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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難兄難弟

畫中機 高瀟灑 4765 2021-06-30 20:30:00

  大熙長寧二十五年二月初三

  宣親王府

  清晨內(nèi)府里負責灑掃的侍女們穿廊而過,在途徑王妃寢院時紛紛自覺地愈發(fā)放輕了腳步聲。

  “自從年后行完拜禮,殿下幾乎整個月都宿在王妃寢院里面,說來也奇怪,這沒見過面的兩個人成了親,婚后竟照樣如膠似漆呢!”

  不知是哪個管不住舌頭的小女使,掃著長亭積雪還不忘說些閑話。

  “是你這小妮子見識淺,程國不比咱們大熙民風開放,也不興什么游園會、什么馬球騎射的。據(jù)說,云平城里有頭有臉的勛貴人家相互結親,之前都沒有見過面?!?p>  說話之人姓宋,是內(nèi)宅衣司那邊臨時撥過來清理昨晚積雪的女使。

  那小女使眼尾一挑,停下來用手肘碰了碰這位宋姐姐,又忍不住搭了句話,“還是咱們大熙好,不管勛貴還是平民人家,成婚前都能相看相看,多半也都是熟人家結親?!?p>  也不知她想起了什么,抬頭故意伸著脖子瞥了瞥四周,確認無人才低聲道:“可惜了,這自幼青梅竹馬的緣分,也不一定能留住。就好比尊貴如昭仁公主,她當年可是出閣公主里面嫁的最如意的......”

  “小祖宗!”

  宋女使趕緊用手堵住了面前這張嘴,確認四下無人,這才敢松開,甩著手腕子抱怨道:“懷遠將軍陣亡好幾個月了,連宮里都忌諱著不敢多提,況且咱們殿下新婚不久,你怎么這么不知道避諱!”

  小女使嘟了嘟嘴,抱著大掃帚有一下沒一下的繼續(xù)偷懶,“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了......不過,看來這位程國王妃還挺招人喜歡的,這入府一個多月,竟成了殿下專寵。你說說,朔安城哪個貴府里沒幾個平妻侍妾的,咱們殿下愣是連個通房都沒有,真是個不多得的好人?!?p>  宋女使故意朝她掃了一捧雪,提醒道:“主子好,那是主子的事,用得著你來評說?”

  奈何,嚼舌根似乎是各府女使私下里最愛干也最能干的事情,小女使卻依舊沒有閉嘴的打算。

  “不過宋姐姐,咱們最近也都聞見了,內(nèi)宅總像存著一股苦藥味,散不盡似的,自從王妃嫁進來之后就有了......”

  話頭都引到了這,就連宋女使都忍不住搭了一句,“保不齊,是王妃在喝什么婦人家的坐胎藥?也未可知,畢竟她千里嫁過來的,沒個兒子總歸沒依靠,夫君獨寵也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沒了。咱們殿下年紀輕輕,還能一輩子不納側妃侍妾?”

  她們都是低階女使,平日里接觸不到任何機要之事,唯有府上專侍司衣的掌司姑姑知道,這一個月,除卻王妃之外,她家殿下居然不傳任何人進寢房近身侍奉更衣。

  眾人皆知,從前殿下都是宿在紫林軒,內(nèi)宅其他院子和樓閣總計不下百間,卻從未真正用過。自從王妃進府后,這座蔚然王府才算真正開了內(nèi)宅來用,卻也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除卻那片紅梅林,這座王府的男主人卻依舊不肯在宅中多費半點心思。

  就在女使們清晨灑掃的時候,宣親王夫婦起身了。

  宣王妃身披細緞寢衣獨自從里間走了出來,率先吩咐著被傳喚進寢房伺候的近身侍婢,看的出她在努力地壓低著聲音,道:“殿下尚未起身,待我更衣梳洗好了,先去寢院外閣用早膳,期間你們?nèi)魏稳硕疾辉S進來打擾殿下休息。”

