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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未央之民國風月

三 兵臨城下

天水未央之民國風月 湛兮若存 4368 2020-10-27 11:23:08

  回到徐州已是次日午后了,陳伯鈞午睡剛起見二人風塵仆仆歸來,大吃一驚:“你們怎的竟回來了?沒趕上火車嗎?”

  茂良莫名其妙:“什么火車?我們剛從碾莊回來,皎玉沒跟您說嗎?”

  陳伯鈞一拍大腿:“說什么?昨晚在剿總值班,一宿都沒回來,還以為你們已經(jīng)去車站了。糟了,這個羅俊一定是把車票送那邊去了,也怪我沒說清楚。快,你們趕緊去那邊看看,說不定還趕得上!”

  “哪邊???”

  “月梅那里呀,這可是最后一班去南京的火車了。”

  徐州火車站自從15日宿縣被攻,津浦線停運起,已冷寂了多日,今天卻忽然變得人山人海。當茂良帶著素云和皎玉趕到此處,只見人流滾滾,幾無立錐之地。莫說上火車,連擠進那三百來平米的候車室皆是一種奢望,何況他們沒有票,只得折返。路過陳宅,茂良叫司機停車,他還不甘心,要進去看看。

  院子里空蕩蕩地,地上到處都是空藥瓶,用過的針頭,針管,被丟棄的灰乎乎的繃帶,一個中年雜工正默默地清掃著,只有大掃帚發(fā)出的“沙沙”聲不斷回響------見到他們,男人主動走過來低聲問道:“請問,是陳茂良先生嗎?”

  得到肯定答復后,他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這是秦護士讓我一定轉(zhuǎn)交給你的。”茂良拆信的動作分外急迫,或許秦月梅會良心發(fā)現(xiàn),至少留一張票下來,可是------

  “茂良:

  我走了?;蛟S這兩張車票就是上天對我的補償,是的,我是一個人走的,但我寧愿賣掉它也不會留給她。既然你那么愛她,我就成全你們------

  月梅字

   1948年11月24日”

  茂良怒不可遏,一把將信扯了個粉碎。

  “良哥哥,算了吧。回南京也好,留徐州也罷,對我來說,沒有區(qū)別?!彼卦苿裎俊?p>  “可是,徐州是座危城,早晚會被共軍滅掉的,這里太危險了。”

  “他們要消滅的,是徐州城,還是呆在城里的人?既然早晚會被消滅,那逃到哪里不是一樣的?”

  “云妹妹,你怎的這樣悲觀?”

  “扶松不在了,我——什么也沒有了,還有什么不能失去的?”素云語中不盡悲愴。

  “不,你還有我,有孩子,有父親。云妹妹,你要堅強,如果你自己都絕望了,那誰都幫不了你?!?p>  孩子適時在腹中蠕動了一下,就這一瞬間,喚醒了她母性的本能。

  “是啊,為了孩子------”素云喃喃,望著茂良急切的目光,點了點頭:“良哥哥,咱們回去吧。父親該等急了。咦?皎玉呢?”

  她一邊四下里張望,一邊叫她的名字,好一會兒才見皎玉從屋子里走出來,眼睛有些紅腫。是她疏忽了,這里本是段亦婷母女生活的地方,故所重訪,難免傷懷。兵戈四起的歲月,誰的心里不是傷痕累累?

  這趟珍貴的列車似乎帶走了徐州城所有的期望,留下來的只有絕望的空寂。南線黃維兵團奪取宿縣不成,反在24日被中野包圍于雙堆集;至此,沉寂多日的隴海路與津浦線兩條鐵路動脈再無復通之望,徐州已成關(guān)門之勢。而城內(nèi),亦再無戰(zhàn)俘或政治犯可供交換。時逢冬日枯水時節(jié),運河河床干涸,徐州人,凡未及離開的,都象那干涸河床上翻騰的魚一樣,眼見得周圍的水越來越少,卻只能無奈地等著滅亡時刻的到來。城里的東西越來越少了,物價開始飛漲,死亡的陰影象烏云般沉沉籠罩在這座危城的上空。

  好在松樓的人們不必為基本生活發(fā)愁,皎玉負責一日三餐,其余家事是素云主理,除了陳伯鈞,各人房中洗衣打掃皆由各人自理。葉丹霞住進從前大劉的房間,其實她是受了輕傷的,陳伯鈞已收編她入司令部的警衛(wèi)連,奈何現(xiàn)今不能報到,只能寄此養(yǎng)傷。謝道方也在茂良邀請下住進來了,這也是皎玉暗暗期望著的。松樓從未如此熱鬧過,只是它不再姓葛,扶松已遠去,再也不能回來了。

  “茂良大哥!”皎玉輕聲叫住了正要回房的陳茂良

  ?!霸趺??有事?”看著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茂良頗有些奇怪。

  “我------我能不能換個房間?”

