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丹霞之死
葉丹霞病了,這病來得既突然又蹊蹺。剛開始是怕聽到水聲,素云她們不能在她跟前喝水,小便也得到外頭去解決。她自己亦不能喝水,素云只能用毛巾蘸著水放在她唇邊讓她吮吸,兩三天小便一次還得兩個人按著。接著她又怕聽到風(fēng)聲,繼而任何一點聲音都會令她痛苦不堪,歇斯底里。幾天了,葉丹霞的病已攪得整個地下室不安生,謠言四起。集團(tuán)軍主管后勤工作的文參謀長已明示過陳伯鈞,要把她送到戰(zhàn)地醫(yī)院去。
所謂戰(zhàn)地醫(yī)院,不過是陳官莊人敬財神的關(guān)帝廟,剛來時把這臨時改作戰(zhàn)地醫(yī)院??呻S著包圍圈內(nèi)境況的惡化,陸軍醫(yī)院的醫(yī)生護(hù)士們食不裹腹,加之缺醫(yī)少藥,早就作鳥獸散了,留下傷兵們無人看顧。剛開始在外圍受傷的官兵還會被送到這里救治,后來就直接扔到工事坑道里填了溝壑,也不管有氣沒氣。
至于關(guān)帝廟里的重傷員,大雪前還能偶爾聽到里面?zhèn)鞒龅纳胍骱艟嚷?,這場雪后可以想見,那里已變成一片停尸場。要把葉丹霞送到那里,不過是讓她等死罷了。在現(xiàn)在的陳官莊,最輕賤最多余的東西不是別的,是人命,是一個個鮮活的年輕的生命。陳伯鈞知道,文參謀長要把葉丹霞送到關(guān)帝廟是給他面子,否則他就直接派人把她扔雪地里喂狗了??墒牵阉粋€人送墳場等死,他于心何忍?
素云已收拾好行裝,準(zhǔn)備陪葉丹霞去。這可把茂良父子嚇壞了,他們攔著死活不讓她去:“云兒,你可不能去。這要有個好歹,他們葛家可算是絕了后,我可怎么交代呀?”
“是啊,云妹妹。你要實在不放心,我陪葉中士去!”
“可是,良哥哥你一個男的怎么能照顧她?”
“我來!”不知何時皎玉已站在門口:“我陪霞姐去關(guān)帝廟吧?!?p> “皎玉!”素云拉著她說:“霞姐要是傳染病可怎么好?你還小,哪里知道怎么照顧病人呢?”
“是不是傳染病讓他看一下就知道了?!别ㄓ褚惶чT簾,瑟瑟縮縮進(jìn)來一個人。他套著一件已看不清顏色破舊棉袍,雙手籠在袖管里,佝僂著背,只有一副黑框眼鏡還算完好。
“他是醫(yī)生,剛才在集市見他賣眼鏡,就帶來給霞姐看病了?!别ㄓ裾f著,茂良覺著這人有些眼熟,細(xì)一看卻是陸軍醫(yī)院的呂醫(yī)生。見有人認(rèn)出他,醫(yī)生面有愧色。他只簡單問了問葉丹霞的癥狀,便下了定論:“這是狂犬病?!?p> “狂犬???”
“她被野狗咬了,中了狂犬病毒,當(dāng)時不會發(fā)作,一般潛伏三到十五天就會出現(xiàn)怕水,怕聽風(fēng)聲這些癥狀?!?p> “那能治嗎?”他搖搖頭:“一旦發(fā)作,無藥可醫(yī),只能等死罷了?!?p> 這話重如雷擊,素云扯住他的衣袖:“醫(yī)生,你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p> “我真的沒辦法,如果有辦法救,我一定會說的,我都快餓死了,怎么還敢留一手哇!”