  寢房內(nèi)的四名侍女紛紛福身聽訓,直到宣王妃用過早膳重新回到寢房之后,她們再次被遠遠地留在了寢院之外,看不到也聽不到幾重院墻里面的任何動靜。

  宣王妃正在外間茶案上面擺弄著一套玲瓏茶具,絲毫不知里間床榻上的人正微微睜開了眼睛。

  “現(xiàn)在什么時......”凌靖塵醒來的第一句話尚未說完,便感到喉嚨干痛泛著沙啞,連帶著猛烈地咳嗽了好幾聲。

  重曦聞聲快步走了進來,為他倒過茶后,又輕手輕腳地坐到了床邊,又嘮叨道:“師兄,我都說過你多少次了,你身上的傷需要好好安養(yǎng),現(xiàn)在是冬日里最冷的幾天,你若是還想要這副身子,就不要想硬撐著去那個破早朝了!”

  凌靖塵撐著坐起身,靠在墊子上,無奈扶了扶額,“你又沒叫我......”

  “陰林替你告假了,放心,早朝缺了你一個人照樣開?!敝仃仞埵钦祭恚睦飬s也在打鼓,又替他掖了掖被子,嘆道:“我進府也有一個月了,你自己說說,我哪里是王妃啊,分明是你的府醫(yī)嘛?!?p>  “罷了?!?p>  他臉色蒼白,無不顯示著極不舒服的事實,也無心與她爭辯什么時辰什么早朝。

  這幾日溫度驟降,連帶著他身上的舊疾偏巧發(fā)作了起來。

  北境戰(zhàn)傷、西域荊草傷,連帶著不久前的江湖傷同時襲來,令他整日疲累且夜不能寐,縱然重曦拼勁一身醫(yī)術,也感到十分棘手。

  眼見著他就要撐著下床,重曦趕緊把人攔住,“你若想要養(yǎng)好身子,則最近半年之內(nèi),最好不要動用內(nèi)力,沒忘吧?”

  凌靖塵攏了攏寢衣往里躺了躺,一雙本該炯神清逸的黑亮眼睛此刻有些失神,他選擇閉目養(yǎng)神而淡淡地叮囑道:“今日我雖沒上朝,可兵部重擬修葺糧道的草案圖該是會送過來,你一會派人去外府那邊取進來?!?p>  重曦眼波流轉,極為隱晦地藏起了眉心一道皺痕,猶豫著問道:“糧道?杞山糧道嗎?”

  凌靖塵始終幽閉著眼睛,并沒有看眼前人的細微之變而云淡風輕地直接回答道:“不是,是嚴州營東北的莖山糧道?!?p>  隨著床榻上面再一次泛起了輕微的呼吸聲,重曦嘟囔著小聲說了一句:“原來真的是向東北邊境運糧的......”她隔著月白色寢衣衣袖而輕輕撫過她師兄的脈象,確認他再一次陷入沉睡,方才站起身來輕步走出寢房,順著廊下長亭穿過石林,踩著府中下人早已清掃完積雪的路慢慢朝著外府的方向走去。

  半盞茶后,床榻之人再一次緩緩睜開了眼睛,眸中清明亮澈沒有絲毫小憩過后的混沌。

  凌靖塵暗自嘆氣,坐起身后忍著手臂傷口處傳來的撕裂之痛,傳喚著候著寢房外面的心腹管家。

  “殿下,有何吩咐?”

  說話的銀發(fā)老人微微佝僂著背,眼神中卻閃爍著不容置疑的從容鎮(zhèn)定。

  凌靖塵此刻已穿好了外袍坐在茶案前,隱約蹙了下眉,吩咐道:“王妃每次往程國發(fā)出的信件,你們截獲看過后,不要全發(fā)出去,那邊的人也沒這么傻,別叫人察覺出什么端倪?!?p>  佟管家拱了拱手回道:“明白,老奴并沒有將全部的信件重發(fā)出去,而是故意漏掉了幾封?!?p>  凌靖塵對于這種縝密的安排很是滿意,微微點頭以示肯定,正欲喝一口熱茶就看見佟管家已準備著繼續(xù)稟報,可是他的神色卻儼然一副沉重的樣子。

