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楚 歌
“哎呀!又彈錯了,真是太難了!”皎玉對著面前的琴譜,哇哇亂叫,無論她怎么努力,那一根根琴弦就是不聽使喚。
“你要耐心些,鋼琴是最難駕馭的樂器了,你都能彈得那么好,古箏又有什么難的呢?”素云耐心地勸導(dǎo)她。
“陳老師,為什么古箏只有五個音呢?沒有4和7呢?每到這兩個音區(qū)我都會搞錯,真煩!”
“你別忘了,古箏可是民族傳統(tǒng)樂器,自古只有‘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符的,西洋音樂才有七個音。你在彈古箏時要全心投入,拋棄既有的樂理思維,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零起點的人。來!深呼吸,再重來一次,盡量讓大腦空出來,什么也不要想!”
皎玉按素云所說再彈了幾遍,漸漸地,指法由生澀變得熟練,樂曲也流暢多了。她圓圓的粉臉興奮地漲得通紅:“?。∥覍W(xué)會了!”
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一點點成功足以使她們歡樂非常,一點點挫敗亦足以使她們感嘆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素云這樣想著,卻忘了其實她自己也不過十八歲而已。
“太棒了!一個星期就能彈成這樣,比我學(xué)古琴時強(qiáng)多了!”
皎玉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問:“陳老師,古琴是不是和古箏一個樣子?”
“不,不一樣。古箏有四個音區(qū)二十一根弦,古琴只有七根弦,音域窄多了!”
“啊?只有七根弦?那能彈曲嗎?”
“能,當(dāng)然能。只需一聲,就能穿越時空,摒棄浮華,以后你就知道了。你餓了嗎?”
“嗯,有一點。媽媽準(zhǔn)備了點心在廚房桌上,我去端?!?p> “好了,我去端吧。你好好練琴吧?!别ㄓ褶植贿^她,只好乖乖坐下。
段家的廚房單獨坐落在院子?xùn)|面,背對著后門。素云端著點心牒子正準(zhǔn)備上樓,忽聽后門處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她下意識地探身看了看,原來是段亦婷正在虛掩的后門處,門扉正巧擋住了她的臉,素云只隱約聽見:“不行!今天不行,家里有客人!”
“什么客人非要背著我?”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應(yīng)該有些年紀(jì)了。
“是葛旅長太太!”素云納悶,是自己在這,所以段老師才不便接待其他客人嗎?正思忖間,段亦婷似乎已打發(fā)走了來人,推開門扉,拿起門閂要關(guān)門,就這一瞬,素云看見一輛綠色軍用吉普車從門前慢慢向后倒,那輛車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幕布后面,舞臺的白熾燈照著素云興奮得通紅的臉,她正躲在一角,悄悄地從幕布的縫隙向臺下張望。下面,一排排的士兵已整整齊齊坐好,那滿眼的土灰色中,略有幾處是深褐灰色,那是軍官們的制服??吹贸鰜恚麄兒芘d奮,年輕的臉龐上滿是對演出的期待中。近年征戰(zhàn)頻連,難得有這么長的休整期,正是放松身心的好時候!再看看臺上,女孩子們已在合唱臺階上一排排站好,她們月白色的褂子在舞臺強(qiáng)烈的燈光照射下,泛出淡淡的珍珠般的光澤。素云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一顆心正“撲撲”地跳個不停,演出會成功嗎?不會搞砸吧?
