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春洛陽宮中傳聞鬧鬼。據(jù)說有宮女夜行時聽見古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宮墻上敲敲打打,但提著燈籠走近一看,卻沒有人影。傳言一盛,膽小些的宮人都不敢走夜路。
宇文槑是一名新晉的中書舍人,這一日輪到他值夜,他提著燈籠路過中書省外,突然發(fā)現(xiàn)樹下似乎有人影。
春夜梨花融融,人影修長,慵倦斜倚著池畔梨樹,雙足浸在池水中。
想到這些日子的傳言,宇文槑有點發(fā)怵,這夜深人靜的,到底是人是鬼?就算是鬼,也是個好看的鬼……
讀了多年圣賢書,宇文槑也有些書生的呆氣,他壯著膽子走上前去,高聲問:“你是什么人?竟敢在中書省如此大膽——”
一個“膽”字還沒說完,月亮倏然從云層里鉆出來,清潤輝光映照出潔白的梨花與人面,宇文槑頓時愣在原地,結巴地脫口而出:“丞……丞相?”他手里的燈籠“嘩啦”掉落在地上!
眼前的人正是當朝宰相,風度冠絕朝野的美男子張九齡。每天清晨上朝,別的朝臣總偶爾有精神不佳或者哈欠連天的時候,唯獨張九齡總是筆直端立大殿,側臉清冷如玉,令人肅然起敬。
而此刻,張九齡醉眼朦朧,右手撐著額頭,面泛桃花,雙唇濕潤,略帶無辜困惑地看著他:“嗯?”
池塘邊月影婆娑,也比不上此刻宇文槑心里的繚亂,不不,一定是他睜眼的方式不對……
平時舉止端雅得一絲不茍的大唐丞相醉眼斜飛,滿臉困惑地說:“今夜空中似乎有兩輪月亮?!?p> 這時,宇文槑鼻端突然聞到了一股清冽酒香,夾雜在梨花幽香中,從張九齡身上散逸出來。
“丞相……你,你喝醉了?!”宇文槑慌忙間也顧不上掉落在地的燈籠了,趕緊上前去扶張九齡。雖然已是春日,池水仍然冰冷,張九齡的衣擺濡濕了大半,身子也靠在潮濕的梨樹上。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張九齡從水邊拖走,可對方并不配合,掙扎了一下,頗為委屈地說:“熱?!?p> 人在酒意上身時覺得熱,但吹了涼風會傷伐身體。宇文槑想把人拖走,可又不敢強來,雖然丞相此刻是喝醉了,但平時說一不二的清冷積威仍在,他只能央求:“丞相,這春寒料峭的,容易染風寒……”
張九齡的眉頭蹙起,似乎不高興聽他的嘮叨,想推開他,卻醉得手腳綿軟無力,這一下沒有推動宇文槑,自己的身子反倒朝池水中傾去。
“丞相!”宇文槑嚇得臉色大變,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拉!一顆石子被他踢到,頓時滾進池塘,“嘩啦”一聲濺起水花。
好在他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張九齡才沒有整個兒掉進水中。
“你拉我做什么?”張九齡醉酒的聲音格外低沉磁性,神態(tài)間帶著平時絕不會有的慵倦清艷,睫毛和鼻尖都沾著剛剛濺起的水珠,他擺了擺頭,水珠順著臉頰一直流到頸脖和鎖骨。然后,也不知是水珠撩得癢還是熱,他伸出修長的手,拉了拉自己的衣襟,襟口頓時松松地散開。
丞相不要??!宇文槑差點沒一頭撞在樹上撞死,世人都說丞相國士無雙,這么妖孽的模樣,要是讓那些仰慕的少女們看到了還了得……宇文槑趕緊攔住張九齡的手,阻止他再拉衣襟:“丞相!我扶你回去休息……”
“剛才你拉我做什么?”張九齡的胳膊被拉住,又問了一遍,三分無辜,七分好奇困惑的孩子氣,好像不得到答案就會一直追問下去。
宇文槑哭笑不得:“剛才你差點掉進水里,我才出手拉住你……”
“嗯?我想湊近看看水里……奇怪,天上有兩枚月亮,水中也有兩枚月亮……水中有月亮,為何沒有魚兒?”張九齡醉意朦朧的眸子漸漸泛起傷懷的水霧,“我認錯了你,便錯過此生……是我錯了……”宇文槑不由得一怔。丞相醉酒傷心,不知是在對誰酒后傾吐,為誰誤了相思?春夜的草木氣息仿佛也泛起一縷離愁苦澀。見對方越醉越厲害,宇文槑心里暗暗叫苦,不知該如何應對。就在這時,他肩頭突然一重,張九齡整個人已經(jīng)濕漉漉地醉倒在他身上。
宇文槑趕緊連拖帶抱,把張九齡架起來。
看上去略顯單薄的人竟然比想象中要重得多,宇文槑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架著人往前走,只聽夜色中突然傳來渾厚低沉的聲音:“丞相怎么了?”
夜風輕拂,樹影微瀾,宇文槑一抬頭,只見一個高大的武將從月下昂首闊步走來,腰佩金玉古刀,握刀的手修長而骨清神秀,宛如天神。
他的劍眉與眼瞳都濃黑清晰,仿佛能隨時蘸著半杯烈酒,以袖中長風為刀,將清夜月光斬成幾段。
宇文槑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已經(jīng)利落地一只手架起張九齡的胳膊,將手繞到自己頸后,另一只手臂下?lián)?,將人整個抱了起來!水滴滴嗒嗒地滴落,張九齡束發(fā)的幞巾松松散開了,烏發(fā)垂落在武將的手臂間,還有一只靴子也掉了,月下露出腳腂和赤足。
“你……”宇文槑覺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識,突然想起幾日前在為邊將接風洗塵的宴席上遠遠見過的人,不禁脫口而出,“……你是崔將軍?!”
站在他眼前的,正是不久前從邊關回到長安述職的河西大將軍崔希逸!
崔希逸點了點頭,他神色如常毫不費力地將人抱著,下頜優(yōu)美地微抬。醉得不省人事的張丞相在他臂彎中,仿佛只是一刀剪紙的春風,一片初晨的雪花,毫無重量似的。
“丞相喝醉了酒……”宇文槑結結巴巴地說,俯身將靴子撿起來,“在池塘邊……”這句話后面的“發(fā)酒瘋”三個字,宇文槑實在難以啟齒,于是咽了回去。
“知道了?!贝尴R葑旖俏?,劍眉揚起傲慢笑意,“方才宴席間陛下不見丞相的人影,讓人出來尋,丞相果然是醉了。車馬就在宮門口,我差人送丞相回府?!?p> “哦,好……”
原來今夜是陛下賜宴,崔希逸身上也帶了濃郁酒氣,看來也喝的不少,眉眼卻如同被凜冽月色漂洗過,絲毫看不出醉態(tài)。
宇文槑站在原地,等他們的背影走遠,正要轉身回官署,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拿著一只濕漉漉的靴子……
于是,接下來好幾天,宇文槑陷入了一個糾結又苦惱的難題中。
這只靴子究竟要不要還?想到張九齡平素端嚴的模樣,宇文槑左右為難。拿了東西不還,他不敢;去還,他更不敢。
要不……等到下次丞相醉酒時再還?
