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自王攸離京之后,榮,寧二府內(nèi)高朋滿座,處處張燈結(jié)彩,繁花似錦,熱鬧非常。就連平日里不大走動的世家大族都過來慶賀,賈政,賈赦二人忙得不可開交,但卻樂在其中。
宴席之上多有奉承阿諛之語,更有甚者說道若是貴妃來日誕下皇子,那么賈氏一門也就成了皇親國戚,貴不可言。
原本賈母想著此次賈元春加封貴妃有著王攸之功,便是叫人去請石氏前來擺宴慶賀,然而得到的消息卻是石氏近來微感小恙,不便出門。至于薛氏母女二人,同樣深居簡出,在一次給賈母請安的過程中,薛姨媽說是賈府如今出了貴妃,平日里要忙的事情太多,自然是不好添什么麻煩的。
賈母想想頗為有理,加上日常有著其他公爵府上的誥命前來拜訪,自然也就將此事給遺忘了,不過賈母畢竟年老體衰,禁不住勞累,只好將大部分的事情交給王夫人和邢夫人,后二人不得不應下。
王夫人雖前年就開始吃齋念佛,但畢竟這些年來,賈母偏向二房,如今王夫人又是皇妃之母,榮國府內(nèi)一應婆子下人哪有不上趕著討好的,再加上內(nèi)侄女王熙鳳的統(tǒng)籌幫忙,這連日來的慶祝歡宴,也好在不失體面的結(jié)束了。
年前,賈璉和黛玉便是到了揚州,賈璉在拜見林如海之后,隨即將賈母的回信遞交給了林如海。
賈璉對于這個姑父,心中也是敬佩不已。哪怕林如海身患重病,近似油盡燈枯,但談吐雅致,舉止曠達,多年身居高位,身上的氣勢依舊是令賈璉折服。原本賈璉還想詢問一下林家日后如何安排,然而林如海像是明白賈璉的心思一般,只是回復如信中所言。
賈璉當時以為林如海所說的信是賈母的回信,也就沒多想,后來回道客棧之內(nèi)的廂房之中,這才反應過來林如海和他玩了一個文字游戲,連忙叫苦不迭。這信也可以是遺書,他不信姑父做官多年,沒有什么至交好友之類的,但轉(zhuǎn)念一想,若是林如海去世,這林家偌大的財產(chǎn)必定是要留給黛玉的,一個女孩子身負財產(chǎn),誰不會動心,所以林如海不得不將黛玉送到賈母身邊,那么這財產(chǎn)最終還是榮國府的,不過在此之前,是由自己操辦。
想到這,賈璉也就不甚在意了,他早已過了弱冠之年,而且榮國府庶務(wù)皆由他一手把持,此次南下?lián)P州,身邊又沒有悍妻王熙鳳管著,早在京都之時,便是聽說揚州瘦馬的名聲,又怎能不好好的游玩一番。故此,除卻重要節(jié)日,賈璉會去林宅拜見林如海,并送上一應的節(jié)禮,其他時間當然是要領(lǐng)略這江南風光了。
《論語.為政》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五月十三,王攸自揚州渡口下了船,便是直奔林宅。
原本王攸以為自己會碰上姐夫賈璉,沒想到來到林宅之后,便是從管家口中得知賈璉是住在外面的客棧,也就不太在意的來到林如海的書房內(nèi)。
林宅后宅書房內(nèi),林如海坐在上首位,倚著靠枕,此時的他雖眼窩深陷,面露死氣,但眼神依舊矍鑠,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此時從角門處出現(xiàn)的一道身影讓林如海笑了。
“老師,我回來了,您身體還好嗎?”王攸趕忙上前,直接便是在書房門外的院子就跪了下來,擔憂的說道。
