌起水來,自然難免嗆到,他一邊咳嗽一邊用滿是藥草香的衣袖抹著小嘴,喘息著說道:“大熙爆發(fā)疫病,章姐姐傳信回來一些病癥,陰前輩正在研究呢......其實五天前就知道了,前輩最初以為只是普通疫病,今天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p>  “何處的疫病?”江柒落與陰林似乎異口同聲問道。

  “似乎......似乎是朔安城的寧海鎮(zhèn)?!?p>  那小孩子撓著頭聲音越說越小,前輩陰夏和其他醫(yī)者會診時的交談,他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也只能聽了大概,這會話音剛落就跑了個沒影,又去藥圃那邊和別的小藥童忙起來。

  江柒落和陰林兩個人站起身后,才猛地察覺雙腿早已蹲麻,幸得陰林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將人扶去一旁竹席處坐下,揉著腿皺眉問道:“寧海鎮(zhèn)在何處,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江柒落也是一邊揉捏著雙腿一邊道:“我覺得是小孩子聽岔了,朔安西郊最西邊倒是有個亭海鎮(zhèn),出現(xiàn)疫病的地方應(yīng)該就是那兒?!?p>  “聽那孩子的說法,我長姐也覺得這次疫病有些奇怪?”

  “亭海鎮(zhèn)距離城內(nèi)很遠,而京兆尹府也總是顧不到那里,若有疫病一時難察,耽誤了上報和救治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病癥本身有何奇怪之處,江柒落卻不知道了。

  不過,她倒是立刻捕捉到了方才對話中的其他信息,有些驚訝地說道:“剛剛那孩子的意思是說,陰夏前輩的高徒章嬈就在朔安?那她一定就在朔安的浮言藥閣了?!?p>  陰林有些出神,怔怔地嘆道:“我沒想到,她原來就在朔安?!?p>  江柒落卻十分擔憂疫情之事,她冷靜地分析道:“既然是她派人從京都傳信回來,即便是用最好的戰(zhàn)駒,快馬加鞭也要半個月,而信又是五天前才收到的??梢?,五月中旬的時候,西郊疫情恐怕就已開始蔓延了。”

  說著說著,他們兩個人的眉心都皺出了幾道褶,胸口處像是有什么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

  兩個人都明白,南疆和朔安通信一來一回就是二十多天。但疫病等不了,此刻完全不知現(xiàn)在的朔安疫病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什么態(tài)勢。

  不知何時陰夏凈了手走出妄緣塔,一出來就看見那兩個人像不動的木頭那般,在流溪那邊的竹席上坐著,深色憂然各有所思,陰林更是鐵青著臉快要將頭埋進手掌中了。

  陰夏搖了搖頭,總覺自家弟弟的樣子像極了霜打的茄子。

  她也明白江柒落雖神色平寧,心里卻絕對不似表面上波瀾不驚,干脆走上前來直接說道:“朔安疫情,你們的陛下欽點了七皇子主持時疫一事。”

  眼見陰夏走來,這兩個人均起身作了禮,待三人一同坐下,陰林便率先說道:“這七殿下從來不涉朝事,經(jīng)常被陛下派出去各地州郡巡視,據(jù)說在京都也確實從未被交辦過什么體面的差事,如今主理時疫之事,不知道能夠擔此重任?”

  江柒落寬慰道:“時疫關(guān)乎百姓,七殿下不過是奉詔替天子坐鎮(zhèn)疫區(qū)罷了,實際主事的估計還是太醫(yī)院,加上浮言藥閣定會出心力救治百姓,情況不會太差的?!?p>  陰夏心里清楚陰林的擔憂所在,但南疆距離朔安有上千里,這里的人無不只能干著急,她就算研制幾張藥方送去,怕也解不了燃眉之急了,便只能勸道:“放心吧,畢竟亭海鎮(zhèn)還在京畿地界之內(nèi),宮里太醫(yī)或者民間醫(yī)者有才者甚多,怎會想不出辦法?大熙境內(nèi)的頂尖醫(yī)者,將近半數(shù)皆在京畿一帶,還怕管不住區(qū)區(qū)時疫?”