二
再一次在中書省見到張九齡時,對方已經(jīng)是平日的模樣,持卷批閱,神色清淡。宇文槑也不敢提當日的事情,如常地請示幾件要務,等事務處理完,他告辭退下時,突然見張九齡抬起頭:“聽說前日我酒醉,得你路過相助?!?p> 對方將手中的筆擱下,聲音溫和:“多謝?!?p> “不……不客氣?!庇钗臉幗Y結巴巴地說,臉也不好意思地紅了。所幸對方?jīng)]提靴子的事,看來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在水邊發(fā)酒瘋的事情了。
張九齡站起身來,神色略帶沉吟:“昨夜定鼎門城墻上,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手印,陛下已派大理寺在查,仲庭,你可知道,有何辦法能在磚石上按下手印,而不使青磚破裂?”
宇文槑這才想起,他成天在糾結那只靴子,差點忘了最近洛陽宮中的怪事。
在升任中書舍人之前,宇文槑曾經(jīng)在將作監(jiān)右校署做過幾年,對磚土與工事算得上有經(jīng)驗,所以張九齡才有此一問。
“據(jù)我所知,要在磚上留下印記,只有兩種方法。”宇文槑思慮片刻,肯定地回答,“一種是燒磚的模具本身帶有印記形狀;另一種,是在磚胚沒有干透之前。若想留下掌印,可趁磚土未干之時?!?p>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張九齡眉頭微鎖。
“沒有了?!庇钗臉帗u了搖頭。
可惜這兩種辦法,用來解釋定鼎門城墻的“手印磚”,卻都說不通。洛陽定鼎門城墻在前朝隋煬帝時就已經(jīng)修建完成,距今已經(jīng)百年,磚土都已經(jīng)干透。而磚體極脆,若是用外力破壞,必然會使磚石破裂,更不可能在磚石本身完好的情況下,獨獨留下詭異的手印。
近來宮中鬧鬼的傳聞愈演愈盛,宇文槑的膽子也小,喉嚨動了動:“聽說有侍衛(wèi)夜巡時看見人足的怪鳥,顏色絢麗似妖,會不會……真的是妖怪?”
“鬼怪不在地獄,只在人心?!睆埦琵g負手而立,神色如昆侖玉山巋然不動,“此事需經(jīng)大理寺徹查,再下結論。”
從中書省出來,宇文槑走在路上,只聽幾個官員邊走邊小聲議論。
“這些日子洛陽城不安寧啊,聽說有什么古怪的東西……”
“是啊,而且宮墻上好多青磚都不知道被誰按了一道道極深的手印,真是脊背發(fā)毛!”
宮中人心惶惶,雖然陛下嚴令不準傳謠,但怪事這種東西,是越不讓傳,越有人信。
“磚上有手印不說,聽說宮墻上還寫了幾行草書。那書法倒是形神兼美,按手印的鬼怪……估計是個風流俊雅的鬼吧?!蹦懽哟笮┑娜诵ξ卣f。
“連陛下都說洛陽宮里不妥當,夜里睡不安穩(wěn),想回長安去。只有張丞相不信鬼神,下令徹查!”
“說到張丞相,我倒知道一件風流韻事?!弊钕日f話的人露出八卦的神色,壓低聲音,“你們聽說河西崔希逸將軍回洛陽了嗎?崔將軍的夫人盧氏,那可是長安名動一時的美女,有沉魚落雁的姿容,聽說當初張丞相追求這盧氏,可盧氏偏偏喜歡武將,拒絕了丞相呢!”
“難怪丞相與崔將軍看上去不大和睦……”
宇文槑經(jīng)過幾人身邊,聽到這些議論,不由得一怔。那一日張丞相喝醉了酒時苦澀的醉語浮現(xiàn)在他耳邊,那句“我認錯了你,便錯過此生”,當真是因為崔將軍的夫人?
幾個人都走遠了,宇文槑邊走邊在心里糾結了一會兒,也無暇繼續(xù)琢磨八卦,便趕去辦自己的差事。
只留古舊的宮墻上日影斑駁,濕冷的青石路上,一縷春風不安地徘徊著。
三
早春湖光山色宜人,天子李隆基帶著眾臣在御苑中賞景。
“陛下,”左相李林甫適時上前,眼珠靈活地轉動:“近來洛陽宮中不太平,行宮經(jīng)久失修,殿中的一些大木柱還是北周時用過的舊木,距今已有數(shù)百年,多被蟲蟻嚙咬,磚墻歷時彌久,松垮坍塌,甚至有巡邏的侍衛(wèi)被砸傷,已不適宜天子居住。還請陛下移駕長安,將洛陽宮室重修。”
這話說出來,頓時有幾名隨行官員露出附和的神色,卻也不敢大聲宣諸于眾,像是諂媚的濃香畏懼清風,都將目光悄悄往一處地方瞟去。
那是右相張九齡所在之處。
連春日陽光似乎也格外眷顧那修長的身形,以金色柔光為筆,細致勾勒出一領筆直清麗的側影,山峰寫意,湖水沉靜,園中桃李百花的顏色,在他的身前也顯得黯淡。
張九齡衣冠整肅,袍袖上仿佛沾了春晨的花魂。李隆基的目光欣賞地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朝身邊的太監(jiān)抬了抬手:“把朕那件大氅拿來。”
太監(jiān)趕緊去取了大氅,李隆基接過,親手替張九齡披上:“洛陽御苑春意尚寒,不比長安宮中的暖閣,朕便將這件氅衣賜給卿,望卿為朕珍重身體?!?p> 圣寵之隆,百官無不羨慕。
“謝陛下恩賜,臣身體無礙;鬼神之說,臣也從不相信。”張九齡神色靜如春山,“陛下若在此時返回長安,必然助長宮中流言,使人心不定,臣還請陛下徹查手印磚之事?!?p> 李隆基側頭問身邊的臣子:“傅子芮,查得怎樣了?”
