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桑 葚 有 毒
素云這場昏厥可非同小可,足足持續(xù)了三天三夜。其實,人在昏迷之中,依然是有著殘存的意識的。她仿佛聽見茂良急切地呼喚她的名字,聽見伯父焦急又略帶內(nèi)疚的聲音:“云兒!云兒!我怎么向你爹娘交待呀!”
她想睜眼,卻怎么也睜不開,又陷入到之前的夢境中??山鹭关懺僖矝]能出現(xiàn),反而是伯母楊蘭娣和堂妹陳淑怡的臉交替在眼前出現(xiàn),一會兒是伯母略帶冷笑的聲音:“野種就是野種,爛泥糊不上墻!”
一會兒是淑怡怒目圓睜:“原來你是個賊!賊!賊-------”
素云努力想為自己辯解:“不,我不是,我不是?!庇袝r候,她叫娘,有時候叫爹,更多時候她是從心底呼喚著那個名字,每當(dāng)這個時候都能在身邊聽到回應(yīng):“云妹妹!我在這里,你快醒過來吧。”
沒人知道茂良在想些什么,只能看到他熬得通紅的雙眼,蒼白憔悴的臉龐,這幾天他幾乎是衣不解帶地陪在素云病床前。麗容要和他輪換,他婉言謝絕,夢琳每日來勸他休息一下,他也置之不理。他后悔那天為什么要出去,把妹妹一個人扔在家里,結(jié)果讓她受這樣的委屈。要是她真的有什么事,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活得下去。
蘭娣獨(dú)自站在窗前,燕子磯的江風(fēng)很大,今天她也沒盤發(fā),兩鬢的長發(fā)被吹得在空中亂舞,從背面看頗有些詭異。五月強(qiáng)勁的江風(fēng)并沒能吹散蘭娣心中郁結(jié)的怨氣,幾天前的情景依然反復(fù)在眼前浮現(xiàn)——
狂風(fēng)暴雨不止,偶而閃電的白光一閃而過,陳家的小白樓顯得更加地恐怖陰森。此時,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蘭娣和淑怡母女二人相偎蜷縮在沙發(fā)上,“媽媽,我有點(diǎn)怕!”
“別怕,有媽媽在呢!”
“剛才爸爸和二哥的樣子好嚇人,要是找不到她,爸爸會打我嗎?”
“他敢?”蘭娣雖如此說,但心里卻不由發(fā)虛,因為結(jié)婚多年,她還從未見過丈夫如此發(fā)怒,就象頭狂暴的獅子??磥?,自己的處事方式還是莽撞了些,但她是個要面子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吐露半個“悔”字。她只是輕輕拍打著女兒,漸漸地,困意襲來,二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不知何時,一陣嘈雜聲將蘭娣驚醒。她睜開眼,迷迷糊糊只見大劉引著洪醫(yī)生和護(hù)士上了二樓,廳里廳外,樓上樓下,仆人們上上下下穿梭往來,原來天已經(jīng)亮了。她叫住正下樓的大劉:“老爺回來了嗎?”
“回來了,和二少爺在樓上看著云小姐呢!”
“她怎么了?”蘭娣似乎問得很隨意。
“喲,好象是暈過去了,不知是嚇的還是大雨給澆的,是在老樹林里找到的,渾身上下全濕透了,整夜躺在樹根上,臉白得跟紙一樣,怎么喊都叫不醒。老爺和二少爺心疼得什么似的!”
蘭娣不耐煩了:“老爺一夜沒睡吧,你去叫他?!?p> 大劉一怔:“太太,老爺臉色很不好,正在氣頭上,我,我可不敢!”“快去!”蘭娣厲聲喝道,大劉只得應(yīng)了。
蘭娣走進(jìn)書房時,陳伯鈞和茂良已是一臉鐵青地等著她了,她不由心里格登一緊。“你,對素云做了什么?竟逼得她大雷雨天跑到荒郊野外去,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你就沒有一點(diǎn)測隱之心嗎?”陳伯鈞強(qiáng)壓怒火。
“達(dá)令,你別聽傭人們胡說。是她自己做的事不光彩,被當(dāng)眾揭穿,臉上掛不住才走的。我們陳家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總不能一點(diǎn)規(guī)矩也沒有吧。”
“云妹妹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了?”茂良怒不可遏,連“楊姨”的稱呼都免了。
蘭娣也顧不得計較,拿出從素云那里得來的和田羊脂玉佛佩說:“瞧!這玉佛就是證據(jù),這是淑怡落在浴室的,她看到了竟一聲不響地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好歹也算是個小姐,竟然手腳這么不干凈!”
茂良一把奪去玉佛:“你確定這是淑怡的那塊玉佛嗎?”
“怎么不是?這是過年時達(dá)令送給淑怡的,專門請揚(yáng)州的師傅雕的。家里只有淑怡有?!?p> “誰說只有淑怡有的?我也給了素云一個?!?p> 陳伯鈞低沉的話音擊碎了蘭娣的自信:“什么?她也有?”
“看清楚了。”茂良將玉佛的背面轉(zhuǎn)過來,一個“良”字赫然刻在光滑的玉石上。
“父親給我的是一尊觀音一尊玉佛,這一尊分明是我親手轉(zhuǎn)交給云妹妹的,哪里是淑怡的?你這樣當(dāng)眾冤枉羞辱,她怎么受得了?”
