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兄妹
200X年X月X日。?星期六。晴。
今天是放假的日子，終于可以回家不用再上輔導班啦！
哥哥上周答應我了要帶我出去玩！本來我今天想去游樂園，但是哥哥說不行，因為之前沒有和他約定好，所以我和哥哥約定好了下次再去游樂園！
我很開心，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
“你這寫的什么東西……”余聲很嫌棄。
就算是以小學二年級的寫作水準來要求，這段文字也顯得太寡淡了。
“重寫！”
“啊——”小女孩神采飛揚的表情一下子聳拉下來。“哥哥，我回來再寫好不好嘛……”
她試圖以撒嬌來換取網(wǎng)開一面。
“不、行。”余聲絲毫不留情面。
要怪就怪你是妹妹吧。
就像爸爸媽媽每次都訓斥他“你這個做哥哥的，都不知道輔導一下妹妹的學習嗎”一樣。
因為是哥哥，所以要讓著妹妹。
因為是哥哥，所以要比妹妹做得更多。
因為是哥哥，所以發(fā)揮失常低于九十分會挨打，而妹妹只考七十分卻風平浪靜。
因為是哥哥……所以在哪里都要帶著這個拖油瓶。
那你這個做妹妹的，總要付出一點什么吧？明明相差也不過才兩歲而已。
爸爸媽媽永遠說自己很忙、沒時間，別人家的孩子都是爸爸媽媽帶著出去玩，而他連和同學一起玩時間都很難有，因為總有妹妹這個礙事的。
他也不愿意把妹妹帶去高年級的活動，因為這樣會顯得他很奇怪。
在一群拼命想要證明自己遺世而獨立的中二少年之間，他這個老媽子一樣帶著娃的存在就像于印象派油畫當中混入了一團抽象派的線條。
壓根不是一個畫風，仿佛存活在另一個維度。
這次又是這樣。
上周他只是為了應付她，讓她不要為了買玩具而賴在商店門口哭鬧才隨口答應，想不到她數(shù)著日子一直記了一星期。
他實在是煩透了。
爸爸媽媽明明今天都休息，卻因為余音只吵著要和自己一起出去，于是心安理得地把這事推給了還沒滿十歲的兒子。
“吶、給你們二十塊錢，不許亂買東西?！眿寢審陌锍槌鲆粡埢揖G色的票子塞給他，“不要弄丟了。”
然后收拾好東西，準備去打牌。
臨出門，她留下兩句“余音，你今天的日記必須寫完。余聲，你是哥哥要看好妹妹哦！”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至于父親，更是一大早就約他的工友釣魚去了。
只留下兩個小孩子呆在家里。
可笑。
又不是他生的女兒，為什么帶小孩會變成他的責任！
“哥哥、哥哥，我不會寫……”
“就一兩百字的日記，幾句話都寫不出來？”
“我剛才寫了！是你說不行的。”
余聲氣不打一處來。
什么不會寫，根本就是不愿意好好寫！
寫個作業(yè)磨磨蹭蹭的，有這偷懶的功夫早就寫完了。
余聲按耐住火氣，“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幾遍了嗎？開頭描寫一下天氣，然后寫一個具體的事件，回憶過去的事情也可以，不要只知道寫今天要出去玩今天很開心！”
考試就只考個六七十分，爸爸媽媽張口就是說哥哥不知道教導一下妹妹。全指望著我，全是我的責任，你們平時干嘛去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壓著余音寫了200來個勉強還過得去的字，總算能交差了。
余音把筆一扔，歡呼道：“噢——可以出去玩咯！”
余聲緊緊皺著眉，把掉在地上的筆收到她文具盒里，然后把作業(yè)給她裝回小書包。
他可不想再因為這個沒心沒肺的丟三落四，上學了還必須趕回家?guī)退米鳂I(yè)。
出門時，她特地換了之前一直沒舍得穿的新裙子。
漂亮的粉色，上面還畫著可愛的小花。
“哥哥、哥哥，看我的新裙子！”余音很興奮地轉圈展示給他看。
“哦。”
真是夠了。
她是在炫耀嗎？
上次他想要買一只陀螺，才十塊錢而已，爸爸媽媽不僅不答應他還罵他。
“玩什么玩？好好搞學習！你看看你們班小明，他的成績都超過你了，你怎么回事？上課就只想著玩去了是嗎？”
班上有陀螺玩的同學那么多，你們怎么不看看他們的爸爸媽媽是什么樣子？！
余聲越想越氣。
正是大夏天，室外的溫度很高。
太陽炙烤著萬物，水泥地面升起波浪般起伏不定的氣流。
經(jīng)過路邊一家商店，余音搖了搖牽著他的手，望著他：“哥哥，我想吃冰淇淋。”
余聲說：“那去買吧。”
他剛好也很熱，出來沒多久就已經(jīng)是一身的汗。
冰柜就擺放在商店門口，余聲選了兩支最便宜的冰淇淋，正準備去結賬。
“哥哥等一下！”
余音小跑到最里面的貨架邊，不一會手上拿了什么東西出來。
“買這個吧?！?p> 她攤開手，小小的手心里捧著一只包裝精美的玩具陀螺。
余聲表情一愣，問:“買這個干嘛？”
“因為哥哥喜歡啊。”
她的語氣那么理所當然。
……
空氣沉默了片刻。
“我才不喜歡?！?p> “??？”
這顯然不是她想象中的回答，“可是……”
“我說我不喜歡，放回去！”
余音有點委屈，但還是聽話地把陀螺放回了原位。
余聲結好賬，扯過她的手。
“走吧?！?p> 離開商店，走出很遠之后余音還在不斷回頭望。
【開什么玩笑?！?p> 余聲很生氣。
是在玩借花獻佛？明明口袋里沒有裝一分錢，結果搞得好像是你在送禮物給我一樣，以為我會感恩戴德嗎？
念叨了一個星期要出門玩，剛走沒兩步路就把錢花光了等下還能玩什么？
所以說，活在別人照顧中的孩子才總是顯得那么面目可憎。
想要就得擁有，永遠不會明白身邊人的負擔。
【以后我一定要去一個很遠的城市，離他們所有人都遠遠的，眼不見為凈。】
他這樣想。
他不知道家人有什么好，以后也不需要那種煩人的東西。
想到這里，他忽然不想履行承諾了。
為什么她想去玩自己就必須陪她去？