聽到天子問話,大理寺卿傅子芮趕緊上前:“回陛下!經(jīng)臣等調查,出現(xiàn)手印磚那一夜,宮中并無任何閑人出入,只有幾名修繕行宮的工匠,嫌疑最大?!?p> 李隆基皺著眉頭,示意他繼續(xù)說。
“洛陽行宮從去年冬天開始修繕,將作監(jiān)[3]的許多工匠參與了工事,而前些時候因為連日雨水影響了工期,將作監(jiān)便命工匠們連夜趕工……出現(xiàn)手印磚的那晚,有幾名工匠在現(xiàn)場,殿外便是東華墻,墻上遍布十多處手印?!?p> “審過了嗎?”李隆基面沉入水。
“已經(jīng)逐個審訊,但這些工匠要么一問三不知,要么說……”傅子芮講到這里,遲疑了一下,似乎有話不敢說。
“說什么?”李隆基威嚴地直視著他。
“說自己……看見了妖怪?!备底榆勤s緊接著講,額頭上頓時冒出冷汗,“據(jù)有工匠講,他們看到一只長著人腳的黑色怪禽在啄宮墻,那怪鳥的喙碩大如盆……”
眼看天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傅子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下:“臣……臣查案不力,罪該萬死……臣請陛下恩準,再行拷打疑犯,將此事審到水落石出!”
這時,只聽一個渾厚磁性的聲音從旁傳來,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傅子芮的吞吞吐吐:“拷打又有什么用?”
說話的是崔希逸,他不笑時氣度威儀,此刻昂首闊步出列,目中無人地微笑,眉宇間自有一段貴族氣的傲慢風流:“直接把手腳砍斷,扔到其他人面前,相信他們很快就會招供?!?p> 宇文槑倒吸了一口冷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愕然出聲反駁:“將軍此言差矣。案情不曾查清,并無確鑿證據(jù)能證明是工匠所為,怎能濫用酷刑,草菅人命?”
“書生之見?!贝尴R葑旖菑澠饍?yōu)美的弧度,隨即補充了一句,“當然,我并不是針對誰,而是說這里所有的書生,都沒有見識?!?p> 此言一出,群臣頓時一片嘩然。
崔希逸的目光掃過眾人,似笑非笑地落在張九齡身上:“砍掉手腳而己,何需小題大作?即便是殺掉幾個囚犯,只要有助盡速查清案情,便無不可,區(qū)區(qū)人命不過磚石而己?!?p> “人命至為珍貴,不是磚石。大唐以禮法治國,枉顧人命,就失人心?!睆埦琵g站在陽光下,開囗時有種平靜懾人的氣場,“天下人心,國之柱石,一旦摧毀,再難復原。”
“我一介武夫,聽不懂書生們的大道理,但如果我沒記錯,這些工匠都隸屬將作監(jiān),將作監(jiān)的大匠卿許成濡,當初就是張相推薦的?”崔希逸微抬下頜,帶著一縷明目張膽的挑釁:“由此看來——”
他一字一字地說:“此案張相理應避嫌?!?p>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官員們面面相覷,曾經(jīng)被他們私下悄然議論的將相矛盾,一下子被推到了大庭廣眾,風口浪尖。
將相不和,百官噤聲。
面對崔希逸的咄咄逼人,張九齡卻并未動怒,眸色寧靜,從容坦蕩回視。
“張相,崔將軍……”左相李林甫趕緊出來打圓場,“都是為了替陛下分憂,兩位切勿傷了和氣。”
誰知崔希逸看了李林甫一眼:“刑部與大理寺都是李相的職權吧?此案多日查不出結果,不是辦事的人不力,就是管事的人瀆職。早聽聞李相‘弄獐宰相’[4]的大名,倒也不奇怪?!?p> 百官無不瞠目結舌,乖乖,剛才那句“書生都沒有見識”已經(jīng)夠得罪人了,想不到還有更勁爆的在后面。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可都在場,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平時更是沒有人敢惹。崔希逸這是無差別殺傷,得罪人專業(yè)戶??!
李林甫的臉色也有那么一瞬間的難看,但很快就換上了濃如蜜的笑容,干笑了兩聲:“陛下,唉,這……”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李隆基。
天子一直作壁上觀,這時見眾臣都難以收拾場面,才威嚴開口:“朕的宰相,國之棟梁。張卿有山容海納的雅量,李卿有縝密務實的周全,滿朝文官大都是進士出身,卻也不等同于他們就是迂腐書生。太宗皇帝講‘文治武功’,有崔將軍這樣的勇將鎮(zhèn)守邊關,固然令朕欣慰,朝中文臣,也是朕的股肱。崔卿你明白嗎?”
崔希逸昂首上前一步,宇文槑以為他又要出言不遜,誰知他極為干脆地叩頭謝罪:“請陛下降罪。”
天子神色雖然嚴肅,但眼底卻并不冰冷,倒有一絲饒有興味,不知道是看在崔希逸一身戰(zhàn)功赫赫的份上格外厚待寬容他,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既然你說大理寺查案不力,那你自己有何見解?若說得有理,朕恕你無罪?!?p> 崔希逸直起身來,面孔上星眸璀璨,與久居長安的文臣不同,他舉手投足都有種豪邁疏朗之氣:“既然陛下恩準,末將便姑妄言之。陛下,此事有一條明顯的線索。”
“什么線索?”天子眼前微微一亮。
眾人的目光頓時都落在崔希逸身上,只聽他說了兩個字:“位置?!?p> “宮墻上那些手印磚出現(xiàn)的位置雖有數(shù)百處,看似凌亂,卻暗藏玄機。末將在河西也曾帶士兵修筑工事,知道城墻磚石有要害,攻城時,只要攻其薄弱,就能事半功倍。那些手印共有二百四十二處,處處皆在墻體薄弱的部分。”
崔希逸的話一說出來,眾人都露出震驚的神色。
“我以刀鞘敲擊手印磚所在之處,只敢用力三分,若用上十分力,宮墻就有倒塌的危險?!贝尴R莸哪抗夂翢o顧忌地掃過眾臣,“誰能對洛陽城池如此了如指掌?對城墻暗中加以標記,又有何目的?”
天子的臉色頓時變了。
唐都洛陽承襲前朝,當初隋朝營建東都洛陽,將作大匠曾經(jīng)畫過一張詳細的圖紙,測量過每一處地勢,選址立意、營建規(guī)劃,這幅洛陽城池構造圖只有一份孤本留存在宮中藏寶閣,原本是機密,不該泄露。
寂靜之中,只聽崔希逸突然問:“陛下還記得前些日子的藏寶閣失竊案嗎?”