“你住嘴!”蘭娣一向牙頤指氣使慣了,如何受得了繼子如此的指責(zé):“我好歹也是你的長輩,這樣沒上沒下,你娘從小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達(dá)令!”她向陳伯鈞投去求助的眼神,但后者只是哼了一聲:“你還有臉說,你心胸如此狹窄,哪里有一點(diǎn)長輩的樣子?”
陳伯鈞的話徹底擊碎了蘭娣殘存的希望:“好,好,好,你們父子一條心,我斗不過你們!你們老的小的,變得不象樣子,快成全南京城的笑柄了!“
“不準(zhǔn)你污辱云妹妹!”茂良忍不住吼道。
“怎么?心虛了?我一直忍著沒說,是為了顧及你們陳家的臉面,今天索性撕破臉說開了算了!”
“啪”,陳伯鈞猛地拍桌:“楊蘭娣,你看看你,象個罵街的潑婦,云兒因為你人事不知,你還一點(diǎn)不知羞愧!”蘭娣幾個月來的怨氣郁結(jié)在胸口,她只覺得血沖頭頂,什么也顧不上了,她用力奪過茂良手上的玉佛,后者面如土色,只直直發(fā)愣。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她臉上,蘭娣被扇倒在地,發(fā)髻散亂不堪。陳伯鈞見她如此知道下手重了,但卻仍不解氣:“你知道你在胡說些什么嗎?我陳家世代書香,怎容你這樣造謠生事?”
蘭娣捂著腫起老高的臉:“你打我,結(jié)婚十幾年了,我跟著你東奔西走的,你從來沒對我紅過臉。今天居然為了個外人打我,好,我記下了?!闭f完,象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出去-------------
素云獨(dú)自坐在院子里的白色秋千椅上,看著天邊的晚霞發(fā)愣。她蘇醒過來有好幾天了,但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醫(yī)生說她這是急性肺炎,幸好處理及時,否則一旦感染穿孔,后果不堪設(shè)想。麗容見她執(zhí)意要坐在院里看日落,一定要她披上大披肩,用毛毯包住雙腿,這才安心。自從蘭娣帶著淑怡回了燕子磯的楊公館,她就從上?;貋砹侠砑沂拢纫樟仙〉乃卦?,又要在公婆間斡旋,忙得是焦頭爛額。
其實素云也有大病初愈,恍如隔世之感。大伯母和小堂妹走了,大家都閃爍其詞,但她知道一定和自己有關(guān)。茂功和麗容,還有伯父,都比以前更細(xì)心地關(guān)心照顧她,仿佛欠了她什么似的。但良哥哥比從前更和自己疏遠(yuǎn)了,她明明記得在昏迷中他是那么憐惜自己,但自從醒來后,幾乎看不到他出現(xiàn)在眼前了,早知道就不醒好了。今天,她知道茂良晚上要帶夢琳回來吃飯,特意在院子里等他。
夕陽即將沉下最后一線光暉,熟悉的汽車馬達(dá)聲在院外響起,茂良攙著夢琳下車來。今天,他穿著淺藍(lán)色亞麻襯衫,下著青蓮色吊帶西褲,和一身紫羅蘭色連衣裙的夢琳顯得十分般配。二人正待進(jìn)屋,素云叫了聲:“良哥哥!”
“喲,是素云哪,身體好些了嗎?正要進(jìn)去看看你呢?!眽袅諟\笑盈盈,素云敷衍著她,卻注視著茂良。
“夢琳,你先進(jìn)去吧。我陪云妹妹說會兒話?!泵妓坪跤X得躲不過去了。
夢琳紫色的身影隱沒于青石甬道的拐角處,茂良輕聲說:“云妹妹,你病還沒好,不能著涼的。我還是送你回房間吧?!?p> “不用,病好不了也罷,反正你也不在乎?!彼卦茲M腹怨氣。
“唉!我知道妹妹你怨我,是應(yīng)該早些和你說明白了,或許就不會有那些事了。”茂良的嘆息充滿無奈,他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素云,輕輕訴說著。
“云妹妹,你知道扶松哥去東北前送給我什么嗎?”
“聽茂功哥說是一盒桑葚糕,那有什么不對嗎?”素云不解。
茂良嘴角現(xiàn)出一絲苦笑:“哪里是什么桑葚糕?分明是他在警告我。云妹妹你也熟讀《春秋》,就不知道桑葚的故事嗎?”
“你是說夏姬---------”素云不太確定。
“葛扶松是在用桑葚警告我--------”
這一番話如晴天霹靂在素云頭頂劈下,她猛然意識到自己是一直沉浸在一個多么虛幻的夢境中。素云一生從未象現(xiàn)在這般羞慚,真希望地上裂條縫,她就會毫不遲疑地鉆進(jìn)去。她感到兩頰發(fā)燒,只得低著頭不停絞著腿上毛毯的一角,暮色蒼茫中,她的側(cè)影顯得十分地纖巧。世上美麗的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有的燦如夏花,是陽光下怒放的鮮花;有的皎潔如月,是月色中散發(fā)幽香的睡蓮,就如素云一般。茂良用了極大的毅力克制住想擁她入懷的沖動,只是輕輕撫摸了妹妹的長發(fā).
素云強(qiáng)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不停點(diǎn)頭道:“我明白,良哥哥,我都明白。都是我不好,不該那樣想的,以后不會了。”
茂良見她如此,不由心如刀絞。這些日子,他的心每天都象在油鍋里忍受煎熬,每日每夜,一顆心仿佛被利刃刺了又拔,拔了又刺,永遠(yuǎn)傷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