葉丹霞給挪去了關(guān)帝廟,皎玉陪她去了。素云內(nèi)心自責(zé)不已,如果不是為了給她找吃的,或許葉丹霞不會有這一劫。最后商定,皎玉晚上值班,素云白天來,茂良,陳伯鈞,羅健輪流在關(guān)帝廟大殿里宿夜。大家心里清楚,葉丹霞即將離開他們,誰也挽留不了她的生命,大家所做的這些不過是讓自己的心安寧一些,對葉丹霞來說,一切皆是徒勞的。
又過了兩日,葉丹霞的病情日漸危重,她已滴水不能沾,身體極度脫水,臟器功能衰竭,一日內(nèi)數(shù)度昏迷,素云和皎玉只能不時拍打她的臉頰,唯恐她昏睡過去便醒不過來。
茂良晚上來時,見她鼻梁有些塌陷下去,心頭一驚。他想起叔父過世前也是這樣,便悄悄對素云說:“云妹妹,你今晚就在這里吧,我去叫父親?!?p> “怎么?”素云瞪大了眼睛:“是霞姐她------”
茂良點點頭,素云捂住嘴唇,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抹了一把眼眶說:“好,我會在這里陪著她??闪几绺?,我好害怕,霞姐她真的走了,我------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以后的日子------”
茂良捏了捏她的肩頭:“堅強(qiáng)點,替她好好活下去,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她?!?p> 已是深夜,窗外的北風(fēng)呼嘯了一天,仍然沒有停歇的意思。關(guān)老爺神像后的小屋里,炕臺上昏黃的油燈忽明忽暗,正被窗縫間鉆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吹得奄奄一息,正如燈下葉丹霞的臉一般。她的一對大眼睛已深深凹陷下去,顴骨突兀得怕人,整個人看上去如骷髏一般,十分恐怖。
素云坐在炕沿上,緊緊握住她干枯的手掌,可她心里清楚,無論她握多緊,葉丹霞的生命下如流沙般從指縫間流走------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她們有爭吵,有怨恨,但不知不覺中,葉丹霞已成為她在逃亡路上的堅實依靠,她已習(xí)慣相信她,依賴她,習(xí)慣了有她的存在??涩F(xiàn)在,或許今晚,或許就在下一秒,她就將死去,她將如何承受?
突然,葉丹霞眼皮動了一動,慢慢睜開了眼。眾人忙圍上來:“葉中士!”
“霞姐!”
“你醒了?!彼卦戚p輕地問:“口渴嗎?”葉丹霞吃力地抬起手掌擺了擺,喉嚨里發(fā)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聲音,素云必須附耳在她嘴唇上才能聽明白。
“茂良,皎玉,霞姐有話要對我和父親說,你們先出去吧!”
素云站起來,讓陳伯鈞坐在炕頭。
“我要死了------”
“胡說!你還年輕,我這老頭子都沒說要死,哪輪得著你?”
“我身上的跳蚤,虱子------都------跑了,它們不------要我了!”
“那還不好,現(xiàn)在你是這包圍圈里最干凈的女人了!”素云有些尷尬,便走出屋子,在門沿外站著等。
過了一會兒,陳伯鈞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來,他佝僂的背弓得更厲害了,眼眶亦有些紅腫。素云上前扶他他這才回過神:“云兒,她叫你進(jìn)去!少說些話,讓她------安安心心地走吧!”說完,他擺擺手,木然地站在關(guān)帝神像前發(fā)怔。
素云緩緩走到葉丹霞的炕前,正要坐下,卻聽到她低聲地說著:“對不起------對不住你------”
她俯下身說:“霞姐,是我?!?p> 葉丹霞費力地睜開眼,伸出食指指了指炕腳的方向,素云不明白:“是冷嗎?”
“腳,腳?!彼卦平议_她腳上的被子,見她的右腳擺了兩下,便明白了:“是腳上有什么東西嗎?”
“刀,刀。”葉丹霞虛弱地應(yīng)了兩聲。素云解開她的綁腿,一把長約五寸的古銅色短匕首掉了出來。
葉丹霞將匕首握在掌中,一只手抖抖索索地?fù)崦?,一遍,兩?-----她的眼神中毫無往日的凌厲之氣,滿是不舍與愛惜。這一刻,她仿佛卸下那副厚重的鎧甲,回復(fù)了自己的女兒身。她抽了抽鞘,似乎想把刀拔出來,但她太虛弱了,很快便放棄了。素云拿過來,大約很久沒用了,刀鞘合得挺緊,得用不小的勁才能拔出來。只見寒光一閃,匕首鋒利的刀刃在幽暗的空間里閃耀著冷冷的青光,仔細(xì)看刃身仿佛還帶著淡淡的青藍(lán)色,這是一把難得的好刀。
“這------是離開上海------去關(guān)東時,葛------旅長送的------”葉丹霞吸了一口氣,接著說:“現(xiàn)在------我用------用不著了,留給------你------”
素云不知該說什么,只低著頭將刀身插進(jìn)鞘里,葉丹霞喘了一口氣說:“云,記住,在這個世上------要想------活下去,就要狠得下心,不但------要對別人狠,更要對------自己狠。這把刀,救過我?guī)谆?,以?-----它也能幫到你。”素云滿噙淚水,連連點頭。
葉丹霞如釋重負(fù),她終于放下人世間一切牽掛,雖然她的肉體尚在人間彌留,但她的靈魂已啟程奔向那個理想的天國去了。
“我走了,我------終于可以又見到他了!”她如骷髏般的臉龐上,忽升起兩團(tuán)若隱若現(xiàn)的紅暈,這一瞬,她早不是冷酷凌戾的葉中士,她又是新亞舞廳里那個風(fēng)情萬種的紅玫瑰了:“玫瑰玫瑰我愛你,玫瑰玫瑰最艷麗------”
1949年元月6日的夜,注定是一個不平常的夜晚。葉丹霞死了,走得很安詳,很平靜。關(guān)帝廟后的桐樹下,茂良,皎玉,素云花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挖了一個長六尺,寬兩尺,深約一尺的長方形坑。人說人剛死時,魂靈還會在人間盤桓七七四十九天,待到功德圓滿時才會離去??伤卦朴X得葉丹霞不會,人世間如此惡濁不堪,有什么可留戀的?天國里有鳥語花香,陽光和煦,還有象山一樣溫厚包容的扶松,誰還留戀這人吃人的陳官莊?