李隆基自然記得,但當時他并未引以為意。
一個月前,藏寶閣失竊。據(jù)金吾衛(wèi)奏報,清晨發(fā)現(xiàn)閣中好幾門木架都被翻亂,竊賊已經(jīng)不知所蹤。所幸清點之后,發(fā)現(xiàn)別的寶貝一樣不少,只缺了塊吐谷渾進貢而來的龜甲。大唐藏寶閣中有許多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東海的夜明珠、西山的夔龍玉、泗水的青銅方鼎……加上各屬國連年進貢的寶物不計其數(shù),這龜甲算不得多珍貴,如果沒有失竊,除了每年的例行清點,甚至都沒人能想起來。
這件案子沒有查出結果,但軍國大事何其多,既然沒丟什么貴重的東西,李隆基也很快將它拋諸腦后。
“聽說藏寶閣中被盜竊之物只是一枚龜甲?豈非太過小題大做,不合常理?行事鋌而走險,所取之物卻尋常,只有一個解釋說得通,這失物只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對方還偷了更重要的東西?!?p> “什么東西?”李隆基眼底驚濤涌動。
“洛陽城池圖?!贝尴R莺V定地昂起下頜,劍眉揚起一縷春風如刀,鋒利而清晰,“如果失竊的是洛陽城池圖,那么一切都說得通了——因為對方并未將圖取走,只是趁夜在閣中臨摹了一幅,為了掩蓋其真正目的,再順手于藏寶殿中隨便拿走一樣東西,以便聲東擊西,掩人耳目?!?p> 早春的日光還有些怯意,藏在樹梢之后,淺淺零碎的溫暖被風一吹便散了,涼意直鉆領口與衣袖。
誰也想不到,小小的手印磚之案,竟牽涉如此重大!
“請陛下立刻加派人手加固洛陽城墻,同時增兵四門城防;再重審藏寶閣失竊案,將當夜守衛(wèi)藏寶閣的侍衛(wèi)、值夜的宮人一一審過!”
四
中書省窗外樹影婆娑,鳥聲驚心。
“崔將軍雖然有些才華,但未免殺氣太重,而且太過傲慢狂妄?!被氐焦偈鸬挠钗臉幦匀恍挠杏嗉?。神色既是佩服,又有幾分不服氣。
“他不是傲慢。”張九齡搖了搖頭,眼底清潭映人,“崔將軍今日向陛下奏稟之事,牽涉到洛陽四門城防與禁軍調動,事關重大。他如此出格行事,只是想讓陛下知道,他手握重兵,但絕不會去結交朝中文臣。”
宇文槑心頭微微一震!
禁軍沒有發(fā)現(xiàn)的紕漏,被崔希逸發(fā)現(xiàn)了,他的鋒芒如此之盛,如同華光四射的寶劍,令百官矚目,也會……刺到天子的視線吧?
將相不合,固然會令帝王頭疼;可將相太合,帝王恐怕夜不能寐。
文臣與武將之間有些矛盾,帝王居中調停平衡,才是最為穩(wěn)定的朝局。對此,天子心中有一把微妙的尺子。
崔希逸是胸中有兵法的人,如此旁若無人地行事,并非傲慢,而是智慧!
宇文槑不禁動容,看了神色淡如水的張九齡一眼。
很奇怪,張九齡這個人一向不屑于明爭暗斗,但那些連最高明的謀略者也辨識不清的迷局,他卻有種獨特的通透。
也許,他不是不懂權謀,只是有所不為罷了。
大理寺重審藏寶閣失竊案,幾日后,果然如崔希逸所言,查出洛陽城池圖被竊賊翻動過。
“丞相,洛陽城池圖收藏已久,被翻動的地方因為有積灰,留下了手印,奇怪的是,那手印極小,像是孩童留下的一般——與宮墻上的手印并不相同。藏寶閣失竊那一晚,侍衛(wèi)們都在如常巡邏,宮人們也在值夜,除了幾個工匠稱看見怪鳥之外,沒有人發(fā)現(xiàn)不妥。而藏寶閣的大門格外厚沉,一旦關閉,里面的聲音就很難被外面聽到。
“除此之外,現(xiàn)場還發(fā)現(xiàn)了一樣奇怪的東西?!?p> “什么東西?”
“羽毛?!?p> 大理寺卿呈上來一根漆黑如墨的羽毛:“窗欞上找到的,不知是什么鳥?!?p> 張九齡拿著羽毛,神色微微一怔。
大理寺卿繼續(xù)稟報:“……至于城墻手印,這些天我們全城排查,發(fā)現(xiàn)不僅在宮中有,在市井也有;不僅在城防的墻上有,在尚善坊、安業(yè)坊的多處坊墻上也有,甚至東市賣豆腐、胡麻餅的商人也在自家店鋪外的青磚坊墻上發(fā)現(xiàn)了手印?!?p> “連市井坊墻上也有手印?”站立在張九齡身邊的宇文槑大為詫異,忍不住開口詢問。
“正是?!贝罄硭虑漕h首。
張九齡站起身來,揉了揉眉心,似乎在思索那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
“將手印按得滿城皆是,實在匪夷所思?!贝罄硭虑淠抗饫Щ?,“莫非是為了混淆視聽、掩人耳目?”
“說不通?!睆埦琵g搖了搖頭,“若是為了掩人耳目,只是為了做記號,根本不需要用手印的方式。這些醒目的手印絲毫算不上隱蔽,相反,倒算得上明目張膽。手印出現(xiàn)的地方都算不上偏僻,有些位置,甚至是宮中侍衛(wèi)每日巡邏的必經(jīng)之路?!?p> 等大理寺的人走了,天已近黃昏,稀薄的殘陽照進屋內,厚厚的云層如謎團盤踞在窗外。
宇文槑似乎也有些心事重重,見張九齡仍然拿著那根羽毛,他上前問:“丞相在想什么?”
“宮墻上的那些‘手印’,也許未必是手印?!睆埦琵g在窗下負手而立,“《山海經(jīng)》中記載了一種鳥名叫鵹鶘[5],鳥爪如人的手足,能踏金石堅鐵而留痕,宮墻上那些痕跡,也許并不是手印,而是鵹鶘的爪印。”
黃昏的寂靜中有種驚心,宇文槑怔了怔,對方?jīng)]有回頭:“我已想到了一個人,或許他懂得驅使鵹鶘,且對宮中極為熟悉?!?p> 宇文槑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丞相認為……是誰?”
春風沉淀在梨木窗欞,張九齡轉過身來,面龐如同山雨欲來的樓臺,帶著清渺詩意:“是你?!?p> 宇文槑頓時愣住。
“一開始我尚不能確定是你,直到今日見到這枚羽毛。宮中侍衛(wèi)與工匠,所見都是玄鳥;而那日你說起怪鳥時,卻說顏色絢麗似妖。鵹鶘一生只忠誠于一人,遇見主人時漆黑的羽毛會變?yōu)槲宀?。你,便是鵹鶘的主人?!?p> 宇文槑呆立在原地,良久,他終于顫抖地開口:“我并不是鵹鶘的主人,但我有一個朋友,他……是個妖怪?!?p> 五
宇文槑有一個朋友,它是個妖怪,名字叫做小樂。
小時候,宇文槑問自己的父親:“別人家的孩子都有阿爺阿娘給的傳家寶,我怎么沒有?”一塊玉、一卷書、一個碗,什么都好……反正是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就行。宇文槑家境貧寒,父親聽到他的話,為難地搓了搓手,半晌才下定了決心似地站起身:“等著?!?p> 那天父親摸到破破爛爛的臥房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給他拿出來一塊磚。
磚?
