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君可安否?
自從段亦婷辭職,運河女中也沒有增補新的音樂老師,只是將原有的課時改成戰(zhàn)地救護等實踐課目。所以素云不僅一力承擔合唱團的排演任務,原有的課時也增了些,一天忙到晚,但她從沒有一句怨言,對這份資以厚生的工作更是分外珍惜。轉(zhuǎn)眼到了六月中,學期即將結(jié)束,教學工作更是忙碌,每天她就象個陀螺般在各班教室和排練廳之間轉(zhuǎn)個不停。
這天,下課鈴剛響,素云忙著回辦公室喝口水,因為要趕下一節(jié)課,她也只有這課間十分鐘可以喘口氣。可還沒到辦公室就被教導主任抓個正著:“陳老師,正到處找你呢!”
“有什么事嗎?”
“曹校長叫你馬上到她那里去一下,好象很急?!?p> “可我還有課------”
“我頂一下吧,你快去吧。”
校長辦公室里,曹校長正焦急地來回踱步,很少看到她這樣的,素云心中不由“格登”了一下。一見到她,曹校長一把揪著象抓著個救星似的:“陳老師,你有葛旅長的消息嗎?”
“前幾天來過電話,說是參加收復開封的慶功會呢。怎么了?”
“唉!他們整個兵團都被包圍了,現(xiàn)在一點消息都沒了?!?p> 素云只覺眼前一黑,差點站不住,她勉強扶住桌角問:“消息確實嗎?”
“昨天津浦線都斷了,怎么不確實?”
最后一線希望也破滅了,素云就象溺水的人抓不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粗龖K白的臉,曹校長不忍心:“我還以為你父兄都在司令部,消息比我靈通,看來------”還沒等她說完,素云已象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
徐州剿總司令部是一座深灰色的長方形建筑,一共三層樓,橫向有三十多間房,一個個黑洞洞的窗口整齊排開,遠遠望去,就象是一座巨大的碉堡。這并不是素云第一次來,但她從沒有象今天這樣在它面前感到恐懼和窒息。門口,已有若干消息靈通的記者和家屬在低聲相互探詢著什么,大門已擺上鐵絲隔離,荷槍實彈的士兵來回巡走,一派緊張氛圍。
突然,兩個年輕軍官走出戒備森嚴的大門,主動走近人群,似乎在勸他們離開。他們和婉的話語仿佛很管用,不一會兒,大門前變空蕩了。素云按捺不住了,叫一聲:“良哥哥!”
茂良一轉(zhuǎn)頭,頗為驚愕:“云妹妹?你怎么也來了?”
“是真的嗎?”
“什么是真的?”
“你別瞞我了!扶松他們被包圍是真的嗎?”
茂良無奈地撇過臉去看著謝道方,躲閃著她的眼睛。
“看來是真的!真的!”也許就在此時此刻,她的扶松,正在死去------素云只覺眼發(fā)黑,腿一軟,茂良忙扶住她:“云妹妹!莫著急,打仗被包圍是常有的事,你------”
靜謐的咖啡館,行云流水般的鋼琴曲象一股舒緩的細流沖刷著光陰歲月,素云的心境漸漸平復。
“開封不是已經(jīng)收復了嗎?怎么黃兵團又會被包圍的?”
“收復?”茂良苦笑了一下:“和延安一樣,不過是座空城罷了。不到三天,你看到了,除了龍亭一點,其他的地方還不是被人家全拿回去了。就是龍亭,也不過是用來釣黃兵團的餌料而已。為了一座空城,已損失了一個整兵團,現(xiàn)在又一個兵團被包圍,這樣的軍事戰(zhàn)略,又怎么不一敗再敗呢?”
“既然知道得不償失,干嗎不放棄開封呢?”素云不解。
“放棄?談何容易。這就是執(zhí)政黨的騎虎難下了,棄城固然可以保存軍事實力,可對外讓美國人怎么看,對內(nèi)又怎么向民眾交代,政府的面子往哪擺?難吶!”
素云的心在一點點往下沉:“那扶松他們怎么辦?任由他們象大哥一樣的下場嗎?”
看著她蒼白的臉龐,茂良也覺得自已的心在一點點往下墜:“不會的。父親一早就被急召去南京,國防部肯定會援救的,決不會讓黃兵團坐以待斃的!”
素云輕嘆一聲:“人人只求自保,誰會真心援救他人?”
窗處,初夏的日光正炙烤著焦渴的大地,樹上的蟬兒正不耐煩地叫著------扶松在哪里?他有沒有水喝?有沒有飯吃?有沒有一片樹蔭可以蔽日?------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云妹妹,剛才聽有的家屬說陸軍醫(yī)院新來了些傷員,也許會有些新消息。不如我們?nèi)タ匆幌掳伞!?p> “好!”素云想也沒想便起身向門外走去,茂良只好跟著她。
一走進陸軍醫(yī)院的大門,茂良立即后悔自己出了這個餿主意,因為他們迎面便碰上了秦月梅。還沒等她開口問,素云一把揪住她:“新來的傷兵在哪里?”
