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胡 天 飛 雪
“北風(fēng)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如果不出山海關(guān),你是領(lǐng)略不到這一番景象的。農(nóng)歷八月,陽歷十月,江南的梧桐葉剛剛轉(zhuǎn)黃,北平香山正值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美景,但在東北九省的大地上已飄下了柳絮般的小雪。陳素云剛一踏上長春火車站的站臺,一股北風(fēng)夾帶著晶瑩的雪花刮到她臉上,不禁打了個寒顫。茂良為她纏上厚厚的毛圍脖,護著凍得通紅的鼻頭和臉頰?!傲几绺?,這里可真冷啊?!薄澳悴胖腊?,叫你下車圍好圍巾你不聽,小心鼻子被凍掉了?!闭Z氣中充滿憐愛,二人不由相視而笑。素云對于堂兄的相陪出關(guān),是從心里感激的,雖然伯父做了安排,特意挑選了出身關(guān)外旗人的烏上尉相陪,但若沒有良哥哥,在這陌生的地方,心里終究會害怕。
一隊藍(lán)眼睛高鼻子的蘇聯(lián)紅軍手拿鐵絲隔離網(wǎng)大步走來,方才喧囂的站臺突然寂靜了下來。不一會兒,候車大廳的門打開了,一隊日本戰(zhàn)俘隊伍逶迤而出。他們神情頹喪,多低著頭,身穿厚厚的棉大衣,步履沉重,許多人脖子上掛著骨灰盒。曾經(jīng)不可一世,號稱“帝國精銳”的關(guān)東軍終于窮途末路了。人們用鄙夷的目光注視著他們,有人開始搖晃沖撞著鐵絲護網(wǎng),氣氛變得緊張起來?!靶笊⒘硕嗌僦袊?--------”“快滾吧!”東北人發(fā)泄著14年的憤怒。
“云妹妹,你干什么?”茂良見素云意欲往前沖,一把拉住問道。“他們是關(guān)東軍,也許幕川正男就在里面,我一定要過去問問?!薄澳悴粫碚Z也不會日語,過去怎么問?讓烏上尉去吧?!彼卦撇辉賵猿帧跎衔驹諡趵抢?,原屬東北軍,略通些俄語。他過去和一個蘇聯(lián)大兵比劃了一陣,一會兒轉(zhuǎn)回來說:“小姐,這些戰(zhàn)俘原是長春和周圍城市憲兵隊的,沒有幕川正男。咱們還是到城里旗人中去打聽打聽吧。”
1945年8月15日以后的東北,伴隨著抗戰(zhàn)勝利的喜悅,接踵而來的是深深的迷惘。蘇聯(lián)紅軍以絕對的優(yōu)勢兵力擊潰關(guān)東軍,暫時控制東北全局。國民黨當(dāng)局雖急欲出兵東北,但由于有蘇聯(lián)紅軍擋道而無法實現(xiàn),而抗聯(lián)的力量不足以掌控東三省。未來誰將入主東北,是蘇聯(lián),是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誰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說,老百姓的日子還得往下過。
東北人早已習(xí)慣了這個月的寒冬,正陽街上的門臉還是照常開業(yè)。陳素云心中不由茫然,這么大的長春城,到哪去找呢?茂良戳戳她胳膊,朝右邊一個小菜攤努努嘴:“我們?nèi)枂柲莻€滿族老太吧?!彼卦瞥蛞娔侵皇莻€普通的老婦人,穿戴無甚不同,很覺奇怪:“你從哪知道她是旗人的?”“滿洲國都完了,這家還掛著康德皇帝的畫像,不是旗人誰會這么做呢?”果然敞著門的堂屋正中還赫然掛著溥儀的畫像,素云不由敬服哥哥的細(xì)致入微。
“大娘,向您打聽個人行嗎?”“行。要是這附近的,我全都認(rèn)識?!睎|北人素來豪爽?!皭坌掠X羅。毓寧您知道嗎?”老婦仿佛受了電擊一般,一緊張脫口而出:“你找他干嗎?”素云心中一喜,她一定知道:“大娘,您莫怕。他是我三舅,我是從北平來的。這是我同族的兩個哥哥?!崩蠇D警覺的眼神漸漸溫暖起來:“閨女,你們是來投親的嗎?唉,如今世道又變了,咱們旗人走到哪都低人一等啦。你們知道嗎?”她忽然壓低了嗓門說:“前些天,皇后和貴人娘娘們還見天地被押著游街呢?;屎蟛〉米卟涣寺?,躺在馬車上,唉,可憐哪,真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呀!哦,說這些干嗎,你三舅住在往北的普興胡同里,我?guī)銈內(nèi)グ??!闭媸堑脕砣毁M功夫,三人連聲說:“謝謝大娘了!”