一段急促的古箏齊奏在幕后響起,臺下瞬間安靜了下來,大幕拉開了。皎玉和另外兩個女孩在臺中央排成個品字形,每個人面前端端正正擺著一臺古箏。一段略顯急促的前奏過后,舞臺上方的探照燈忽地亮了,剛才若隱若現(xiàn)的合唱團(tuán)在燈光下顯得如此清晰和耀眼。段亦婷輕抬手臂,伴著指揮棒在空中劃出的美麗弧線,女孩子們嬌嫩的嗓音如黃鶯出谷:“啊-------嗯-------”歌聲如一股清泉,緩緩落在舞臺左側(cè),素云輕挑玉指,“鳳梧”如同一個空越千載歲月的精靈,只需一個音符,立即將偌大的場子帶入那古遠(yuǎn)的時光。
“淡淡野花香,煙霧蓋似夢鄉(xiāng)。別后故鄉(xiāng)千里外,那世事變模樣。池塘有鴛鴦,心若醉兩情長。月是故鄉(xiāng)光與亮,已照在愛河上,我卻在他鄉(xiāng)。千里關(guān)山,風(fēng)雨他鄉(xiāng)。鄉(xiāng)音,我愿聽,家里酒,我愿能嘗。------”
裊裊炊煙,飄來青草與米粥的芬芳,晚霞輝映下,母親佝僂的身影,飛舞的白發(fā)是那么清晰------所有士兵的眼眶都濕潤了,隱隱還能聽到輕輕的啜泣聲。一曲終了,七八百人的劇場里鴉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忽的,一兩聲清脆的掌聲將人們驚醒,于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和掌聲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似乎要將舞臺掀翻。素云領(lǐng)著大家連謝了三次幕,興奮得熱血沸騰,她往扶松坐著的地方張望著,可是正面亂哄哄的,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她只得作罷。
四月的陽光是如此燦爛,空氣中彌漫著杏花的芳香,鳥兒的鳴叫又是如此清脆,素云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象走在彩虹鋪就的大道上,腳步輕盈得可以飛起來。扶松會有什么樣的表示呢?會準(zhǔn)備好吃的,還是鮮花,還是------她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看到路人奇怪的目光,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頓時窘得滿臉通紅。
松樓下傳來一支樂曲,是一種從未聽過的樂器的聲音,象簫又不是簫。輕輕推開門,原來是扶松坐在云溪旁的大石頭上吹曲,他手里拿個圓圓的深褐色的東西,正對著口子吹呢!那聲音是如此蒼涼,讓聽到它的人都會揪心不已。
“扶松,你有什么心事嗎?”看見扶松松口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云兒,你難道聽不出我吹的是什么曲子嗎?”
“我知道,天天在合唱團(tuán)練的就是這個,怎么會聽不出來?”
“那你知道我手里的這個是什么嗎?”素云茫然地?fù)u搖頭。
扶松站起來,面北而立,他高大的身影被落日余暉拉得老長,他的聲音和他的曲子一樣蒼涼:“那叫塤,是兩千多年前彭城流行的一種樂器。當(dāng)年,劉邦就是用它吹的四面楚歌,逼得項羽兵敗垓下,烏江自刎。云兒,你知不知道,彭城就是今天的徐州。所以,云兒,你們的演出今天是第一場,也是最后一場了?!?p> “為什么?”素云心中一緊,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心頭。
葛扶松擺擺手:“云兒你先別激動,聽我說完。你知道為什么一支楚歌就能逼得楚霸王走投無路嗎?連年征戰(zhàn),將士思鄉(xiāng)情切,聽不得鄉(xiāng)音的。你懂嗎?”
“扶松,我懂你的意思,也許是我當(dāng)初太欠考慮了??墒悄阋部吹搅?,今天的演出那么成功,你不應(yīng)該一棍子打死吧。這是我第一次做成這么大的事,你不能因為自己那套封建迷信的想法就把它扼殺了呀!”
葛扶松面無表情地打斷她:“你不必說了。我已和軍團(tuán)宣傳處打了招呼,停止運河女中的所有勞軍演出?!?p> “你太過分了!”素云氣極了:“你憑什么這樣做?憑什么干涉我的工作?”
“我是這個旅的軍事主官,不能因為妻子的一點虛榮心而影響整個軍團(tuán)的戰(zhàn)斗力?!?p> “什么?虛榮心?你------”素云氣得渾身顫抖:“你就是這么看待我的嗎?你還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葛扶松嗎?”
“對不起,云兒,我說重了?!?p> 葛扶松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重了些,亦有些后悔,但素云已什么都聽不進(jìn)去了,她狂奔著跑出家門。跑了幾百米后,素云的腳步漸慢了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天快黑了,馬路旁的燈也亮了,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城市的夜生活開始了,在人來人往的喧鬧中,素云最初的憤怒委屈已沉退,涌上心頭的是無盡的恐懼和迷茫。除了伯母誣賴她偷玉的那次,她還從沒這么晚一個人出門過。想回去吧又不甘心,忽然想起段老師家好象在這附近,便按記憶摸索著去了。
“唉——!你呀!”聽完素云一番義憤填膺的訴說,段亦婷只是抱以一聲悠長的嘆息:“多大點事竟鬧得離家出走?你也是太年輕任性了!”