“還好,你高中會元之事,就連圣上親賜善字我都知曉了,如此我也算功成身退了。且不說這個,我有話要對你說。”林如海對著王攸笑著說道。
王攸連忙起身,直接進了書房。
另一邊,林黛玉在自己的小院中,默默垂淚,她此次回到揚州,每日都在父親身邊盡孝,從那些郎中的反應和話語之中,她也知道父親命不久矣,說到底,今年才十歲的她,幼年失弟喪母,后來去了外祖母家,又是寄人籬下,若不是此次得知父親病重,想來不知何年才能回到這個屬于自己的家。
一旁的紫鵑和雪雁二人看著姑娘落淚,心下皆是戚戚,不知如何勸慰。此刻有丫鬟興奮的跑了過來,傳報說是王家大爺來了。
若是王攸在這,必定認出這興奮的丫鬟正是當初照顧自己的其中一個。林黛玉聽到王家大爺,一時間并未反應過來,還以為又是哪個世家子弟前來拜訪自己的父親,名義上是拜訪,實際上不過是看上了林家的家產(chǎn),想要分一杯羹罷了。
回到揚州的數(shù)月,她見慣了那些人的丑態(tài),世態(tài)炎涼說的想必就是這般,就連一同前來的璉二表哥同樣如此,著實讓林黛玉心生厭惡。但她只是一女子之身,又不好出門見客,是以無能為力之下每日啜泣。
家中近日以來哀愁不斷,林黛玉又看見這跑來的丫鬟臉上有著興奮之色,心中更是不滿,紫鵑作為林黛玉的貼身丫鬟,又是賈母所賜,怎能發(fā)現(xiàn)不了這通傳丫鬟的行為不當之處,當即呵斥道:“姑娘都在傷心著,你怎么能夠面露喜色,真是......”
后面的話紫鵑并未說出,但言語嚴厲,早在門外的王嬤嬤聽到動靜,一把把那丫鬟叫到面前,一巴掌扇了上去。
“不知廉恥的東西,什么事情讓你這般高興,老爺平時怎么教你們的,我看你們越來越不像話了......”王嬤嬤是林宅里的老人,當初是跟著太太賈敏的,同時還是林黛玉的奶娘。后來賈敏去世后,才被林如海安排給林黛玉作為教養(yǎng)嬤嬤,所以懲罰起這丫鬟名正言順。
那丫鬟被打,也反應過來,哭著說道:“不是你們想的那般,是老爺去年收的弟子回來了。那人姓王,老爺讓我們稱他王家大爺,林管家也知道這事。”
林黛玉聽丫鬟這么一說,心下更是疑問重重,連忙讓那丫鬟起身進了里屋,問道:“我怎么沒聽父親說過這事?”
那丫鬟趕忙回道:“我以為老爺會和姑娘說,不過自姑娘回來后,老爺身體一直都不怎么好,想來是老爺疏忽了?!?p> 林黛玉用帕巾抹干臉上的淚水,想要起身去詢問父親林如海,哪知一站起身來,便覺得頭暈目眩,眼看摔倒在地上。
這突然的情況讓紫鵑和雪雁更是嚇了一跳,那丫鬟趕忙伏下身子,接住了林黛玉下墜的身子,紫鵑感激的看了一眼,隨后趕忙對外間的王嬤嬤呼喊道:“快去請郎中,姑娘暈倒了?!?p> 王嬤嬤隨即進了里間,試了試林黛玉的鼻息,隨后便是吩咐道:“紫鵑,你和我照顧姑娘,潤竹你去找郎中,至于雪雁你去書房通知老爺?!?p> 原來這前來傳話的丫鬟叫潤竹,潤竹聽到王嬤嬤的命令,趕忙從地上爬起身,也不在意身上的灰土,直接就是沖出門外,雪雁則是向著林如海的書房跑去。
王嬤嬤畢竟經(jīng)驗豐富,知道林黛玉是犯了舊疾,想來是最近哭的厲害,加上身子本就嬌弱,一時間吃不住,才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但也須得郎中瞧過之后方可安心,心下也不禁可憐起自家的姑娘。紫鵑去打來一盆溫水,用帕巾沾了沾擰干之后,開始小心的擦拭起來,嘴里也不斷的呼喊著姑娘二字。
......