普興胡同離正陽街不過幾百米遠(yuǎn),旗人老婦邊走邊絮叨著:“你三舅原先做過內(nèi)廷的侍從官,前些年不知怎的給日本人給免掉了,現(xiàn)在日子也過得艱難哪-------”“大娘,我們只是來看看他,然后就要回去的?!泵疾宓馈!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兄妹看上去也不象是一般的人哪?!彼蝗煌O履_步,指著前面不遠(yuǎn)處的一座院門說:“就是那兒了。你們?nèi)デ瞄T吧,我回去了?!薄爸x謝大娘了!”她撣撣頭上的雪花,轉(zhuǎn)身消失在飄雪的巷口---------
門是虛掩的,寒風(fēng)中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這是個極其簡陋的小院,一點也看不出皇親貴族的影子?!罢l呀?”一個中年男人聽到門響走了出來。無需介紹,素云認(rèn)定他一定就是自已的三舅了。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在外貌上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高額頭,金魚般的凸眼,長長的臉頰和一對招財?shù)亩洹=鹭箤幍哪抗庖宦涞剿卦颇樕?,仿佛見了鬼一樣,臉龐不停地抽搐起來:“十,十七妹,你,?------”“你是我三舅嗎?”素云輕柔的問話將金毓寧從地獄拉回了人間,他依稀記得十七格格從前在北平時是曾生過一女?!澳愀赣H是誰?”“江南名士陳仲辛?!薄澳谴蟾攀橇??!彼[起眼睛上下打量起陳素云,不由唏噓:“真的是十七妹的翻版哪。剛才乍一見差點以為見了鬼呢!”他突然抓起素云的手腕,仔細(xì)端詳起她腕上裸露在外的一串紅瑪瑙手串,說:“十七妹生前也總戴著這一串手鏈,但只有一只,原來另一只她留給你了?!贝朔捯盟厝浧鹉赣H,不由面有悲戚之色。茂良使了個眼色給烏上尉,二人退出屋外等候。
屋中央取暖爐中的柴火發(fā)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看來金毓寧的日子過的的確窘迫,買不起煤。“舅舅,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能告訴我嗎?”金毓寧愣了一下,旋即有些明白了:“孩子,你是為了這個從關(guān)內(nèi)趕來找我的嗎?”“是?!彼坪醣桓袆恿耍钟行o奈:“唉,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這事我也不清楚哇。十七妹嫁人后,就很少來過了。一年有一半兒時候她都住在大連空軍基地,那是38年的事兒了,皇軍-----------哦,不,鬼子占了北平,上海,南京,新京天天有慶功會,酒會,熱鬧得很。十七妹一向是舞會的臺柱子,沒她開不了場,可頭天見她好好的,第二天突然傳來消息說她暴斃身亡了。好好一個人,咋會說沒就沒呢?我們?nèi)覜]人相信,就去她家看看。但她在新京的住處已有一個小隊的鬼子把守著,根本不讓進去。沒過多久,內(nèi)廷的御用掛吉岡就找了個借口,把我趕出了皇宮。連十七妹從前的上司金璧東都被免掉了吉林高官的職務(wù),我猜想,是不是十七妹她,做了什么得罪日本人的事了。唉,不要說十七妹了,就是皇上的祥貴人,日本人不是說殺就殺了嗎?”金毓寧語氣毫無感情,就象是在說一件與已無關(guān)的事情。