  陰林好歹也會些醫(yī)術(shù),這姐弟兩人便就疫病之事商討了幾句,一旁的江柒落見狀便起身離開,誰也沒看到她愈漸沉重的神色,她艱難地想要抑制一個可怕的猜測,內(nèi)心掙扎之間卻敗下陣來。

  如今秦襄已死,朔安庭鑒司中監(jiān)視宣親王府的眼線必然減數(shù),而陛下對程國細作卻一直心有芥蒂,如今尚未得知王府情況卻又來京都時疫,安知不是有人刻意為之?

  同樣的時辰,京都朔安的天牢中卻充斥著腐霉的腥氣。

  每一個獄都是三面幽暗的陰冷墻壁,一面是帶門的唯一可以進出人的鐵欄,正中間的長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器具,不用眼睛看也能聽到犯人被從上潑下的冷水弄醒的聲音,可以想象伴隨著的是身上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傷口在被鹽水侵蝕過后的撕痛。

  凌靖寒十分平靜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并沒有多看一眼。

  凌氏皇族的團云密紋被細致地刺繡于外袍的領(lǐng)口袖口處,腰間配飾無不明晰著此人尊貴的身份,那些許久沒見過此等貴人的囚犯,紛紛貼在鐵欄上,從縫隙中伸出胳膊向他求饒,耳邊滿是嘶啞的聲音。意料之中,那些人等來的卻依舊是獄卒的嗔責與打罵,而且多數(shù)人往后余生得到的也只會是這些。

  凌靖寒面似沉潭,只輕咳了一聲,目不斜視地擺了擺手,示意獄卒打開天牢最里層的一處鐵欄桿,兩人緊接著一前一后沿著石階往下走。

  天牢最底一層的守衛(wèi)不同于別處,此處獄卒遠遠看見了生人進來,竟絲毫不管來著身上的團云密紋,直接將人攔下,用并不怎么尊重的語氣,重重呵斥道:“何人來此?無手諭不可探監(jiān)。”

  不怪他沒規(guī)矩沖犯皇子,這里是天牢最底層,平日里哪會有什么金尊玉貴的人到這腌臜地方來?

  此言一出,凌靖寒便知這里最為重要牢獄又換了新一批看守者,不過他身后的老獄卒卻十分懂事,一腳踹過去,直直地踢在那年輕人身上,啐了一口說道:“沒眼力的奴才,這是七殿下。”

  那小子疼得發(fā)痛還沒緩過神來,聞言先是一怔,愣了半霎,隨后急忙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顫顫巍巍地恭敬說道:“小人給殿下請安......不過,此間里關(guān)著的,是陛下特諭終身囚禁的犯人,您想要探視,不知可有手諭?”

  凌靖寒不由得眉心一緊,他這次并沒有手諭。

  西郊亭海鎮(zhèn)爆發(fā)時疫,他奉旨總領(lǐng)此事,一忙就是半個月,在此期間,他明明身在朔安卻并不能時常來此,加上差事未完,陛下是不會給他任何手諭恩準探視的。

  思及至此,他拿出三錠金子分別交到面前兩位獄卒手中,用平日里不可多得的耐心語氣說道:“地下陰冷,而她年紀漸長易患風濕病,多給她加些衣物棉被,千萬不要給她吃冷飯。”

  為首的年老獄卒接了金子之后,嘴都要合不攏了,連連點頭道:“七殿下宅心仁厚,我們自會照料她......不過,這天牢陰濕,您若無其他事,還是......”