她從未象今日這般粗魯過,秦月梅定了定神說:“在二樓?!?p> 話音才落,素云已象風一般地向樓梯跑去,三步兩步便不見了人影。茂良正要跟上去,秦月梅攔住他說:“茂良,你,不是來找我的吧?”
她的話語很輕,但疏黯的眼眸中分明小心翼翼地跳躍著希望的火苗。
“當然不是,我是陪云妹妹來的。”茂良不無厭煩。
“她來找新來的傷兵做什么?”
“打聽扶松哥的消息,行了,你忙吧!我要去找云妹妹了?!?p> 眼看秦月梅眼中希望的火苗瞬間熄滅,茂良既解恨又更加煩躁,只想早點擺脫這個女人。
還沒走兩步,身后響起秦月梅響亮的聲音:“那你不必上去了,她馬上就會下來的!”
“為什么?”茂良回頭問。
“因為這批傷兵都是從西邊經(jīng)隴海線運來的,肯定不會有河南戰(zhàn)場的消息?!?p> “那云妹妹又該失望了?!泵监哉Z,他更擔心了,正要上樓,秦月梅小跑著擋在他頭里,一把抓住他胳膊:“茂良,我們這么些天沒見了,你難道沒有一句話跟我說嗎?”
“放手!”茂良一把甩開她:“我們之間只有一個話題,那就是離婚,除此一切免談!”
秦月梅后退了兩步,細長的雙目瞪得溜圓:“是嗎?你和我只有離婚可談,但你卻愿意在大熱天陪著她到處打探她丈夫的消息,甚至不惜來見我這個你最不愿見的人!你告訴我,”她又撲上來抓住茂良的手腕:“你說,你是希望葛扶松回來,還是希望他永遠回不來?你說!”
“你瘋了!”茂良又氣又窘,想把她甩開,但她抓得太緊,他只好用盡全力反掐她的手腕,她這才松手。
“你不必攀扯別人,我們的婚姻是怎么回事,你比誰都清楚。你自己做過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我可以原諒你對我的欺騙,原諒你的不擇手段,但絕不會原諒你對云妹妹的傷害,永遠不會!”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秦月梅無力地倚在扶手上,眼中的火苗重又燃起,但這次的內(nèi)容卻不是希望,而是無盡的憤恨------
這兩天素云終于體味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白天,她不停地上課,排練,帶學生社會實踐,該她干的,不該她干的,她都搶著干。她不改讓自己有一絲絲閑暇,即使她的身子在忙碌,只要腦子里空下來,她的思緒就會插上翅膀,飛到千里之外的那個不知名的慘烈戰(zhàn)場,那里血肉橫飛,硝煙彌漫,她的扶松正渾身是血地掙扎在生死邊緣------至于夜晚,更是漫長地讓她無法面對。無論睜眼閉眼,浮現(xiàn)在眼前的永遠是扶松黝黑的面龐,他是那么真實,有時引得她伸手想去撫摸他那寬厚的臂膀,卻撲了個空。
耳畔回響的總是他離家前說的話:“云兒,這是我的心。只是,等我回來時,你的心,還在這里嗎?”攤開掌心,仿佛還殘留著他的溫度,素云泣不成聲。她祈求上蒼,讓她的扶松安然歸來,只要你能回來,哪怕是帶著怎樣殘破的身軀,她都心存感念。只要他能回來,回到她身邊------
這樣想著,熬著,素云很快憔悴下來。茂良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他無奈地明白了這樣一個現(xiàn)實,無論他有多不甘,妹妹她的確是葛扶松的妻子了。他能做的,只能是盡力打探妹夫的消息,好讓她安心。終于,事情現(xiàn)出了一絲曙光。
這天,茂良攥著幾張通稿,一進院子便一連聲地喊:“云妹妹!云妹妹!有好消息了!”
素云急忙下樓:“怎么?是父親回來了嗎?”
“不是。是軍報駐河南站的記者從鄭州發(fā)回的最新戰(zhàn)況,看!”
茂良抖了抖手上的稿紙,素云一把奪過去,顫抖著看了起來,她一個字一個字貪婪地看著,生怕漏了一個字。稿子很長,大致是說兵團黃司令發(fā)揚黃埔精神,身先士卒,親自登上坦克組織對敵沖鋒,打退共軍多次進攻。經(jīng)幾日麈戰(zhàn),共軍久攻不下,已有疲態(tài),且龍亭失守,邱兵團回撤,共軍害怕腹背受敵,已開始逐步撤退,云云。
“這么說,黃兵團突圍成功了?”有些軍事術(shù)語素云看不太懂,她問茂良。
“確切地說,是共軍撤圍了。”
“可是------這里怎么沒提到扶松那個軍呀?”