“行了,云妹妹,你和皎玉在這等,我去請葉中士?!?p> “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一個人怎么行?”
“還有羅團(tuán)長和父親呢,要不你們和我一起進(jìn)去吧?!泵寂滤齻z呆外面害怕,于是三人一起由后門進(jìn)了關(guān)帝廟。
葉丹霞的靈房就在大殿后面,三人正要進(jìn)去,卻聽見前面?zhèn)鱽黻惒x有些憤怒的聲音:“不行!要走你走,我都一把年紀(jì)了,決不會背叛黨國!”
“老軍長,解放軍隨時會發(fā)起總攻的,現(xiàn)在是刀架在脖子上,什么時候殺由別人說了算的時候了。這時節(jié)人家還同意我們起義,方政委可是看在當(dāng)年并肩抗戰(zhàn)的情分上,才給我們這個機(jī)會的-------”
茂良怒不可遏,他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掏出手槍迅速抵住羅俊的鼻子:“好你個背恩求榮的東西,你藏得夠深的??次也灰粯尨蛩滥悖 ?p> 見他拉動槍栓,羅俊倒一點也不驚慌:“公子,我羅俊敢在這里出現(xiàn),就預(yù)先做了安排。你信不信,只要你槍聲一響,整個關(guān)帝廟立刻化為齏粉!”
茂良眉心微搐:“看來,你是鐵了心了。父親怎早沒看出你是個貪生怕死的鼠輩?”
“我貪生怕死?我羅健八年抗戰(zhàn),什么時候怕過死?葉中士,小謝都是多好的青年,現(xiàn)在呢?都死了!”他激動地咆哮著:“軍官參訓(xùn)團(tuán)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們還那么年輕,那么有朝氣,都是學(xué)生,我能眼睜睜看他們一個個去送死?我辦不到!我要他們一個不少地活下來!”
茂良默默放下手槍,陳伯鈞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食盡鳥投林’哪!人各有志,你要走我不攔著,只是------”
他頓了一下:“看在十幾年相隨的情分上,你------把我這一雙兒女帶出去吧,算了求你了!”
羅俊略一遲疑,點了點頭:“既如此,老軍長,我答應(yīng)你。半小時后,我會親自來接公子和云小姐!”
陳伯鈞掏出懷表,時針指向凌晨三點。葉丹霞已下葬,雖然倉促,但總算沒有曝尸荒野。茂良,素云,皎玉一字排開,在墳前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
“玫瑰呀,保佑良兒云兒平安回到南京吧!”陳伯鈞用手?jǐn)n了攏墳頭的土,輕聲說道。
“父親,您跟我們一起走吧!”茂良拉著他懇切地央求。
“良兒,父親老了,生死于我沒多大意義了。何況,你蘭姨,淑怡已經(jīng)到了臺灣,我不能不為她們著想?!?p> 陳伯鈞話語中滿是無奈與悲涼。
“云兒,你過來!”他抖抖索索從懷中掏出一個絲帕,打開取出一根通體紅亮的瑪瑙發(fā)釵:“這是你娘的遺物,現(xiàn)在還給你,希望它能保佑你這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還有,”他又拿出一封信,沒有信封,只是簡單對折了兩下:“云兒,如果到那邊見到一個叫方召甫的首長,就把這信給他看,他見了就會安排你們回去,切記切記!”
素云心頭一陣酸楚,伯父是如此事無巨細(xì)地為她安排考慮,可她卻從未盡過一天孝道,于父于母,于伯父皆是如此。她還想說什么,陳伯鈞擺擺手:“好了,人已在外邊等著了??熳甙桑 ?p> 三人上了車,羅俊已在車上等著了。
“快走吧,約定的時間要趕不上了!”他焦急地催促著。車子發(fā)動了,陳伯鈞突然從頸間取下懷表,從車窗外丟到茂良懷里:“良兒,帶著這個,別誤了時間!”
茂良來不及說什么,吉普車已吱地竄了出去,他伸出半個身子喊道:“父親——,父親——,你一定要保重啊——,我們等你回來——”
很快,陳伯鈞佝僂的身影淹沒在夜色,怎么找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