“怎么?你不生氣嗎?就因為他一句話,咱們這么多人這么多天的努力全白費了,憑什么呀?”
“我想葛旅長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也許我們的演出的確有損部隊的士氣。總之國家社稷的事是他們男人操心的,咱們女人家懂什么。再說葛旅長對你多好啊,素云,我就沒見過哪個男人象他那樣對自己的妻子這么好的。你也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虛活三十幾年了,什么都看開了,這世間什么最難得,是人的一顆真心。別為了這么點事跟葛旅長鬧別扭了,??!”
“篤——篤——”有人敲門,段亦婷笑道:“一定是葛旅長接你來了?!?p> “他怎么知道我在這?”素云很奇怪。
“你一進(jìn)門我就叫皎玉打電話給他了?!?p> “段老師,您怎么能這樣?”
段亦婷拍拍她的手背,下樓去了。不一會兒,一陣門閂搭鏈敲擊聲之后,是沉重而零亂的腳步聲和幾個男人或高或低的聲音。
“哎呀!你怎么這時候來了?怎么不打個招呼?”這是段亦婷又急又氣的聲音。
“段老師,軍長他喝多了,非要到你這兒來,我們拉都拉不住??!”這好象是謝道方的聲音。
“我沒醉!誰------誰說我醉了?亦婷,------亦婷------過來,來!”
“別胡說!這樣,把他扶到里面,我去煮點姜湯,等他清醒一點,你們還是把他送回家去吧!”接著是一陣七手八腳的雜亂之聲,你們?除了謝道方還有別人?
底下仿佛安靜了。
“這次來了就不打算回南京了吧?”沉默。
“我知道你不愿意來,要不是我說段老師在運河女中,恐怕你連車都不上呢!”又是沉默。
“你到底是怎么了?變得這么消沉?”謝道方有些慍意。
“他,對我妹妹好嗎?”這人一開口,素云一顆心狂跳不已,是良哥哥!
“終于開口了!葛旅長可是徐州城里有名的模范丈夫,這點可是有口皆碑的!”
“他和那個紅姑娘,斷了嗎?”
“最近倒沒怎么聽說,嗨!也怪我多嘴,讓你一直惦記著這事!你也別多問了,明天直接去葛家看看不就行了!”
“我還是先問問段老師吧。”
素云按捺不住了,她推開門:“良哥哥!”那瘦削的背影一抽搐,轉(zhuǎn)過身,是茂良清逸俊絕的臉龐------
四月的春花散發(fā)著沁人的芬芳,將往事的回憶酵發(fā)得悠遠(yuǎn)綿長。
“良哥哥怎么到徐州來了?”
“徐州剿總要籌建了,招機(jī)關(guān)文職干部,我就來了。”
“父親也同意嗎?”
“同意,過段日子他也要來了,剿總的委任書馬上就下發(fā)了。再說我只做文職,又不用上戰(zhàn)場,現(xiàn)在除了軍隊要人,哪里都是在裁人,父親他也沒得選?!?p> 素云小心問:“那你來這里,她同意嗎?”
茂良苦笑:“你是說她吧。我們已經(jīng)鬧翻了------”
茂良夾起一支煙,緩緩點燃,素云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有些發(fā)黃了,可他從前是沒有煙癮的呀。她的心被揪得好痛好痛。
“我已提出離婚,但她不同意,說寧愿去死也不會跟我離婚。于是,我只能遠(yuǎn)離她,遠(yuǎn)離她所在的地方,離得越遠(yuǎn)越好。好了,不說我了,上次離開時我就一直懸心,怕他會對你不好。怎么樣?他沒再欺負(fù)你吧?”
“良哥哥!你想多了,扶松他真的對我挺好的。”
“那你怎么會離家出走?”
“誰說我離家出走了?”