那塊磚再普通不過,磚上按著一個深深的大手印,宇文槑把自己的小手放進去,十指伸開還不夠那大手印的巴掌寬。
“這是祖?zhèn)鞯摹!备赣H認真地說,“當年隋末戰(zhàn)亂,全家背井離鄉(xiāng),很多帶不走的東西都扔掉了,只有這塊磚,你祖父叮囑我一直背在包裹里?!?p> 宇文槑覺得有點無趣,磚這種東西太常見了。父親莫不是隨便找了樣東西來敷衍自己?
那晚宇文槑讀書到很晚,就在他眼皮打架時,一抬頭,突然愣住……只見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圓臉小男孩坐在他的床上,跟他打招呼:“嗨。”
宇文槑嚇了一跳:“你……你是誰?怎么到我房間里來的?”
對方指了指他的桌案——宇文槑的目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桌上看去,那里原本是他放磚的地方,現(xiàn)在空空如也,磚不見了。
“你……你是誰?”宇文槑結結巴巴地說。
“我叫小樂?!睂Ψ叫ξ卣f,圓圓的臉看上去很淘氣。
叫小樂的家伙實在是個磨人的小妖精,他總讓宇文槑幫他找東西,說是有很重要的東西找不到了,可又說不上來是什么東西。本來宇文槑不想理他,可是他偏偏懂得很多,上至天文歷法,下至經(jīng)史子集、五行八卦,他幾乎無所不知,宇文槑喜歡聽他講故事,只能答應幫他找東西,來換故事聽。
轉眼間十年過去,小樂的東西仍然沒有找到,宇文槑的學識卻漸長。他的書讀得好,有一半要歸功于小樂——那些枯燥的經(jīng)書典籍,與小樂討論時都會變得趣味盎然,宇文槑看不懂的東西,小樂講解給他聽,也能讓他豁然開朗。
開元十八年,宇文槑到長安參加進士考試。
這是他第一次到唐都長安,恢宏繁華的城池令他眼花繚亂。通關入城時,只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小樂突然停住腳步,不走了。
這么多年來,兩人始終形影不離,宇文槑從孩童長成了翩翩少年,又從青澀少年長成了俊朗青年,而小樂始終是當年的孩童模樣,不曾變化,也不曾長大,像是時間在他身上悄然凝固成謎題。
“小樂,你怎么了?”宇文槑想催促他快點走,卻見眼淚突然從孩童臉上流了下來。
小樂近乎貪婪地盯著每一寸景色,喃喃自語:“……我終于又回來了?!彼麑⒛橆a輕輕靠在冰冷的磚墻上,仿佛貼著情人的脊背,熱淚盈眶。
宇文槑愣了,小樂他……曾經(jīng)來過長安?
那一年,宇文槑金榜高中。
放榜唱第時,宇文槑心情激動地立在下方等候,只聽時任吏部侍郎的李林甫拿著新進士名冊,對著他的名字高聲念:“下一個,宇文呆?!?p> 被叫成“宇文呆”的宇文槑目瞪口呆,旁邊的副考官滿頭汗水地提醒:“李侍郎,那位考生的名字……讀‘沒’,宇文沒?!?p> 李林甫仍然笑容可掬,沒有說什么。可幾日之后,那位副考官就沒了。
——不知道是辦砸了什么差事,被罷了官,流放到瘴南之地。
從那之后,宇文槑就知道,李林甫這位白字先生手段腹黑狠辣,招惹不起。
宇文槑出身貧寒,但運氣不錯,等了不到半年,便在將作監(jiān)右校署得了一個九品官職,可以朝見天子了。
多年后,宇文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參加早朝的情形。
那天隆冬細雪紛飛,清晨早朝時,天子久久沒有到來,殿外等候的許多官員都到廊下躲雪,古禮雖好,今人多不學,宇文槑也跟著眾人到了廊下,回頭一看,蒼茫雪地里,只有中書侍郎張九齡站在原地未動。一個時辰過去,張九齡衣冠整肅如初,長身玉立,腳下的雪已有三尺深,雙腿都深陷在雪中。等到太監(jiān)匆匆來傳旨,說這一日的朝會取消了,張九齡神色如常,從雪中拔出雙足,從容離去。
遵循古禮,嚴謹?shù)浇豕赂?,宇文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風度。
那天宇文槑回到家,對小樂說起上朝的見聞,小樂笑嘻嘻地說:“聽上去挺有意思的,下次你也帶我去上朝唄!”
“那可不行?!庇钗臉幜⒖虛u頭,“宮中可不是隨隨便便能去的。按大唐禮法,我也只有每月初一、十五能去上朝?!?p> 小樂的大眼睛里閃出一痕狡黠的光芒:“你知道我是妖怪吧?”
看著對方眨動的眼睛,宇文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雖然知道小樂是妖怪,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磚可以成精嗎?宇文槑忐忑地瞅著對方:“你不會是想變回一塊磚,讓我揣著你上朝吧?”
話音未落,陣陣涼風吹得紙窗嘩啦作響,一只長著人足的大鳥突然出現(xiàn)在宇文槑面前,渾身羽毛花里胡哨,跟開染坊鋪子似的,差點把宇文槑嚇得叫出聲!
“你你你……”宇文槑臉色發(fā)白,“你的原形怎么這么丑?”
“哈哈哈哈!”小樂清脆的笑聲從怪鳥身上傳來,隨即從的鳥脖子后面探出一個小腦袋,只見他舒服地騎在大鳥身上,而那怪鳥一臉沮喪。
“你嫌棄它丑,它生氣了呢。”小樂笑個不停,“這是我的坐騎,名字叫鵹鶘,宮墻再高也不怕,它會飛!”
小樂騎著大鳥出入宮中,宇文槑也管不住他,只能再三叮囑他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
一開始小樂還遵守約定,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出去玩,后來陛下從長安擺駕到洛陽,宇文槑的官職也從右校署令升遷為中書舍人,不必等初一和十五,可以每日入宮上朝了,小樂則常常成天不見人影。
有一次月明如晝,小樂回來得格外晚。
宇文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睜眼看到小樂坐在燭光中,神色似悲似喜。他揉著惺忪的睡眼起來,關切地問:“怎么了?”
“我在洛陽宮中遇到了一個人?!毙返难劬餇T火跳動,“我終于想起來自己要找的東西是什么了。”
這一下,宇文槑頓時睡意全無:“是什么東西?”