“那我娘的墳在哪里?我一定要去拜祭她?!薄斑@-----------”金毓寧面有難色:“我也不知道?!薄笆裁??怎么可能?你可是她親哥哥!”素云不由憤怒起來?!拔艺娴牟恢?。十七妹的身后事都是幕川大佐操辦的。我們,嗨,那時候滿城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又賦了閑,誰敢得罪日本人哪?!薄蹦牵莻€日本男人在哪里,你總不會不知道吧?!彼卦撇⒉凰佬?,繼續(xù)追問?!八麕е呙玫撵`柩回了大連。后來聽說他退了役,去滿鐵一個小站當(dāng)了站長。”“哪個站?”“吉林邊的一個小站,好象叫---------對了,叫舒蘭。不過,日本投降了,現(xiàn)如今東北的日本人都一窩蜂地向南滿逃。誰知道他現(xiàn)在還在不在那里?!薄坝袀€地方就行,我一定要去找他。你有他的照片嗎?”“十七妹結(jié)婚時,拍了很多照片,我進屋找找看?!?p> 他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屋,一陣翻箱找屜的“砰砰”聲之后,拈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走了出來。照片上的金毓貞身披一件三十年代流行的西式白紗,笑靨如花。身邊的男人擁著她的香肩,二人相視而笑,顯得十分幸福和甜蜜。幕川正男看上去十分年輕,劍眉星眸,鼻梁挺拔,長長的白色燕尾服更襯得他身材修長。他和金毓貞站在一起,不由讓人感嘆真的是一對璧人,素云看得出了神?!爱?dāng)年他們結(jié)婚,辦得特別隆重。這幕川大佐可是關(guān)東軍有名的美男子,人人都說他們是天生一對-----------”素云默默聽著,心中亦十分矛盾。一方面,為父親著想,她不想母親是真的愛上這個日本男人;另一方面,她又不愿讓母親委屈自已,嫁給一個根本不愛的男人。半晌,她問:“這個日本人對我娘好嗎?”“好。十七妹性格倔強,根本不可能象日本女人那樣低眉順眼,結(jié)婚時我們還挺擔(dān)心的。但后來發(fā)現(xiàn)幕川大佐真的十分寵著十七妹,什么都讓著她。我們也就放心了?!彼卦埔е齑?,遲疑地問:“他,他會害死我娘嗎?”金毓寧聞言大驚,忙搖頭道:“那決不可能?!?p> 素云長嘆一聲,轉(zhuǎn)移了話題:“三舅有什么打算嗎?”“我,現(xiàn)在我們這些人已經(jīng)是過街的老鼠,在這也呆不下去了。族里很多人已回了北平,可我連吃頓飽飯的錢都沒有,怎么回去呀?只能坐著等死吧?!蔽戳?,落下兩行濁淚。素云心中不免一酸,想三舅好歹也曾襲過貝子,竟落得這般田地。她走出門外,對茂良輕聲說了些什么,一起進來時手里已抓了一反明晃晃的銀元:“三舅,這是二十塊大洋,你拿著回北平去吧。”看到閃閃發(fā)亮的銀洋,金毓寧的眼里閃出兩點光芒,他“撲通”一聲跪下:“謝主子---------哦不,謝謝,謝謝,你們救了我全家呀!”兩個年輕人沒見過這陣仗,立時慌了手腳,還是茂良鎮(zhèn)定一些,他緩緩扶起金毓寧,說:“金老爺,您是長輩,對我們小輩行起大禮,不是要折殺我們嗎?”金毓寧抹干眼淚,象想起什么似的:“哦對了,素云哪,你們還不知道吧,十七妹婚后還生了一個兒子,叫幕川一雄,今年該有九歲了。”“什么?我還有個弟弟嗎?”素云驚得瞪大了眼睛。
雪已下得很大,大地已是一片白茫茫,1945年的嚴(yán)冬提前開始了??斓较锟诹?,回首依然能看見金毓寧略顯佝僂的身影不時彎腰躹躬?!盎首逯?,如今都是這樣奴態(tài)卑躬嗎?”素云有些不忍?!八?xí)慣了做奴才,已經(jīng)忘記了直起腰板是什么感覺了。辛亥年之后,皇族血統(tǒng)早已不是什么榮耀了,現(xiàn)在更幾乎已成了恥辱?!泵蓟卮鹚?,又象是在自言自語。“良哥哥!”“嗯?”“這有去舒蘭站的火車嗎?”“應(yīng)該有吧。不過鐵路剛開始復(fù)運,蘇軍征用了很多車皮運戰(zhàn)俘和物資去西伯利亞,車次很緊張。我已經(jīng)讓烏上尉去車站買票了,估計最快也要等到后天才有去往吉林方向的車?!薄安荒芄蛙嚾幔俊彼卦浦绷?。“那怎么能行?天寒地凍,這東北又到處是土匪,你一個女孩子------------”茂良忍不住高聲叫起來。素云知道他是為自已著想,便不再爭辯,二人相攜而行,漸行漸遠(yuǎn),身后的四行腳印被滿天飛雪覆蓋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