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
曙色已臨。
漫長的黑夜里不管有過什么悲傷苦澀,終究還是要被新一天的光明所掩過,甚至于消融。
冷月棲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
02
兩塊比磨盤還大的巖石,終于被挪開。
巖石下,露出了一條地道。
看著一二十個精壯強健,光著膀子已滿身閃著珍珠般光澤的大漢,烏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無論看起來多么艱辛而不可能的任務,只要不缺人和財力,就總能辦得到的。
人多力量大,此言烏云已覺半分不假。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能請得動這么大伙,尤其個個如龍似虎之輩來幫你的。
能同時使喚這些人的人,絕不是什么尋常白丁平民。
而這群人也絕不會去聽從他們的指揮。
因為烏云竟已在這些人當中,看到了幾張熟臉孔。
這幾張熟臉孔的主人,更非什么勞役苦差,他們每個都能說是江湖中有點名頭之流。
至少烏云都曉得他們的姓名來歷。
他卻怎么也沒料到,這幾個江湖人竟也充當了他人的雜役苦力。
這幾人自也認得烏云,有些不理他,有些自慚形穢,有兩個還沖他咧嘴一笑,眨眼點頭。
不過他們都沒和烏云說話,也許并非他們不想說,乃是不敢。
因為鳳仙鳴還在。
這些人無一不比這個矮子高出不止一頭,身體也比他茁實,可在他在他們跟前,卻宛若高不可攀的太陽。
看來鳳仙鳴的身份顯然高出那些人不少,能力更是如此,所以他們絕不敢在上司面前失了分寸。
由此可見,外貌絕不能決定一切。
他們早已習慣尊從強者,哪怕屈順也罷。
高雅美艷的皇妃,豈非也往往服貼在丑陋而愚蠢的君主膝前?
他們對鳳仙鳴諸位都已如此畏憚,鳳仙鳴等人背后的那一位,豈非亦已如神仙中的君主?
這人又到底是誰呢?
烏云的眉間已疑云涌動。
“你應該都認識那幾人吧?”鳳仙鳴突道。
烏云承認。
“那照你說,我們又如何?”
“鳳仙鳴、朝鳳姬,還有高兀鷲高兄,你們每一位都絕非大多人可比?!?p> 但凡聽聞此言之人,本應自覺高興,可鳳仙鳴目中忽已沁出一抹無奈的憂傷。
但這抹憂色卻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即使是他夫人也不例外。
所以這抹憂色他已很快斂去,只冷冷道:“既如此,那我的主人與你的相論,究竟又孰輕孰重?誰才算當今江湖之尊?”
此言份量頗重,聽者卻不以為然。
烏云神色不變,淡然道:“誰能稱得上江湖領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眉鋒一轉,盯著對方,唇角一勾:“可誰若想挑戰(zhàn)梧桐深院,那我家主人卻也并不會令他失望的?!?p> 鳳仙鳴凝注他良久,才緩緩道:“你對你的主人倒也忠心得很?!?p> “因為他值得?!?p> “很好。”
“好在哪里?”
“說得好?!?p> 鳳仙鳴竟已輕輕鼓了兩下掌。
那些汗流浹背的人已走了,走得半個不留。
在秘密跟前,他們還沒有知道的權力。
鳳仙鳴瞧了瞧巖石下的這條地道,說:“你不是想再見冷月棲一面么?為何尚遲遲不動?”
“冷月棲若真在地道里,你難道不怕他突然現(xiàn)身?”
烏云盯著他,目光如刀,卻又充滿戲謔。
鳳仙鳴只淡淡道:“若連一個幾乎整天未見天日,又沒吃沒喝的病殃子都應對不來,我姓鳳的腦袋不用別人動手,我自己就把它給摘了。”
“是嗎?”
“當然?!?p> “我也幾乎忘了你還有幫手。”烏云恍然大悟般一拍腦勺。
“這自也用得上。”
“也許,方才那伙壯漢必要時,還能做你的替死鬼。”
鳳仙鳴輕嘆一聲,道:“他們若已被閻王爺看中,到了該死之時,那我也決計阻止不了?!?p> 他說這話時的神態(tài)和語氣都十分自若,顯得很理所當然,仿佛那些人本就微不足道,本就隨時準備替他去死。
弱小在強者眼中,豈非也正如螻蟻一般無二?