“一把鑰匙。”小樂清晰說,“一把很重要的鑰匙。”
“你找到了嗎?”宇文槑睜大眼睛。
“找到了,就掛在那個人身上?!毙返难鄣子砍鲲h渺燭光,“和許多年前一樣?!?p> “那個人是誰?”宇文槑只覺得難以置信。這次小樂卻不肯回答他了,爬到床上自顧地去睡覺。
宇文槑翻來覆去睡不著??葱返纳駪B(tài),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情人似的……宮中的女子只有宮女和妃嬪,身上掛著鑰匙的,多半是宮女。不不,總不可能是侍衛(wèi)吧?可妖怪重口也說不定……宇文槑的腦子里亂糟糟的轉過各種念頭,幾乎徹夜未眠。
洛陽宮中鬧鬼的傳聞,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一開始,有宮女夜行時聽見古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宮墻上敲敲打打,后來,便有侍衛(wèi)親眼看到一只長著人腳的碩大怪鳥在啃宮墻……
聽到同僚議論的時候,宇文槑心中頓時有不好的預感……不會是小樂吧?
那一天,不是宇文槑值夜,他跟同僚換了班,提著燈籠走過宮中,只見一只大鳥星夜翱翔而至,停在宮墻上。
而小樂正饒有興味地提筆,在宮墻上恣意揮墨。
月華如練,小樂看到宇文槑也不吃驚,從墻頭輕捷地一躍而下,笑著跟他打招呼:“嗨。”
“……”宇文槑嘴角抽搐了一下:“果然是你?!?p> 只見那只怪鳥鵹鶘蹲在宮墻上,“吭哧吭哧”地啃磚墻,啃得碎末紛紛掉落,宇文槑又氣又急地問:“你們在干什么?”
“鵹鶘在磨牙而已,”小樂聳了聳肩,理所當然地說,“不會把宮墻啃塌的?!?p> 磨牙?
宇文槑臉色鐵青指著身前的墻問:“那些手印又是怎么回事?”
“鵹鶘磨爪子而己?!毙忿D過視線,似笑非笑地摸了摸下巴,似乎隱瞞了什么,“說起來時間有點久,洛陽城池有些地方我記得不太清楚了,下次得找一張城池圖來看看?!?p> 他側頭問宇文槑:“你知道藏寶閣在哪里嗎?”
宇文槑頭皮頓時一炸,他還想打藏寶閣的主意?誰知小樂看到宇文槑難看的臉色,笑瞇瞇地說:“放心,我有辦法,不會有危險的,也不會驚動守衛(wèi)。”
幾日之后,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下,洛陽宮殿之上的天色一片清冷肅殺,藏寶閣失竊了。
面對宇文槑驚恐的質問,始作俑者小樂無辜地歪著頭說:“我本來是沒有留下什么痕跡的,可是洛陽城池圖藏得太好,不容易找,所以我把里面弄亂了點?!?p> 他口中的“弄亂了一點點”,讓侍衛(wèi)和內臣們清理了整整三天,才把東西都擺放回原位,清點出失物。
宇文槑只覺得心驚膽戰(zhàn),自從小樂遇到了他口中的“那個人”之后,行事就越來越大膽古怪。
“你到底想做什么?”宇文槑忍不住問。
“我要做一件冒險的事?!毙方器锏卣A苏Q劬?,眼底似乎有百年紅塵滾滾而過,笑意危險,“可惜最近雨水太多,要等大晴天,干燥時才能做。”
宇文槑的心劇烈地跳動,有什么直覺令他不安。
他突然發(fā)現(xiàn),從始至終,自己并不曾真正地了解小樂。
六
“噫,好像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故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也就是說,連你也不知道,你那個小伙伴的真正目的?”
宇文槑悚然抬頭望去,只見崔希逸坐在屋梁之上,好整以暇地俯瞰著下方。今日他脫了戎裝,一身錦緞玄衣華貴照人。
宇文槑頓時臉色發(fā)青:“崔……崔將軍!你怎么能在梁上偷聽?”初次見面時,他覺得崔希逸威儀赫赫,大有名將的風采,此刻看他的舉止,眼角眉梢都帶著極不安分的優(yōu)美,倒像是個紈绔的登徒子。
“大門不讓進,我只好走屋頂,怎么,不歡迎?”崔希逸從屋梁上一躍而下,朝張九齡抬了抬下巴,“張相,不說我都差點忘了,別人都說你的酒量千杯不醉,上次宴席和我喝了幾盞,怎么就被放倒了?”
“……”
“還有,上次你喝醉了酒,我把你從鳳池抱到了宮門口,也不見你來謝我?!?p> 見張九齡面帶隱忍之色,并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上前湊到對方跟前,一臉遺憾:“嘖嘖,酒醉的樣子挺可愛的啊,清醒的時候變得無趣了呢。”
張九齡忍無可忍地斥了一句:“將軍慎言?!?p> “我說事實而已,怎么就言語不慎了?莫非丞相白白有大好的名聲,其實只喜歡聽甜言蜜語,聽不進真話?”
這下宇文槑算是看出來了,崔希逸是在跟張九齡抬杠。
窗口光影繚亂,只聽崔希逸笑吟吟又補了一句:“當然,要是丞相喜歡甜言蜜語,我也會說。畢竟,對著美人兒說幾句好話,也會讓人心情大好,想當初我就是靠著能哄得我家娘子開心,才娶到她的?!?p> 聽到這話,宇文槑心里微微“咯噔”一下,忍不住瞟了一眼張九齡,卻見對方神色坦然如常,并無絲毫兒女私情的傷懷。
——傳言丞相追求盧家千金而不得,可如今看來,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世間許多事,被世人誤傳得繪聲繪色,可其中真實的,又有幾分?
崔希逸似笑非笑,深深打量著張九齡,突然挑起劍眉:“丞相,說起來,我一直看你挺不順眼的?!?p> 他認真地說:“你的詩寫得比我好。”
張九齡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明顯在說:你還會寫詩?似乎是頭一次聽說崔希逸有這樣的雅趣。
“……”崔大將軍覺得自己受了侮辱,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卷,證明自己會寫詩,“那當然!”
那紙上確實寫了一首他給自己夫人的情詩:思君心難耐,一刻不能留。野鴨大如狗,相思大如盆。
崔希逸的字寫得銀鉤鐵畫、矯若游龍,配著這樣慘不忍睹的詩句,簡直暴殄天物。換了涵養(yǎng)稍差的人,只怕要一句“狗屁不通”送給他。張九齡忍了又忍,竟然只是清淡地說了句:“將軍果然是會寫詩?!?p> “那是自然!”崔希逸馬上來了精神,“你那個‘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寫得還不賴,就是氣魄小了點,打仗已經(jīng)夠勞神費力的了,寫情詩就要直抒胸臆,你說這相思就得大,比碗口還大,比盆還大!”