  “殿下,七殿下今早回朔安了,沒進宮而是獨身回了七皇子府?!?p>  似乎一個皇子的行蹤與佟管家這種緊張的表情并不十分匹配。

  “嗯,他奉父皇旨意巡視西北州郡也該回來了?!?p>  凌靖塵雖面上平靜,可眼神中卻閃過一絲疑慮。

  待佟管家退下之后,他起身朝重曦平日里梳妝的鏡臺走去,從妝匣最底層的小抽屜中取出了一枚月白色的劍穗,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他清楚的記得,就在一個月前的新婚之夜,重曦身著鮮紅嫁衣坐在床榻上的他的對面,從懷中十分愛惜地取出這枚劍穗。

  她說,就是持有這枚劍穗的人在她回程國的路上,在竹蘇東面文城的梓山山腳,從野狼腳下、從毒蛇沾滿毒液的尖牙下救了她的命。從那人解開護腕無意中露出的袖口處,她還隱約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團云紋。這個紋路她見過,所以猜測這個人或許就來自朔安,或是王公侯府,或是榮受圣恩敕封的勛貴臣家。

  她告訴他,自己獨身奔赴千里到來這座陌生的城,除卻用公主之名為兩國邦交奔走之外,這個人,這位月白色劍穗的主人,是她冒著性命留在朔安的最后一個理由。

  大約是他太過出神,以致于重曦何時回來寢院都不知道。

  “師兄?”她提著裙子直接走到他身邊來,見他將這枚劍穗找了出來,一時欣喜道:“你替我尋到人了,對不對?”

  “嗯?”

  凌靖塵回過神來,緩緩解釋道:“不是,我就是拿出來再看看......你放心,早就著人照紋路描了花樣,散出人手在人多的地方找了?!?p>  重曦十分不知避嫌的堂而皇之撩開了自己雪白的胳膊,看著那上面尚未長好的傷口,嘟著嘴說道:“師兄,你說他為什么要豁出性命,救我這個素味平生的人???”

  “是啊,我也不明白怎么會有這種......傻子?!?p>  凌靖塵每每聽到重曦開始無窮無盡的感慨,臉色上就開始泛黑,準備好了聽這個姑娘喋喋不休念咒般的感慨。

  “肯定是因為我長得好看!”重曦臉上泛著緋紅,絲毫沒有一個姑娘家還有的害臊。

  凌靖塵實在忍不住了朝著她的腦袋狠狠拍了一下,試圖令她清醒起來,毫不客氣地威脅道:“你要是恬不知恥的再說出這種話來,看我不把你移植過來的藥草都拔光!”

  “怎么,師兄你不要命的替師姐取藥就是英勇,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替我吸出毒血就是傻子?”重曦瞪著眼睛從他手里搶回劍穗,小心翼翼地捂在手里視若珍寶。

  凌靖塵一拂衣袖干脆不理她,理了理衣衫就要去內(nèi)書房處理公務,走出去寢房之后卻復而折回來再一次叮囑道:“隨意留下近身之物的男子十有八九都浮華浪蕩,你念著這種人遲早害了自己,還是趁早斷了念頭,心里腦子里都清靜清醒。”

  這本是句十分平靜而沒有任何波瀾語氣的話,卻能夠從這句話里面聽出不容反駁的勸誡。

  尚未到晌午時分,內(nèi)書房外就再一次響起了下人帶著些緊迫的通稟之聲。

  “殿下,尚方少閣主突然過府,此刻正在外府待客庭等著殿下您呢!”

  凌靖塵晃著有些酸痛的胳膊簡單交代了幾句之后便快步去外府見尚方南,結果剛拐進長廊還未進待客庭里,只見突然沖出來一個人影,牢牢地抓著他的衣袖不松手。

  尚方南努力用慢下來的語氣掩蓋著自己顫抖著的聲音,“靖塵,我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她的消息了!”

  自從凌靖塵失手殺掉殺掉葉筠茳閣主,那個瀟灑的紅衣姑娘葉涼歌也隨之消失了,連同原先留在江湖上面的所有痕跡一同被抹掉,就好像弦月山莊葉氏父女從來都沒有在江湖上出現(xiàn)過一樣。

  “葉氏祖籍在南川寧州,你派的人找了這么久都沒找到嗎?”