“這還用說嗎?現(xiàn)在幾點了,你卻一個人在別人家里,他到底做什么了,你會這樣做?你別騙我了,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又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了?”茂良一急,抓著她的雙肩不放。
“沒有沒有!不過是些不相干的小事,你太多心了!”素云想掙脫,正拉扯間,后門忽然被推開了,茂良一驚手一松,素云一下因為慣性站立不穩(wěn),一頭栽倒在茂良懷里。
葛扶松是來接素云的,眼前的一幕讓他震驚,世間沒有比這更尷尬的時刻了。素云意識到扶松一定誤會了,想解釋,扶松擺擺手:“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云兒,我是來接你的。你是跟我回去,還是跟他走?”
素云低頭輕聲說:“我,我跟你回去!”
茂良一把拉住她:“云妹妹!你不能任由他欺負(fù),我現(xiàn)在來徐州了,你在這里不是沒人做主撐腰的。今天你不告訴我他做了什么,你就不能跟他回去!”
“陳茂良!”葛扶松已槍抵至茂良前額:“我已經(jīng)忍了你很久了,你不要以為我不敢一槍斃了你!”
素云大驚之下,本能地一步擋在茂良身前,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她已來不及思考。爭吵聲驚動了里屋,謝道方,皎玉母女先后出來,見此情形也是倒吸一口涼氣,但誰也不敢出聲。因為葛扶松只需食指輕輕一扣,血案就釀成了,他們也是干著急沒辦法。
茂良一把握住槍口:“你以為我怕死嗎?我的心早死了,在你帶她永遠(yuǎn)離開我的那一天就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不過是一個軀殼而已。你要斃就快動手吧!”
葛扶松沉吟片刻,放下槍:“我不會傷害你。因為義父對我的恩情,也因為云兒?!?p> 所有人長舒一口氣,葛扶松略傾身在茂良耳畔說道:“除非我死,否則我永遠(yuǎn)不會讓她離開我的?!闭f完,他向段亦婷欠了欠身,便帶著素云推門而去。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吉普車在那棟熟悉的洋房前停下,葛扶松卻并沒有下車的意思。
“云兒,我部隊要開拔了,必須連夜趕回去。錢嫂子要回去把孩子接過來,和我一起走,過幾天就會回來?!?p> 話音剛落,素云跳下車直奔進(jìn)屋,她無法言說內(nèi)心的慌亂。都要走了,只剩我一個人,就象上次一樣。厚重的腳步聲緩緩從門外踱進(jìn)客廳,素云只聽到扶松無奈的嘆息聲:“云兒,我該拿你怎么辦呢?唉!”
他蒲扇般的大手穿過她的黑發(fā),曾經(jīng)滄海剛硬如石的心亦被這柔柔發(fā)絲牽絆纏繞,硬不成軟不了,這就是愛的無奈吧。
“你又要象上次一樣把我丟下,不聞不問了?!彼卦茲M是哀怨。
“怎么會?傻孩子。我真的是有作戰(zhàn)任務(wù),本來一回來就要告訴你的,下午就應(yīng)該出發(fā)的,你又賭氣跑了,沒機(jī)會告訴你而已。云兒,你是我的心,我無論都多遠(yuǎn),都會回來的。只是------”
“只是什么?”
“等我回來時,你的心,還在這里嗎?”
“扶松,你,你早就知道了。”盡管早有準(zhǔn)備,素云仍有些驚詫。
“從你十六歲生日舞會那時,我就知道了。這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你的心里住著誰?”
素云也想問自己的心,那里到底住著誰?為什么剛才會那么義無反顧地?fù)踉诹几绺缑媲?,但如果是茂良拿槍指著扶松,她也一樣會以身體遮擋他的。
于是,她清楚無誤地表達(dá)了這個意思,在靜默中,扶松輕輕掰開她的手掌,伸出食指在那瑩潔如荔枝的掌心畫了個“心”,再輕輕讓她握住,說:“云兒,這是我的心。無論你的心意如何,它都握在你的掌心?!?p> 靜謐的夜,上弦月的光華如銀白的流瀑從窗口瀉下,二人執(zhí)手相握的剪影如此美麗柔和。外邊傳來刺耳的汽車長笛聲,那是司機(jī)有點不耐煩的催促聲,看扶松高大的背影沒入茫茫夜色,素云只覺得剛才滿滿意的心房一下子空落了大半邊,她輕揉著有點隱隱作痛的心口,抬頭望去,月光似乎黯淡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