  “怎么,和陳老師住一起不是挺好嗎?可以相互照應(yīng)的。”

  “你不知道------”皎玉低下頭,腳尖不停戳著地板,似乎有什么話不好說出口。

  “你不告訴我原因,我怎么可能答應(yīng)你的要求?”茂良語氣略有些嚴厲。

  皎玉無法,只得說了:“茂良大哥,你不知道,昨晚我被陳老師嚇壞了。”

  “云妹妹怎么了?”

  “半夜的時候,我看到她把葛旅長的毛衣,還有軍裝套在一個大枕頭外邊,然后摟著那個枕頭又親又抱的,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樣子可嚇人了。你說,陳老師不是------瘋了吧?”皎玉的表情有點驚悸,但怎么也比不上茂良心中的驚懼。

  從碾莊回來后,素云情緒尚屬平靜,每個人都贊嘆她的堅強,可沒想到,她平靜的外表下,竟隱藏著如此深刻而難以承受的痛苦。茂良后悔自己對素云的關(guān)心太不夠了:“好,你今天就搬到葉中士旁邊那間小房去吧,不要和其他人說這件事,有人問就說怕影響陳老師休息才搬的?!别ㄓ袢玑屩刎摰刈吡恕?p>  夜已深,皎白的月光如溫柔的發(fā)絲般撩撥著人們被白天的忙碌掩蓋的重重心傷。茂良走到二樓廊梯上徘徊,隱隱聽到素云房間里傳出極低的細語和啜泣聲,他心痛地搖了搖頭,敲開了她的房門。他徑直走到床邊,掀開被子,赫然一只套著毛衣和少將軍服的大枕頭端端正正靠墻內(nèi)側(cè)擺著,拿起細細一看,上邊斑斑點點全是淚痕。

  “云妹妹,你------你為什么?你有什么苦痛都可以對我說?。槭裁匆@樣苦著自己?”茂良的手和心一起在顫抖。

  素云一把將枕頭搶去,緊緊抱在懷里:“良哥哥,我也不想這樣,我知道扶松是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了,再哭也哭不回來了??墒俏覜]有辦法,良哥哥,我沒有辦法------”

  她已是泣不成聲:“我實在是太想扶松了,白天還好忍,但到了晚上------我就會想他,想他笑的樣子,想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想得我的心一陣陣抽搐地疼------”

  “那你就不要再想他了。他為了成就自己的軍人榮譽從容赴死時,可曾想到過你?”

  “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一道刻在心口上的深痕啊,能說不想就不想嗎?”

  “忘不了也得忘!”茂良低吼,他扯進妝臺上的圓鏡:“你自己照照,你現(xiàn)在是人是鬼?”鏡中的女人,面色慘白,下巴尖如錐子,眼窩深陷,連嘴唇都不帶一絲血色,頭發(fā)散亂,活脫脫一個女鬼。素云有多久沒照鏡子了,連她自己都記不得了。

  茂良又是心痛,又是氣憤,他一把奪過枕頭:“就從這些衣服開始。明天我就把他的衣服都燒了做‘頭七’?!?p>  素云見他搶了枕頭要走,“撲通”跪下抱住他的腿哀求:“良哥哥,好歹把毛衣留給我吧!”

  “不行!”看到素云痛苦的神情,茂良語氣軟和了些:“云妹妹,毛衣就給葉中士穿吧,也省得她總穿那么單薄。只是你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孩子都會保不住的。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再難也要努力忘記傷痛,人不能永遠活在痛苦里。答應(yīng)我?”看到他懇切的目光,素云點了點頭。茂良扶她起來,自責地說:“也怪我太粗心,剿總里天天燒文件忙個不停,忽略了你?!?p>  “良哥哥,我們真的要放棄徐州嗎?”

  “看樣子是,我們都要有準備才行?!?p>  “為什么我們總要象喪家犬一樣不停地被趕來趕去?”

  “勝者王侯敗者寇,打仗和賭博一樣,輸了就得認栽。行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了,你趕緊睡吧,我守著你?!?p>  這天晚上,茂良一直等素云睡著了才離開,他也決心今后夜夜如此陪素云聊一會兒,待她心境平和有睡意時,自己才安然入睡------

  在這個寂靜的冬夜,同樣難以入眠的還有陳伯鈞。如果說在長子陣亡時,他還只是有所預(yù)感,那么現(xiàn)在,他分明聽到了大廈將傾發(fā)出的隆隆聲,嗅到了死亡將近時令人恐怖的氣息。窗外,夜黑如墨,萬簌無聲,已近嚴冬的徐州城早已了無生機。放棄徐州,退守蚌埠,依淮河天險或可拱衛(wèi)南京,挽危局已累卵,這已成為所有參加徐蚌會戰(zhàn)的將領(lǐng)的共識??墒钦l知道他們的最高統(tǒng)帥心里是怎么想的?棄守徐州的命令千呼萬喚不出來,即使下了命令,依老頭子的脾氣,也是隨時會變的。他是既想保住徐州的三個兵團,又想解救黃維兵團,還想和共軍決戰(zhàn),卻又處處掣肘,舉步維艱------唉!舉棋不定,亡國之兆矣!