  “沒有,南川那邊,我連栗汶副閣主那里都派人問過了,可就是誰也找不到她?!?p>  尚方南知道劍閣的人脈在南川那邊畢竟有限,所以早已經(jīng)打定主意瞞著他爹親自去南川找人,這種算不上敬孝的心思在對面人的注視之下頃刻間便暴露了出來。

  “尚方......”凌靖塵示意他坐下來冷靜冷靜,交代重新煮一道茶奉上來后,嘆著氣安撫著道:“葉家在南川自有人脈,若葉姑娘有心躲起來,恐怕咱們是尋不到她的?!?p>  尚方南眼睛里閃爍著不安與失措,言語上也開始語無倫次:“可是她本家一脈在南川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啊,那些好多年未聯(lián)系過的親人多半,多半也并非江湖中人,她肯定不會去叨擾他們的......況且她躲起來,躲著所有人......為什么連我也要躲呢?”

  “葉閣主去世已滿一月,可山莊至今未向江湖宣告移交上任閣主手書之事,想來葉閣主的臨終手書還在葉姑娘手中,她應該是遵照她父親之命不可將其公布于世,所以只好把自己藏起來。”

  “一張紙而已,有什么不能公開的!弦月山莊做的是什么營生,她一個人拿著手書是不要命了嗎!”尚方南越說越激動,右手攥緊了拳頭狠狠的砸在了茶案上面,驚得庭外候著的侍從都忍不住悄悄探著脖子朝庭內(nèi)望了望。

  “她連你也要躲,是不希望把你拉進危險......”凌靖塵就知道勸阻不動,只好從袖中拿出一封早就備好了的書信,塞進了尚方南的懷里面囑咐道:“這封信你用劍閣的渠道想辦法送到南疆妄緣塔,一定要讓你的人親自交到陰林手上?!?p>  “你是說,涼歌去了南疆?”尚方南的眼睛幾乎是瞬間便亮了起來,似是重燃了希望一般。

  “不排除這個可能,如若不然就是她故意抹去了在南川的痕跡?!?p>  尚方南翻過正反面來仔細看了看手里面的信,儼然不像是最近寫好的書信,直到半晌后才恍然大悟,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凌靖塵,說道:“這是你......是你準備動用陰林在南疆的人脈去找柒落的?”

  凌靖塵抿了抿嘴唇,胸口微微起伏著嘆道:“受過傷的人,一般都會想要藏起來的吧?!?p>  自從陰林帶著他用半條命換來的草藥奔赴南疆之后,就一直留在了那里替他守在她身邊,而陰夏前輩似乎也默許了他的安排,這令他感激不已。

  可是......

  “就算她藏起來,就算我找到了她,可找到之后,我又能怎么樣呢?”凌靖塵苦笑著搖了搖頭,“她母親不在了,如今卿言兄長也不在了,中書令大人對她不聞不問,她此生恐怕都不會再回朔安了......而我,卻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這里?!?p>  他甚至害怕她厭惡這個地方,厭惡這座城里面的人,連帶著,也開始厭惡了他。

  畢竟,這座城于她而言,從來就算不上是個美好的回憶。

  尚方南端起茶杯看著逐漸涼下去的清茶,靜面猶如一潭死水,像極了他們這一對難兄難弟。

  “我去南邊之后,劍閣攔截書信的事情我會交代好,你放心吧?!?p>  凌靖塵看著對面之人猶猶豫豫的樣子,自己替他說道:“你還想問什么?”

  “截獲的信里大多都是對你日常起居的記載,你同哪些大臣有密切來往諸如此類.......這太明顯了,幕后指使她監(jiān)視你的人肯定不是程國國君,這個人究竟是誰,你心中可有數(shù)?”尚方南知道自己一旦離開劍閣踏出大熙北方之地,那么對于現(xiàn)在的凌靖塵來說猶失一臂。

  “我一個小小的親王,自然不會值得國主為我分心?!?p>  “你有數(shù)我就放心了?!鄙蟹侥厦翡J的猜到了此事恐涉及朝政機密,他便不再追問下去,起身后理了理微微褶皺的外袍,為避免被人看出端倪,他的姿態(tài)雖一如往昔般慵懶,眼神里卻滿是堅定。

  凌靖塵起身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親自將他送出府門目送著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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