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府門前果然又停著昨日那輛華貴的織錦楠木刻雕馬車。
此時,日已半天,陽春三月,微風不燥,陽光并不熾熱,將那馬車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面。
本仙子朝那馬車靠近幾步,手指剛在齊腰高的木車輪上一抹,背后就傳來冷冽的聲音,“又是你!你在做什么!”
也算是個意氣奮發(fā)的少年,不過,這不問青紅皂白就隨便懷疑人的脾氣卻叫人不敢恭維。緊按在腰間佩劍上的手青筋暴起,一臉八字不合的戒備與敵視。要是那眼神能化劍,怕是早就把本仙子戳出幾個窟窿來。
“阿寧,不得無禮!”那小公子依然撐著把黑紙傘,另一只手卻多了條絹絲青帕,一身月白色的華美錦衣將他瘦小身板襯得更加病弱。
“不知姑娘找在下有何事?”
還是這八九歲的小公子明事理,且慧眼獨具,一下就看出本仙子的意圖,只是這口氣老成得叫我忘塵卻步。
本仙子瞧了那佩劍少年一眼,上前一步,壓低聲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想是那佩劍少年耳力過人,沒等那小公子開口,已惡狠狠插上話,“故弄玄虛!有什么事,這里說便是!”
“阿寧,你在這里等我?!蹦切」臃愿劳辏譁睾偷爻乙恍?,“姑娘,請。”
沒承想,借一步說話,居然借到街對面的茶樓來了。
珠簾蘊風,茶香清泠。
“在下姓墨,單名逸字。姑娘可以喚我墨逸。這是竹心茶,氣清味甘,宋國頗為有名的香茶。姑娘不妨試試?!?p> 這語氣,這腔調(diào),甚至這神情,這舉動,根本不是一個八九歲孩子的樣子。
大概看出本仙子心底的疑惑,這名喚作墨逸的少年又微微一笑,“看來姑娘只知曉其一,未看出其二?!?p> 心里微微一動,“墨小公子何出此言?!?p> “九臺山的云上仙師與我說,我此生生機在永安天師府。這些日子,我日日來天師府尋找生機,只是天師府的那些庸俗之輩,每每叫在下質(zhì)疑與失望。不過……”那小公子微抬起左手,理了下并未皺褶的衣袖,輕輕擱置在茶案上,又抬起清亮的眸子看我,“此番看來,云上仙師的話倒也不假。姑娘一定看出我被偃鬼纏身之事?!?p> 竟被看出來了,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根。
“不瞞姑娘說,此偃鬼已纏我十年,云上仙師說,再不將其驅(qū)散,我便時日無多?!?p> 不解,“既知真相,且驅(qū)除偃鬼也并非難事,為何不早早驅(qū)除,拖延至今?”
不是沒聽蕓湛說起偃鬼,據(jù)說這偃鬼,因失了輪回印,而無法進入冥界輪回,只能靠寄宿在至陰之體的凡人身上,才不致被流竄在空間中的螢氣打散魂魄。這偃鬼很怕陽光,只要日照七七四十九日,便可魂消魄散。
那小公子面色轉(zhuǎn)憂,凄然地目光暗了暗,“我不想她散魂消魄,從此無跡可尋?!?p> “為何?”
他眼底光芒灼灼縈動,唇瓣如細雨下打顫的梨花瓣,因胸腔內(nèi)的情緒沖擊,聲音也變了調(diào),“姑娘不知,這只偃鬼是家母。”
心口又像是受了一記悶擊,叫本仙子說不出一句話。
眼圈微微泛紅,目光悠悠,像是陷在久遠的記憶中,手指一下一下,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銀線織就的竹葉紋。
“八歲那年我得了場重病,父親請了無數(shù)郎中都不得醫(yī)治,后來從清遠觀來了個道士,說我是中了噬血蠱,需要至親之人的心頭肉作藥引,才能治好。家母救我心切,當夜就背著眾人,將那道士私下給的匕首插進了自己胸膛。后來我從云上仙師那里聽說,有種妖道專門取人輪回印,修煉法術(shù)。我雖然除了噬血蠱,但身子一直虛弱,整日躺在榻上,一日興起想去城東外看春色,便遇見了云上仙師,不想?yún)s與他成了忘年之交。他說他是地仙,只是修為尚淺,不能上天。我竟對此絲毫不懷疑?!?p> “所以,是他告訴你,纏在你身上的這只偃鬼是令堂?”忍不住問道。
他淡淡看了本仙子一眼,“是?!?p> “萬一他也騙你呢?”
“這只偃鬼雖然已經(jīng)沒有生前記憶,可她從未害過我,有時夜里,我還能感覺她從我身體里出來,靜靜坐在榻邊看我。還有一次,第二日醒來時,我看到桌案上的《千家詩》翻的正是《漫興》那一頁‘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瘍簳r,她最愛念著這首詩哄我睡覺?!?p> ……
眼前這個少年,為保護他母親,十年來,出入皆用黑傘遮陽。因為生精被鬼魂吞噬,明明十八年紀只能停留在孩童模樣,被族人視作異物,被外人歧視嘲笑,依然我行我素。就算此時,身子被鬼魂侵蝕得厲害,知道命數(shù)將盡,依然舍不得傷害那個人。
這份摯誠之心又有何人能媲比?
這六界中,不僅僅是仙,人亦至情至性。血濃于水,或許,血脈相連,舐犢情深,那是無論如何,也割舍不斷、離棄不絕的。
原本是想告知其對付偃鬼之法,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完全沒有必要。
*
回到“嚀風別境”,本仙子的心一直感覺沉沉的,陳叔大概是喚了好幾聲,才從發(fā)愣中回過神來。
“妍姑娘剛才說什么還有別的辦法?不是遇到什么難事了吧?不若跟陳叔說說,讓陳叔跟你一起想辦法?!?p> 陳叔將碗碟子放于一邊,坐在對面,殷殷切切看著本仙子。
心里一暖,笑道:“陳叔,我沒事?!?p> 陳叔嘆了口氣,有些埋怨地說道:“公子爺也真是,都走了這么多日,就算有多要緊的事兒,也該回來看姑娘一眼?!?p> 這話叫燁離聽到,準是又要把我送回玉清境。說實在,盡管和他是師兄妹關(guān)系,可認識卻不過三個月,感情并不深厚。當初他突然來玉清境還拜本仙子師父為師,就心理上來說,一開始是排斥拒絕的,盡管后來因酒之故,拉進了些關(guān)系,始終不及師父和蕓湛來得親切。不過現(xiàn)在,無論如何,是本仙子有求于他,怎么著也不想被他視作累贅。
讓本仙子在這等就等唄,總比在玉清境沒指望地等來得強。
“陳叔您別這么說,是我自個兒要留在這兒。燁……燁公子他貴人事兒忙,我不介意多等幾日,只是給您添麻煩了?!?p> 陳叔忽然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現(xiàn)在是知道,公子爺為何對姑娘另眼相待?!?p> ……
如果本仙子沒理解錯的話,老人家是不是誤會什么了?
輕咳了聲,忙轉(zhuǎn)換話題,“陳叔,您這兒可有好一點的藏酒?”
“姑娘指的可是青嵐酒?”
十里花開,群星瀚空,本仙子眼睛一亮,“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