  其實,他這些年早已受了七殿下不少好處,雖不知牢里之人究竟所犯何罪,但七殿下每隔半年或八九個月都會拿著手諭來看望她。

  若沒有陛下手諭,七殿下便會如今日般,在牢外給他們這些獄卒金子,讓她少受些苦。

  大熙天牢最底層只有最上面的窗子能有一絲光亮射進來,即使是夏日艷陽高照之時也不會有太多暖陽可以照進,而陽光就像是誤入黑暗里面的明亮,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驅(qū)逐黑暗,而是被黑暗吞沒蠶食,啃得什么痕跡都沒留下。

  看管天牢最底層罪犯的獄卒換了一批又一批,到頭來竟然無人知道這罪犯究竟所犯何罪。

  此處關(guān)押的不是作惡多端的惡霸,不是貪財無為的官員,而是一個叫賀蘭旋的女子。

  出宮回到西郊附近已是日落遲暮之時,凌靖寒雖領(lǐng)圣詔全權(quán)負責此事,但畢竟面上還有皇子的身份加持,所以京兆尹府的辦事官員實在不敢安排他真的住進疫病嚴重的亭海鎮(zhèn)里面,而是將鎮(zhèn)子邊緣地帶的一處舊宅收拾干凈,整間院落皆只供七殿下居住。

  凌靖寒自然知道底下人辦事小心拘謹?shù)脑?,所以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他勒令那些一早被安置在院中侍候的小廝與婢女們盡數(shù)離開。

  自皇城回來后,太醫(yī)署的幾位太醫(yī)與民間藥閣的資深醫(yī)者得了信,便相約一同來此向凌靖寒稟報今日時疫的治療之效。只不過,大家心中皆有數(shù),他們尚沒有完全的把握,能夠?qū)⑦@場疫病控制在疫區(qū)范圍之內(nèi),不再向外蔓延。

  時至今日,救治無效而亡的百姓人數(shù)已經(jīng)過半,患者一旦發(fā)展為重癥,大半皆治療無效。

  人命為大,這便是如今最為要緊的事情。

  官員們與諸位醫(yī)者走后,凌靖寒獨自站在窗邊,直至夜幕降臨,院子里這才響起了與這里格格不入的腳步聲,他正要持劍推門而出,復(fù)而微微蹙眉,兩三下便將劍柄上面掛著的月白劍穗摘了下來。

  院子正中,三位蒙面黑衣者早已整裝待發(fā)。

  方才小雨淋漓,他們的身上還帶著細珠痕跡與迷離霧氣。

  為首那人摘下蒙面,走上前來拱手作揖,十分恭敬地稟報道:“執(zhí)事大人,已經(jīng)核實振明山皇陵看守者中共有五人是程國細作?!彼D了頓,語氣中卻無不透著悲憤,怒目圓睜,好像從口中下一刻便能噴涌出怒火一樣,“您預(yù)料不錯,那些細作向井里投放疫毒,振明山皇陵在朔安最東與絡(luò)州的交界山林一帶,他們偏偏要毒害西郊百姓,這里亂成一團,用意掩飾幾日后的密信交接之事?!?p>  確實了猜測之后,凌靖寒很快平復(fù)了心中恨意,倒是比他們穩(wěn)得住,只是握著劍的左手在不知不覺間更用力了些,平靜地繼續(xù)問道:“截獲的密信找人譯解了嗎,可知曉里面內(nèi)容?”

  “尚未,不知道他們究竟要交接什么內(nèi)容,犯得著如此大的陣仗來掩人耳目?!?p>  凌靖寒眉頭隱晦一皺,他深知陛下剛結(jié)束泉棲山圍獵不久,而如今睿王正在南境練兵,宣王去了莖山糧道督查,熙程聯(lián)姻半年不到,邊境尚未有任何風波跡象傳回,實在不知道還有什么值得程國那邊動如此腦筋,下如此狠手。

  如今正是時疫治療的關(guān)鍵時刻,他卻不知道對手設(shè)立此局到底要做什么!

  互通消息,細作原本自有渠道,萬不得已不必見面,自然犯不著如此陣仗。

  凌靖寒深吸一口氣后交代下去:“你們?nèi)グ?,不留活口?!?p>  此言一出,那三位蒙面者立刻面面相覷,為首者為了確認方才的指令而最后一次問道:“大人,不用留活口等待審訊嗎?”執(zhí)事大人指令不容辯駁,可這實在是與他們抓捕別國細作的規(guī)矩大相徑庭,從而不得不有此一問。

  “不必?!?p>  這句指令含著不容置疑的凌厲,將他素日里眸中的清冷襯托的愈發(fā)寒意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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