  陳伯鈞凝望東南方,不知蘭娣和淑怡是否已到臺灣;遙望西面,那里有自己的故鄉(xiāng)和父母妻兒的墳塋------陳家已是四分五裂,家不成家,國將不國,想此便心如刀絞,五內(nèi)如焚。年輕時的萬丈雄心早化做了冷灰,想自己當年還頗看不起弟弟仲辛毫無進取之心,終日寄情詩書琴簫,現(xiàn)在想來,戎馬歲月終蹉跎,莫若鄉(xiāng)間田舍翁。罷罷罷!既然誰也無法預(yù)知命運,且由它去吧!

  11月30日清晨,當?shù)谝豢|晨光終于穿越厚重的云層,慷慨地照耀著這座城市,它卻仍保持著死一般的沉寂。沒有雄雞報曉,所有的家禽都被宰殺吃盡了;街市上空無一人,沒有開門的店鋪也沒有排隊搶購的市民,除了沉寂還是沉寂,無論白晝還是黑夜,徐州已是一座死去的城市。

  突然,一輛軍用吉普車疾駛過空蕩蕩的街道,刺耳的急剎車的聲音劃破了這無邊的沉寂。茂良和謝道方急匆匆跳下車,一步跨進小院:“云妹妹,皎玉,葉中士,快簡單收拾一下,部隊現(xiàn)在要立刻撤出徐州了!快點收拾,快點!”仿佛是一聲春雷劃破長空,不僅是松樓,整個城市都從沉寂中醒來,睜大茫然而驚恐的雙眼,手足無措地躁動不安。

  當素云終于收拾停當邁出院門,街上已是另一番景象。蜂擁的人流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忽拉拉一下子充塞了城西區(qū),無數(shù)的汽車滿載將軍和物資,擁塞在馬路上,幾乎無法通行。蓬頭垢面的人們象沒頭蒼蠅般左沖右突,臉上滿是驚惶之色,只恨爺娘少生兩條腿。每個人心里只回響著一個聲音:快跑,快跑------

  “咦?老將軍呢?”葉丹霞上車便問。

  “父親在剿總和軍官教訓團一起撤退,讓我和道方先回來接你們。”

  “你們就這樣走,不會有什么麻煩吧?”皎玉有點擔心。

  “嗨!現(xiàn)在人人只顧逃命,誰還顧得上我們兩個小嘍羅?!敝x道方不以為意。

  茂良從后視鏡看見葉丹霞摟著一個大布口袋,看似十分沉重,問道:“葉中士,這是什么東西?怎不放到后備箱去?”

  “后面裝滿了?!比~丹霞淡淡說道,手里摟得更緊了。

  徐州城內(nèi)三個兵團30萬大軍,及城內(nèi)中小學校師生萬余名,國民政府機關(guān)及直屬單位職員數(shù)萬人------一齊擁進徐永公路,黑壓壓一片,前行十分緩慢,場面無比混亂。時近正午,見路上擁堵難行,茂良將車停在路邊。怕再遇上潰兵搶車,也不敢下車,就拿出干糧包袱,在車里幾個人分著吃了。

  將就吃了幾口后,皎玉忽然面露尷尬之色:“陳老師,我想小解!”素云左右環(huán)顧,四周都是亂哄哄的逃兵,沒有廁所,這可怎么辦?見路旁一片玉米地,已是入冬,玉米已收,稈葉雖枯卻未來得及燒,素云趕緊帶著皎玉,和葉丹霞一起鉆了進去。

  等三人如釋重負地上了車,忽然玉米地著了火,一時濃煙大作。不知誰喊了一聲:“共軍打來了!”徐永公路上頓時一片騷動,人和車都發(fā)了瘋似地向前竄,見道路不通,士兵,將官紛紛棄車而逃,一時漫野遍是身著棕黃土黃的兵士,如蝗蟲一般,蔚為壯觀。好半天才弄明白,是有人亂丟煙頭,點燃了枯玉米稈子。

  “都克制著點,能不喝水就別喝!”葉丹霞嚴厲地說,皎玉眼中滿是驚悸,害怕地點了點頭,謝道方忙輕聲安慰著她。

  “云妹妹,沒嚇到吧?”茂良緩緩撥著方向盤,關(guān)切地問。

  “怎么會?又不是第一次了!”素云的神情充滿自嘲,她長嘆一聲,象是在問茂良,又象是在問她自己:“為什么我們總是在逃命?鳥兒飛累了,還可以歸巢,我們卻象被獵狗追趕的羊群一樣疲于奔命?”

  “因為命運在追逐我們?!泵加朴频卣f。

  “這樣卑瑣保存下來的生命有意義嗎?”

  “當然有意義。因為只要一息尚存,希望就不會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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