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說完,黛玉已不禁紅了臉,又怕表兄誤會,強撐著續(xù)道:“你……你心里明明就有二姐姐,到現(xiàn)在也放不下她,為什么……”
李尋歡目視著她,仿佛不為所動,但黛玉已知道他性情深沉,雖然神色平和,目光卻瞬間冷了下去。只聽他道:“你聽誰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語氣淡得令人分辨不出是傷心還是氣憤。
黛玉并不解釋,這些時日以來,兩位血緣遠得幾乎要忘卻的兄姐對自己的關(guān)心照拂,卻一一涌上心頭。她自幼多情,極易傷感,又哪里禁得住眼前人的痛楚,不知不覺已流下淚來,抽噎著道:“你、你見她這樣……她一點都不快活……你為什么還不帶她走?……”
說了不幾句,已泣不成聲,也不知心中為何會如此酸楚難禁,仿佛把這近年來積攢的難過都一泄而出。正哭得盡興,忽覺有人輕輕撫摸自己頭發(fā),耳邊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
她這才猛省自己失態(tài),忙著收淚,恰見絹子還在手里捏著,便慌慌張張地擦臉,只覺平生從未如此尷尬過。李尋歡卻已恢復(fù)如常,含笑望了望她,便道:“別擦了。一會兒眼睛腫了,不好見人,你又要懊惱?!?p> “見人?”黛玉訝然道,“你帶我去見什么人?怎么也沒對我說?”
李尋歡笑道:“我還等著你問呢,誰知道你說了幾句話,就哭起來了。”
黛玉本就羞慚得不敢抬頭,聽他一說,臉上如燒起來一般,半天才擠出聲音道:“你……你這人……”
李尋歡看出她窘迫,不再打趣,只接著前面話頭道:“你父親當初頗受圣眷,現(xiàn)在身后如此,朝廷也不會不管的?!?p> “朝廷?”黛玉又是一驚,半天才想起,眼前這人也曾在朝中為官,說不定仍有人脈,可以直達天聽的,心里倒有些說不出的異樣。在她心目中,眼前這位表兄是個淡泊名利、行跡林泉的名士,也是在江湖中叱咤風(fēng)云的俠士,唯獨那江湖人幾乎人人都掛在嘴邊上的“李探花”,并未在她心里留下半點印象。
她不由得又想起當初和賈寶玉在閨中談笑,聽他罵那些為官作宦的都是“祿蠹國賊”,聽他說只愿混跡于閨閣之內(nèi),絕不涉足功名。這樣的念頭在賈寶玉、也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哪怕在賈府大廈傾頹之際,也不曾想過可以借助什么人的力量,翻身起復(fù)。
不想就是這個絲毫不以功名為念的表兄,為了自己之事,竟要去與那些令人鄙夷的官場中人打交道,也怪不得他之前只字不提?!煊襁@般想著,胸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酸是甜。
李尋歡自不知道她轉(zhuǎn)了這許多念頭,不一時見車停了,出去與鐵傳甲交談幾句,便獨自離去。鐵傳甲則打了車廂簾子,咳嗽一聲,放緩了聲音道:“表小姐,少爺請你下車來等他一會。”
事到此時,黛玉也頗有些好奇之心,聞言下了車,見正停在一座酒樓門口。她自七歲入賈府寄居,便沒再出過門,心里不免忐忑,但更多的竟是躍躍欲試的驚喜。
那眼前樓閣足有三層,頂上飛檐如翼,襯著湛湛青天,一派富麗堂皇。樓中隱隱傳來絲竹之聲,更顯得既繁華、又不失雅趣。臨進門時,黛玉不禁仰頭看那牌匾,見黑亮漆底上三個金色大字,寫的是“不掃愁”,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酒名‘掃愁帚’,又名‘釣詩鉤’,此處的酒卻不能掃愁,想必那詩也無從釣了?!?p> 那酒樓伙計本在前引路,聽了她自言自語,便轉(zhuǎn)頭笑道:“姑娘見識不凡,咱家這名號取的正是這個意思,一點兒也不差!”
黛玉原本不與這些人搭話的,這時覺得有趣,也道:“莫非你家不賣酒?”
那伙計道:“姑娘這話說的!酒樓不賣酒,還叫什么酒樓不是?姑娘也是不知,咱家的太白醉,正是滿京城聞名的好酒!多少客人專一來光顧,就為了一醉呢!”
黛玉奇道:“那你這牌匾是什么意思?”
那伙計引路進了雅間,邊作著樣子、在那光潔不染塵埃的八仙桌上拂拭幾下,邊笑道:“不瞞您說,來到咱家的客人,除了熟客,又或是慕名而來的,多半都像姑娘這般,見了這牌匾好奇,想要一探究竟的。您想,這‘不賣酒’的酒樓里的酒是何等味道,不得要親口嘗一嘗么?”
黛玉聽他把這拗口的話說得無比流利,心知是解釋得熟練了。又想一座酒樓而已,取名也有這么多說辭在里頭,自己長年深居閨閣,對世事一概不知,未免有些坐井觀天,不知天下之大了。
正思忖間,那伙計已聽鐵傳甲的吩咐,送了清茶小點進來,見再無別話,就退了出去。黛玉望著那杯中茶水,金黃清亮,更兼一股若有似無的芬芳,正是當季秋茶,比在賈府中所見也差之不遠,更不免低低嘆了口氣。猛地卻聽鐵傳甲贊嘆道:“難怪少爺一直說,表小姐是世間難得的才女,果然博學(xué)!”
黛玉目光一閃,輕挑眉梢道:“鐵大哥也來打趣我么?”
鐵傳甲忙搖手道:“我說的是真心話!少爺當年寫這牌匾時,就和表小姐方才說的一模一樣!”
黛玉一怔,不由問道:“你說這酒樓的牌匾,是表兄寫的?”
鐵傳甲笑道:“若不是知道表小姐不知情,我還真以為是少爺告訴你的了!這是少爺會試之前,跟一幫舉子在這里會文,一時興起寫的。當時那老板還不當一回事,等到少爺中了進士,他就趕著把這副字做了新牌匾,逢人便說‘這是李翰林給我們家寫的’,很是風(fēng)光得意呢!”
黛玉不禁一笑,想像著當年表兄風(fēng)華正茂、恣意揮灑之時,正自出神,見隔扇門一開,正是李尋歡走了進來。
“有些不湊巧,”不等黛玉發(fā)問,李尋歡已開口道,“還要多等一陣。你要是累了……”
“我不累?!摈煊裥χ驍嗨脑?,“都是表兄一個人在忙,我有什么累的?”頓了一頓,又道,“倒是你……”
“我又有什么?”李尋歡抬了下眉梢,仿佛毫不在意般道。黛玉只想著方才在馬車中他那陣咳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忽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跟著伙計的聲音道:“客官,就是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