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民國三十四年(1945),八月。
清晨,東方呈現(xiàn)出一片魚肚白。大地尚未從酣睡中蘇醒,平日里奔流咆哮,氣吞日月的長江,此時竟象一只溫柔的搖籃,輕輕搖晃拍打懷中的“青城”號客輪。這艘客輪由重慶開往下江,彼時日本敗局已定,每一艘順水江輪都被歸鄉(xiāng)情切的下江人擠得滿滿當當。但此刻偌大的甲板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孤獨地佇立船頭。
此人約摸五十上下,兩鬢已見斑白,棱角分明的臉龐刻滿歲月的滄桑,但炯炯有神的雙目依然隱約透出年輕時的豐采。他身著黑色長袍,反扣雙手,眉頭深蹙,凜厲的目光一直盯著東方——船頭行進的方向。旭日東升,朝霞滿天,嬌媚的霞光溫柔的為他如黑色大理石般的頎長身影披上一襲金邊,卻仍難掩他渾身散出的那一份肅殺之氣。
“唉!又是一天了?!标惒x長嘆一聲,又從懷里掏出那封已看了無數(shù)遍的電報:“弟病危,兄速歸,有要事相托?!弊肿秩珏N,讓他心如刀絞。唯一的手足兄弟呀!他如今也只四十來歲,怎的就病入膏肓,命懸一線了呢?若七年前硬把他帶到重慶去,或許不至于到今天這一步,事已至此后悔也遲了————
“父親!”肩頭被輕輕披上一件皮坎肩?!霸绯匡L大,當心別著涼了。”不知何時,一個身穿月白長衫的少年出現(xiàn)在船頭。陳伯鈞回頭看到次子站在身后,只見他的月色長衫纖塵不染,干凈地隱約泛藍,長衫下擺被江風吹得“啪啪”作響。眉毛雖濃密,去不似父兄般剛硬,帶一點溫柔的弧度,眉下一雙俊目神采奕奕,端正高挺的鼻梁,一舉手一投足都顯露出渾然天成的儒雅之風。怪不得人們把“西南聯(lián)大第一書生”的稱號冠到他的頭上。這孩子,從外形到氣質(zhì)都不似他的父兄,不像是將門之子,倒像極了自已的弟弟——江南布衣陳仲辛————
“父親,還在擔心二叔嗎?”“怎么能不擔心?后天才能到潯江,你二叔還不知能不能撐到那時候呢?”父子倆憂心忡忡。良久,少年幽幽輕嘆一聲:“叔父病重,云妹妹不知有多傷心難過?!薄爸傩翋叟缑?,會安排好的。你云妹妹今年也已15歲了,唉,也應該長大成人了?!鄙倌暄矍胺路鹂吹?年前那個梳兩條羊角辮的小女孩,撲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赤腳行走在山澗間:“良哥哥,快下來呀!水好涼——”陳伯鈞低沉的話語打斷了少年的追憶:“你二叔這一生,終是為情所困,無法自拔。當年雖是為了大義使然,可終究是我對不起他呀?!薄案赣H所言差矣,這些年您一直暗中照拂二叔,縱使有所不周,也是因為重慶與淪陷區(qū)重重封鎖,力所不及。父親何故自責?”陳伯鈞低頭不語,往事如煙云般掠過心頭。
“軍座!軍座!”一個中等身材,30開外的男人興奮地喊叫著跑上甲板?!傲_參謀!”陳伯鈞壓低聲間喝道:“這里不是重慶。不是說了要叫我老板嗎?”“是!陳老板!”“什么事?說吧?!绷_俊清清嗓子,盡量壓抑住心頭的興奮:“剛才聽到廣播,蘇聯(lián)紅軍150萬出兵東北了,美國在長崎投下了第二顆原子彈。老板!鬼子快玩完了!”“哦?真的,形勢的發(fā)展比我設(shè)想的要快得多?!瓣惒x無限感慨:從九一八到現(xiàn)在,南征北戰(zhàn),多少次浴血廝殺,多少生死弟兄在身旁倒下了,如今終于守得云開見日出了。太陽終于沖破重重去霧噴薄而出,頓時江空光焰萬丈,美不勝收?!翱炝?!就在這一兩月之間了!就會有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中國將走向何方?”
三人各懷心事,只靜聽江水嘩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