自己想去游戲廳的時候有誰愿意陪自己嗎？
他停下腳步。
這個地方離家并不算遠，要不把她扔在這里吧。
對她來說回家肯定沒問題。
她六歲的時候就能用存錢罐里的零錢坐摩托車橫跨大半個城市，害他在公交車終點站等到天黑才回家，沒等到人不說還被罵了一頓狠的。
在家里發(fā)脾氣說要離家出走也是，只有他累死累活的滿大街找人，結果她倒好，繞了一圈又回家了。等他哭著回去的時候，就看見她和爸爸媽媽一起吃了飯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對他多余的感情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
憑什么每次都是我來操心？憑什么每次都是我遷就你！
于是他決定消失一整天。
他要讓這些沒心沒肺的人都體會一下他的感受。
走到一個路口，他看到旁邊有一塊樹蔭。
余聲從口袋里掏出20塊錢塞給她，“你在這里等我一下?！?p> 他已經(jīng)不想再做最聽話的那一個了。
他要反抗。
在他的設想中，接下來的發(fā)展應該是余音等急了哭著跑回家，然后家里人心急如焚地尋找他一整天。
但事實并不是這樣。
余聲在游戲廳里看著別人玩游戲，一直呆到晚上，他覺得是時候回去了。
這個時候按道理已經(jīng)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很久，本來中午就該回去吃飯的他直到晚飯都沒回家，足夠讓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失蹤”了。
雖然今天一整天都沒吃什么東西，但比起饑餓感，他心中更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他們會充滿了悔恨嗎？
他們會后悔平時沒有好好關心自己嗎？
回去的路上，興奮漸漸冷卻。
說不定又會挨打吧。
大人是絕不肯承認自己有錯的。
余音期待了那么久的玩耍又泡湯了，呵，叫你平時總來煩我，這次讓你長長記性。
其實，如果下個星期表現(xiàn)好的話，勉強帶她去游樂園玩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她必須得明白不要什么事都來勞煩她哥哥。
余聲思緒很亂，亂七八糟的念頭相互纏繞。
他甚至忍不住懷疑，會不會爸爸媽媽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他的消失。
就像上次一個玩的好的同學訴苦的那樣，說自己離家出走了整整一天一夜，結果直到他又回家都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
越靠近家門，他心中越是沒來由的慌亂。
*
他預想了很多回家之后會遇到的狀況，唯獨沒有想到這一種。
從今往后，他沒有妹妹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p> “多好的孩子啊，可憐她的命苦。”
平時只有過年才會見上幾面的親戚來到家里，安慰哭泣的母親。
余聲在一旁安靜地聽著，神情麻木。
“那個人有精神病的，他們家搬過來也沒多久，本來都一直關在屋里，偏偏今天不知怎么發(fā)狂跑出去了，他家里人也實在是沒辦法……”
“誰不愛自己的子女呢？阿嫦吶，不是我說，阿音她若是天上有靈，她也不愿意看見你們?yōu)榱怂@么傷心的！”
母親嚎啕大哭起來：“我苦命的孩子啊……”
叫不上名字的親戚也跟著落淚，拍撫著母親的背，兩個人抱頭哭成一團。
“哐當——”余聲猛地一錘桌子站起來。
哭著的兩人聲音梗了一下，微弱了，還在抽泣。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動作僵硬地進了自己房間。
關上房門，用背部抵住，他感到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在流失。
他聽到門外的人說：“這孩子…………受的打擊太大了！阿嫦你可得好好開導開導他?！?p> “是啊，原本兩兄妹高高興興出門，誰知道會人太多走散了呢，早知道我就一起去好好看著他們了……唉！阿音又一向喜歡到處亂跑，這都是命??！”
不是的。
“沒事的，你放寬心。阿聲他很懂事，以后肯定會有大出息，阿音肯定也希望你們能過得好好的……”
不是這樣的。
親戚語重心長，“阿嫦，我也不是要為他們家說話，事情呢就是這么個情況。他們家孩子是腦子有病，但是他們也不能眼睜睜放著自家孩子不管??！都是做家長的，可憐天下父母心！人家既然愿意賠錢獲得諒解，要我說不如你們就收了吧。”
她低聲說：“畢竟你家里，還有一個要養(yǎng)呢！”
母親不禁附和道：“說的也是！養(yǎng)男娃子費錢哪！”
說什么……
“對對對，我家那小崽子也是，上個中學幾萬塊錢就出去了。自家人話可能說得不太好聽，但我憑良心講，你看看你們這家庭條件……以后你們阿聲還要讀大學、要娶妻生子，供出來壓力太大了！我知道你愛阿音，可你也得為活人考慮不是！阿音也肯定同意的，人家有精神病本來也不能判多久……”
“……你們在說什么狗屁啊！”余聲痛苦地嘶聲哀嚎。
他背靠著門慢慢滑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你們不過是都欺負她死了，欺負她不能說話！
所有人嘴上都在說著愛她，說沒辦法、大家都有難處，所以不追究也沒關系，畢竟錢到位了。
可是她死了……
她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