“攸哥兒,你可知圣上此番用意?”林如??驾^的問道王攸,畢竟王攸一朝得道,難免會心驕氣傲,是故林如海身為人師,有必要敲打一番。
“老師,你指的是圣上為啥封我為探花,卻又沒有給我官做的事情吧?!蓖踟幕卮鸬溃骸袄蠋煟易灾挲g尚輕,國家大事怎能讓一黃口小兒決斷呢?!?p> “你說的沒錯,但也不可妄自鄙薄,圣上之意我想來也能猜到一些,無外乎想要保你,官場之中,爾虞我詐,不亞于戰(zhàn)場敵我雙方拼殺,只不過戰(zhàn)場之上賭的是自己一人之命,而官場之上卻是全部身家。你父親和我這些年都是如履薄冰,想來你的身份和檔案早在你成為解元那日就被人呈上到御案之上,圣上若是賜予你官位,間接的讓你身在死地,再加上你父親又是九省統(tǒng)制這樣的武官,免不了遭人嫉妒,到時候你王家頃刻之間就成為眾矢之的。”林如海面色凝重的說道。
“老師所言,弟子受教?!?p> “嗯,不過看你的樣子,想來你心中并無怨懟之意,至于我剛剛所說之言你未必不知其中緣由,你是我的弟子,也是我這一生之中唯一收的弟子,若是我早遇見你,我亦無憂也?!绷秩绾M鴷狼暗哪且粡垙埌准?,不免悲傷,隨后有咳嗽了幾聲,繼續(xù)說道:“我自知天意難違,原本這事我打算求你父親的,但是你父親卻是拒絕了?!?p> “老師,我知道您的心事,可是我怕......”王攸神色驚疑不定的說道。
“你所憂之事你父親和我說過,但如今你是二元進士,又是今科探花,若無圣上此舉,我亦不能決斷,王氏有你,無虞也?!绷秩绾K坪跛闪艘豢跉猓叭羰强梢缘脑?,我想將黛玉托付給你?!?p> “這......”王攸聽到林如海的最后一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隨后又聽林如海繼續(xù)說道:“然而天不假年,有些事老師來不及做了,這也是我之前嘆息未曾早遇見你的原因?!?p> “老師,您放心,妹妹我會照顧好的?!蓖踟凳状饝?。
“唉,我知道這有點對不住你,頗有強人所難,這是我給你的,記住,等我死后再看,還有信中內(nèi)容只你一人知曉......”林如海歉意的說著,隨后從暗格之內(nèi)取出一封書信遞給了王攸,后來又想了想,“若是黛玉要看,便給她看吧,她若知曉,亦不枉我之苦心。黛玉從小身嬌體弱,心思聰敏......”
未待說完,房門便是被打開了,進來的人正是雪雁,雪雁見到書房之內(nèi)除了老爺林如海之外,地上還跪坐著一個少年人,心里想到這應該就是潤竹口中那個王家大爺了。
但此時姑娘要緊,雪雁不好細細打量,連忙說道:“老爺,姑娘她暈倒了!”
林如海一聽此話,大驚失色,連忙起身,和雪雁二人出了書房,直奔林黛玉的院中。王攸原本也想要過去,不過突然想起薛寶釵那件事和母親對自己說的話,只好起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至于手中的信,雖心中好奇,但也不好違背師命。
老師想來不日就要駕鶴西去,但心中仍是放不下女兒黛玉,這畢竟是一位父親臨終前的愿望吧。
“唉。”望著面前的空地,王攸也不禁嘆息,其實他不是不愿意照顧林黛玉,而是一種心理作祟,他覺得自己配不上,林黛玉可是世外仙姝,自古仙者,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正如林如海所說這是有些強人所難的,難得不是如何去照顧,而是怎么去面對。
一時間,王攸頗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未來之事,變數(shù)何其多,黛玉想來是必定要回榮國府的,這是林如海沒有辦法的選擇,他嘆息沒有早遇見自己,也是受到了賈母的牽制。
“若是父親在就好了......”王攸喃喃自語道,但話一說出口,他便是反應過來,直接離開了書房,找到魏畑,王丑等人。
不料后者卻是告之王攸,他們?nèi)チ酥凹s定好的地方,得到的消息是王子騰于年后便是離開了揚州,前往南面的交州,視察沿海海防,尤其是西海沿子一帶。
王攸得到這個消息,也頗為失望,只好再次回到林宅,不過此刻他并未回到林如海的書房,而是去了自己住過的小院內(nèi),院內(nèi)黑漆漆的,也沒有下人丫鬟,后來想到之前黛玉暈倒,想來都去了內(nèi)宅,所以只好在林宅前院逛了逛,但心中亦覺煩悶,只好取出一管長笛,嗚嗚的吹奏起來。
內(nèi)宅,林黛玉在郎中的調(diào)理之下,緩緩醒來,看見父親在身旁,不禁哭了出來。
“爹爹,玉兒不要你走,嗚嗚......”