張九齡扶額轉過身去,崔希逸以為他是默認了自己的觀點,滿意地把情詩收好,高高興興揣起他那比盆還大的相思,昂首闊步跟了上去。很奇怪,氣質這種東西,在崔希逸身上似乎就是專程用來糟蹋的,偏偏他天生劍眉星瞳,神態(tài)又帶了貴族氣的高傲,再怎么糟塌,仍然不丑。
張九齡在前面走,崔希逸和宇文槑跟在后面,往皇城南門走去。
據(jù)宇文槑說,他也好幾天不曾見到小樂的蹤影,最近一次看到對方,還是在皇城南門,那時小樂趁夜在墻角挖什么,他也沒看清。
幾人來到南門,張九齡也許是走得急了,腳下微微一晃,崔希逸從旁扶住他:“今天沒有喝酒吧?怎么,丞相若是還需要我抱到馬車上去,只管吩咐?!?p> 張九齡沒有理會他的調侃,目光突然直直地盯著地面,抬起眸子:“這里有硫磺的味道?!?p> 空中飄散出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墻下的泥土帶著新翻的痕跡。崔希逸蹲下身來,用刀鞘敲了敲墻體,墻角確實被人挖動過,他伸手去摸青磚,指腹間頓時沾了一些暗黃色的粉末,他將粉末放置到鼻下聞了聞,面沉如鐵:“這是火藥。”
猶如平地驚雷,宇文槑的神色驟然一變,僵立在原地:“什么……”
這一瞬間,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小樂笑嘻嘻地模樣:“我要做一件冒險的事,可惜最近雨水太多,要等大晴天才能做。”
金吾衛(wèi)很快聞訊趕來了,崔希逸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命令:“挖!”士兵們立刻上前,將墻根的泥土挖開。
隨著越挖越深,士兵們臉上都露出驚懼神色,崔希逸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成筒的火藥一排排用引線精巧地聯(lián)在一起,暗紅的引線埋在干燥的荒草之間,如同草叢中毒蛇的信子,危險地挑釁著,延伸向遠方。
宇文槑的腦子里“嗡“地一聲!小樂竟然在洛陽城的十二座城墻中都埋下了火藥!
“砍?!贝尴R菅鄣讱怏E現(xiàn),一片血紅,“把引線砍斷!”
“是!”士兵們立刻領命紛紛舉刀砍去。出乎所有人意料,那看上去仿佛根本不堪一擊的細線,竟然在無數(shù)刀劍下紋絲不動。
“報將軍!砍不斷……”
不等對方說完,只見空中凜冽寒光一閃,崔希逸一把拔出腰畔的昆吾刀,猛地砍了下去!飲血沙場的名刀,斬落在那纖細的引線上,如暴虐猛獸咬下獵物柔弱的頸脖,眾人甚至感到腳下的大地微微震動,地上一塊半人高的巨石應聲而裂!
可那細細的引線,仍然紋絲不動。
崔希逸的臉色,這時才真正變了,巨石碎裂在腳下,血色城池在他眼底崩塌。
火藥埋在城墻下,砍不斷引線意味著什么,他很清楚。若是這些火藥一起爆炸,只怕轉瞬間便是成千上萬的傷亡……
只聽他身邊的張九齡開口了,聲音像是烈火中的清水,沉靜威儀:“謝統(tǒng)領,你立刻飛馬馳報,傳令全城守衛(wèi)士兵,在四方城門疏散百姓!”
“是!”
“宋都尉,你立刻進宮稟報陛下,并請陛下調動禁軍,速到東、西、北三門排查火藥?!?p> “是!”
張九齡的話音不高,聽在眾人耳朵里,卻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
“崔將軍,請你——”
“明白?!辈坏人f完,崔希逸便默契地點下了頭,神色鄭重。這次他并未和對方抬杠,朝士兵們沉聲喝道:“其他人都跟我來!”話音落時已翻身上馬,在夕陽下舉起光華如血的寶刀,刀鋒殺氣如霜:“若是有人趁機作亂,殺無赦!”
比城墻坍塌更為可怕的,是逆賊趁亂而起。
七
黃昏漸暗,遠山一縷流云不散,像是誰在天地間抓出一痕血色執(zhí)念。
張九齡策馬在暮色中,握著馬鞭的手冰涼,聲音微帶喘息:“百姓疏散得如何?”
迎面而來的將領滿頭大汗,拱手稟報:“稟丞相,只剩下東市還有百姓沒有疏散!”
“去東市?!睆埦琵g毫不猶豫地一揚馬鞭,在新月中絕塵而去,疾馳向不可知的黑暗。
大唐雖然實行宵禁,但得在二更天的“閉門鼓”敲響之后,街道上才會杳無人跡,此刻夜幕初降,還有不少在街上徘徊的百姓。
等張九齡策馬趕到東市,士兵們已經(jīng)將百姓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個粗布麻衣的婦人不肯離開:“我家阿寶去買燒餅了,官爺,讓我在這里等他,他才八歲,我得等他,阿寶他不認識回家的路……”
士兵們怎么勸說她都不聽,只是搖頭:“我要等阿寶!等阿寶一起走。”
張九齡策馬來到她面前,臉色因奔波而有些蒼白:“這里太危險,大娘你先離開,孩子交給我們去找?!?p> 也許是因為對方氣度高華,聲音溫暖篤定如山岳,無端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婦人猶豫了一下,終于跟著士兵,一步一回頭地離開。
月華如同輕紗籠罩著天地,夜色中沒有刀聲劍影,卻混合著火藥與鐵銹的危險味道。
“丞相!那邊危險……!”
張九齡將士兵的呼喊拋在身后,策馬朝城墻方向去尋找孩童。涼風灌進肺腑,令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喉嚨里隱有血腥氣。
城墻高高危立,仿佛一個安靜如鐵的陷阱,等著誘捕一個久違的夢境。
突然,張九齡的馬蹄停住了。
城墻下的陰影里,一個小男孩孤孤單單地站著,右手背在身后,似乎藏著什么東西,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張九齡猛地勒住馬韁,翻身下馬。就在這時,只聽身后遠遠地傳來孩童的呼喊聲:“阿娘!”數(shù)十丈開外,那對母子相擁喜極而泣,原來,去買燒餅的孩童阿寶,已經(jīng)被士兵們找到了。
——那么,眼前的小孩又是誰?
站在城墻下的孩童穿戴得整整齊齊,長了一張討人喜歡的圓臉,神色天真無辜,歪著頭打量著張九齡。
“丞相快走!”崔希逸的厲喝聲從身后傳來。
衰草之間,一點火星地在枯草間緩緩爬行著,顏色刺痛人眼。
引線在黑暗中爬行,越來越近,不遠處的孩童臉上帶了一縷戲謔且滿足的笑意。
就在這一瞬間,孩童稚氣的聲音在黑暗中輕柔而危險地響起:“嘿,要炸了哦?!?p> “轟——!”
一聲巨響傳來,耳邊轟鳴,那一瞬間張九齡幾乎要失去意識。
可預想中的疼痛與死亡并沒有到來。
等他從耳鳴的暈眩中緩緩睜開眼睛,城墻仍然佇立在夜色之中,而空中突然綻開了五彩的煙花!