“你傻呀!整個黃兵團只有扶松的旅才有三輛坦克的,他一定安然無恙?!?p> “對?。×几绺?!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真是,嗬嗬------”素云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的笑容是那么爽朗燦爛,如同夏日傍晚雷雨后的陽光那般透明清亮。茂良心頭隱藏的不快被這銀鈴般的笑聲一掃而空,算了!只要妹妹幸福,他情愿做個無怨無悔的守護者。
當七月第一束炙烈的陽光鋪灑到中原大地時,老邁的徐州火車站久違地披紅掛彩,為的是迎接一支凱旋之師。盡管丟城失地,盡管損失了一個整兵團,然而黃兵團竟能在重重包圍下安然返回,在國勢危如累卵的1948年,這已經(jīng)是難得的好消息了。
在嘹亮的軍樂聲和如叢的鮮花簇擁中,黃司令攜高級軍官下車了,立即陷入鎂光燈和記者的包圍中。素云見到了楊軍長,蘇參謀長------獨不見扶松。
“丫頭,你是在找我嗎?”炸雷般的嗓門把她嚇了一跳,但她的心象插上了翅膀,即將飛向云端。
“明知故問。既然早就看見我了,干嗎還要躲在暗處?”她并不回頭。
葛扶松張開雙臂,素云微笑著陷入他那溫暖又寬大的懷中:“我躲起來,是想獨自欣賞云兒為我擔心著急的樣子。那可是難得一見的喲!”
“討厭!你消遣我,拿我尋開心!”素云佯怒。葛扶松歪著腦袋看著她,臉上漾滿幸福的笑意。他最愛看素云嬌嗔的模樣,因為這才是一個十八歲美麗女子該有的樣子。在那血雨腥風的戰(zhàn)場上,素云如皎月一般的臉龐是他唯一魂夢所系。
“好了,云兒。你知道嗎?我為什么要躲起來?因為我怕,怕你不會來接我,是真的怕,在戰(zhàn)場上都從沒有象這樣怕過。更怕回到家,也找不到你?!?p> “為什么要怕?”
“因為------你知道的?!笨粗@近四十歲的男人犯窘,素云頗不忍心:“現(xiàn)在還怕嗎?”
葛扶松一笑,雪白的牙齒襯著曬得黝黑的肌膚分外英武:“怕。所以我一輩子都會把你抓得緊緊的?!?p> 仲夏的夜晚總是姍姍來遲,茂良看了看天邊仍然火紅的夕陽,還是決定出去。只要在家,晚飯后去水邊散步,這幾乎成了他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只是今天,素云肯定不會陪他去了,他嘆了口氣,正要打開大門,被葛扶松叫住了:“出去散步嗎?一起去吧!”
“你不陪云妹妹嗎?”
“讓她陪父親坐會兒吧,我陪你走走!”
橘色的暮光,將船只的棹影拉得老長老長,正是豐水期,渾濁的運河水堅定得拍打著黃土堤,來來往往的船只穿梭不歇。茂良覺得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莫過于此了,不過今天他卻有些不自在:“扶松哥,上次的事------我還沒向你道歉呢!”
葛扶松寬厚地一笑:“你也是護著云兒,我能理解。再說我也太沖動了,應該道歉的人是我?!?p> 茂良微微一笑:“那就算扯平了吧。”
“當然扯平了!”二人相視而笑,所謂“相逢一笑泯恩仇”大約就是這個意思了。
茂良覺得有些話現(xiàn)在可以問了:“扶松哥,你是真的愛她嗎?”
“我愛云兒,她是上蒼對我的恩賜,從見她的第一眼我就認定了,她就是我苦苦追尋的妻子。我知道,很多人都不相信,包括父親和你,都認為我是因為同情,亦或是一時沖動,其實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云兒她究竟有多好,我有多愛她?!备鸱鏊傻幕卮饹]有一絲猶疑。
“那就好,那就好。”茂良支應著。
“茂良,我和云兒現(xiàn)在很幸福。我也希望你能幸福,真的!”
茂良皺了皺眉:“你是說她?”
“月梅很在乎你,在馬場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茂良擺擺手,不耐煩地抬高聲調(diào):“你不知道她做的那些齷齪事!”
他忽然停住了,好象這才明白和誰在說話,無奈地苦笑道:“算了!不過是一個注定不相干的女人,說她做什么?”
沉默中,一艘拖船靠了岸,搬運工立即排隊趟水運貨,如一隊隊螞蟻。
“津浦線一斷,運河就熱鬧多了?!备鸱鏊赊D(zhuǎn)移了話題。
“是啊!開封已經(jīng)丟了,聽說錦州被圍,東北局勢不妙啊!”
“開封丟了,下一個就是鄭州,濟南,分割包圍,聚而殲之,一向是共軍的拿手好戲。一旦東北與華北,華北與中原被他們割裂開,恐怕長江以北皆無我們立錐之地矣!”
“扶松哥怎么這么悲觀?你從前可不是這樣的?!?p> 葛扶松苦笑:“‘吃一塹,長一智’啊。不是有位哲人說過嗎?能打敗我們的,往往不是敵人,而是我們自己?!彼麄冃那樽兊脽o比沉重,便不再說話,只靜靜聆聽河水的滔滔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