“癡兒......”林如海心中悲痛,也是淚流滿面,他何嘗不想,若是能夠活到黛玉及笄,那事也就水到渠成,可是天不假年,自己身體自己最為清楚,但女兒這般哭泣,他更是不忍說出什么別的話。
一旁的雪雁,紫鵑一眾丫鬟同樣掩面而泣,不知所言。外間郎中正在交代王嬤嬤不要讓姑娘過于憂傷,以免日后落下病根,哪料到里間又是一陣哭聲,隨即歉意的看了看郎中,郎中也知曉這林宅之事,只能嘆息一聲,將一些安神靜氣保養(yǎng)的方子留下,便是離開了。
林如海想到有些事要單獨和林黛玉說,便是屏退了一眾丫鬟。
“玉兒,你在你外祖母那的事我大部分都從雪雁和王嬤嬤那里知曉了,這也怪我考慮不周,但事到如今,你外祖母家仍是你最好的選擇,你可明白?!?p> 林黛玉只是哭著,并未答話。林如海知道林黛玉必定聽了進去,又是繼續(xù)說道:“我林家到你這,就只剩你一人,而你年紀小,又不懂事,不能夠出門料理外面的事物,咱們家也沒什么親支嫡派能夠幫襯你,將來還是需要靠你外祖母為你做主,至于這偌大的家產(chǎn)......”
說道后面,林如海頓住了,但在思索一番之后,正色的說道:“玉兒,你可知懷璧其罪的道理,這財帛自古以來便是動人心,我已經(jīng)基本安置妥當,這點你大可放心。生死有命,我早就看開了,希望玉兒你也能看開一些,雖然我們家沒了香火可繼,但是有你這么一個女兒,我心里可是歡喜的不得了,你不知道你剛從你娘肚子里出來的時候,就那么一點點,隨后越長越大,原本我打算在你及笄之年,給你選個好人家,誰知道如今卻是不能了。這事最終需要你外祖母同意,所以這也是為父不得不把你送到你外祖母身邊的原因。她畢竟是你的親外祖母,縱然不能疼你如嫡親的孫女,但也不會薄待了你?!?p> 林黛玉點點頭,表示知曉。
林如??攘丝壬ぷ?,繼續(xù)說道:“家中財產(chǎn)之中,我留了幾個田莊鋪子放在了你的名下,以備不時之需,至于這地契,到時候會有人交予你。至于這宅院我也留給你,若是將來你不在榮國府了,也可以回到這揚州之地有個落腳之處?!?p> “爹爹,那人可是你的弟子?”林黛玉頗為好奇的問道。
林如海見到林黛玉情緒漸漸穩(wěn)定,于是笑了笑說道:“說起來,那孩子你也認識?!?p> “我認識?!”林黛玉心下一驚,想起潤竹的那句王家大爺,她腦海里逐漸浮現(xiàn)出一道身影來,那個兩年前在京都王宅內(nèi)孤獨決絕離開的背影,還有那一句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會是他嗎?
正待林黛玉陷入沉思的時候,窗外傳來一陣嗚嗚的笛音,她精通音律,雖不知吹笛之人吹得是何曲目,但能聽出吹笛人的心境。
有著彷徨,有著困惑,但更多的是憂愁,不過這憂愁卻是需要忘卻的,因為笛音漸漸變得激進,就像水流從原先潺潺的小溪突然涌入湍急的河流之中,其中有著不屈,有著奮斗,逐漸的綻放自己的全部。
林如海也在一旁聽著,嘴角不禁揚了起來,他雖不知吹笛之人是誰,但是明白這笛音中所代表的一切,縱使面對千萬險阻,我也愿意去面對。正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
林宅之內(nèi),所有的小廝丫鬟婆子都被這笛音所吸引,那是一個白衣少年,頭戴紫金小冠,腰寄玄色鑲玉之帶,端坐在池邊柳樹之下,沒有人上去打擾,但是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隨著笛音落幕,心中的哀愁都是少了許多,著實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