盛大而輝煌的焰火將十二座古城門齊齊照亮,洛陽一百零三坊同時醒來,剎那間,寬闊的天街如同銀河璀璨流動,西面的澗水,北面的邙山,也都驟然映帶成天地間一筆濃墨重彩。
張九齡錯愕地仰起頭,蒼白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焰火紛飛如雨。
華光流彩中,只見那個圓臉孩童朝他走來,身后是煙花綻放的夜,是黑暗中被喚醒的城。古舊的城墻上朱漆一塊塊似往事剝落,東都洛陽城似乎在無聲傾吐,讓一個古老而璀璨的秘密,與煙火一起盛放,讓一句承諾鍥入青石,不隨生死而更改。
兩人相距不遠,只是十幾步的距離,那一步步走來的孩童竟在不斷地長大!腳下仿佛踩著時光瑰麗的魔法,頑皮的臉孔在月下從孩童變?yōu)樯倌?,少年的身量迅速長高,臉龐從青澀變?yōu)榭±剩掳蜐u漸生出胡茬,不過眨眼之間,青年的鬢角便染上點點霜白。
這只是短短的路程,步履匆匆,仿佛半生回眸凝練成這一瞬;這又是長長的凝望,相思悠長,浮光掠影如幻夢層層剝開。
夜色如謎,月光離奇,等走到張九齡面前時,那稚齡孩童已經(jīng)是一個花甲老者。
老者站定在那里。
長長的一生,就這樣走完。仿佛只要有某個人在眼前,就不覺得遺憾。
“我來了?!表毎l(fā)皆雪白的老者,不變的是圓臉上頑童般燦爛的笑容,他將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來,手中拿著一支五彩的煙花,“這個給你?!?p> 語氣如此溫柔隨意,像是久未見面的故人。
“我來遲了百年,不過,這枚鑰匙絕不會錯?!崩险咧噶酥笍埦琵g胸前,單薄的春衫遮蔽之下,貼身掛著一枚玉飾,精巧而別致,用藍田玉打造成鑰匙的形狀,帶著張九齡的體溫——那是祖?zhèn)鞯淖o身玉。
“茗泉,我答應過你,帶你看煙花?!崩险叻路饘δ敲队耔€匙喃喃而語。
“你……”張九齡怔了怔,“怎會知道曾祖母的閨名?”
沈茗泉,出身長安名門,在隋朝時舉家被流放嶺南。
“原來如此,”老者深深凝視著他良久,終于大笑,“你長得真像她啊,性子也是一樣的固執(zhí)。我叫宇文安樂,是茗泉的故人。”
這一刻,所有的秘密都如同溪流匯聚成海,聽到那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時,張九齡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洛陽城池圖只有一軸孤本,在洛陽藏寶閣中收藏,可還有一處藏圖,既不在宮室,也不在任何人手中,只在一個人心中。
——那便是這座城的建造者。
“宇文先生?!贝尴R菅矍耙涣?,持刀大步上前,朝老者行了一個大禮,“原來近日洛陽種種奇事,是先生所為?!?p> 宇文愷,字安樂,隋朝工部尚書,長安與洛陽兩座都城的建造者[6],數(shù)百年來最偉大的將作大匠,沒有之一。
長安建筑巧思絕倫,洛陽行宮極盡瑰麗,宇文愷不僅懂得建造與城池規(guī)劃,而且詩酒風流,是名噪一時的才子,他學識淵博、博覽群書,用《易經(jīng)》的卦辭作輔,讓恢宏的中軸,十二條街道、一百零三座城坊與天上的星辰相對應,才能建造出這曠古絕今的城池。
宮室之美,在建筑本身,也在建造者的胸襟與情趣。
宇文愷二十七歲便建造了長安城,成為年輕的將作大匠。他唯一遺憾的是,建造了那么多的宮殿與城池,卻不曾為她建造一座小小的府邸,一個屬于他們的家。
當初兩人相遇于長安早春,謙謙君子,窈窕淑女,雖然沒有許下白頭之約,但彼此心知,兩情相悅。他贈她玉鑰匙,為她敞開心扉。若非彼時世道喪亂,他家中遭逢變故,而她亦不幸隨父一起被流放嶺南,甚至來不及道別,他決不會錯過與她約定的那一場煙花吧。
約定之日再去尋她時,卻已人去樓空,伊人無蹤。從此遍訪山川,幾度鴻雁,卻再無消息。那是宇文愷人生最難過的一段,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的磚石突然之間都失去了生命,變得僵硬。
愛一個人,與建一座城,都曾那樣用心營造,期待時光久遠,堅固如初。
可是剩下的似乎只有一個人回憶。
后來慢慢地,他又找回了微笑,城墻不是用來困守的,回憶也是。他還會還她一場煙花,無論在今生,還是來世。
心愿不了,神魂不散。
洛陽城歷經(jīng)雨雪風塵與朝代更迭,這座城是他親手所造,他清晰地知道它的每一處脈絡與骨骼,知道城池脆弱的地方。
磚石上那一道道手印,并非是為了破壞,而是為了提醒今人隱患所在之處;墻根埋藏的焰火,在當年前建造東都洛陽之時,就用機關藏匿其中,如今不過是重新打開而已。打開心愿與夢境,重續(xù)當初的約定,與春日渭水邊的少女共赴這一場盛大的煙花。
“這個給你。”宇文愷將那支煙花遞給張九齡,他的指尖滲出彩色火光,右手在夜色中漸漸變得透明。
“……”張九齡意識到了什么,眉心微折出一痕愕然。
空中璀璨的煙花已接近尾聲,熱鬧非凡的夜空歸于清冷寂寞,再盛大的煙花,也會燃盡,就像一場轟轟烈烈的人生歸于寧靜。
終于,所有的光芒都暗了下來。
只有宇文愷手上那支焰火還在燃放著五顏六色的微光,像是許多的小星星遺落在人間,流落在戀人的眼眸心上。
“我得償所愿,就要消失了,這是最后一支煙火?!睗M頭白發(fā)的宇文愷像孩子般笑著,布滿皺紋的手握著光。
張九齡怔怔地伸手,將煙火接了過來:“曾祖母她……是個怎樣的女子?”
“她的美,豈能形容?”宇文愷放聲大笑,笑意釋然灑脫,溫暖而快活。
漫天星光之中,宇文愷的身影漸漸變淡,他是笑著消失的:“若非喪亂離別,我真想看到她白發(fā)蒼蒼的樣子啊?!?p> 我心如頑童,我心如頑石。
隱藏在這座堅固城池里最溫情的部分,是我對你的愛意。
金蟬脫殼:《三十六計》第二十一計:“存其形,完其勢;友不疑,敵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