“你真對付得了冷月棲?”
鳳仙鳴掃了烏云一眼:“你不能?”
言辭中既有探詢,當然也少不了輕蔑。
烏云臉色依舊平靜,卻又仿佛起了一種無形的變化。
誰也無法解釋那是種怎樣的變化。
只聽他緩緩道:“你不重視他,只應你沒有看過他的劍?!?p> “你見過?”
鳳仙鳴目中已有光,卻非畏懼的光,而是充滿了好奇,甚至還有渴求,躍躍欲試的渴求。
烏云搖頭道:“我也沒有見過,但感受過?”
“感受過?”鳳仙鳴不解。
“那種感受猶似芒刺在背,身體各處隨時都可能分離,或被穿透?!?p> 語氣很恬淡,可鳳仙鳴已動容道:“他在你背后?”
烏云點頭道:“是的,是一種你無論怎么使力都逃不了的感覺,既奇妙又可怕。”
鳳仙鳴盯著地道口,久久不能言語。
“你終于怕了?”烏云似笑非笑。
鳳仙鳴看了看他身上所佩的劍,忽道:“你也是用劍的,如此抬高別人而貶低自己,豈非自甘下風?”
“他若未死,我遲早還是免不了與之一戰(zhàn)的。”
烏云的眼神出奇的堅定,仿佛冷月棲縱是妖魔,他也要做斬妖除魔的衛(wèi)士。
鳳仙鳴凝視他片刻,也突道:“在下亦是如此?!?p> 至于他表的是真言或虛意,也無人想知究竟了。
然而烏云斜睥他一眼,又瞧了瞧地道,卻又嗤然一笑。
“你何故發(fā)笑?”
“我笑你當我是個傻子?!?p> “為什么這樣說?”
“這兒離冷月棲被困之草廬已不止二三十里,難道說有人把地道挖得如此長遠?”
“你不信眼前這地道通向草廬下的山岡?”鳳仙鳴的眼神頗有玩味。
烏云沒承認,卻也不否認。
鳳仙鳴嘆了口氣,仿佛自顧自地說道:“這也難怪,又有誰能想到有人為了監(jiān)視一個久已隔世的隱士,竟花了如此偌大精力開了這么一條秘道?”
烏云雙目厲色一閃:“你說的是誰?”
此刻,從地道內已傳出一個人的聲音,語氣譏諷而冷漠:“這還能有誰?你絕非傻子,本應早就想到?!?p> 地道出口已出現(xiàn)兩個人,高兀鷲與朝鳳姬一前一后,魚貫而出。
烏云目光一凜,冷然道:“你們從哪里來?”
高兀鷲微微一笑:“當然從二三十里外而來。”
“他已走了?”鳳仙鳴道。
“是的?!?p> “既已如此,我們也該到了走的時候,只是想不到
……”
“想不到這么一條絕路,和我們的精心設計,都沒有殺得了這一個本孤獨而無助之人?!?p> 接口的已是朝鳳姬。
不知怎的,烏云在她眼中,竟仿佛捕捉到了一絲恰似曇花一現(xiàn)般的酸楚。
“他已有助?”
“的確,不但是絕境脫困之力,還為他指明了方向?!?p> “哦?”
“而且,”朝鳳姬已把目光移向了烏云,頗有深意地說道,“救冷月棲脫困之人,還是一名少女,來自高墻深樹間的少女?!?p> 烏云在聽到冷月棲已脫離危險時,心中沒來由地輕松了不少,可再聽少女二字,他的胸坎間卻又不主地抽搐了一下。
是她嗎?
烏云的心在幾時起,已變得如此多疑敏感?
然而,像冷月棲這么一個將自己完全禁錮的人來說,他還能識得什么女子么?
又有哪一個少女真肯不辭勞苦愿意救他,而又有能力幫他?
一條鳳仙鳴他們從未走過的地下暗道,連最擅長鉆地的“入地我佛”也沒能察覺。
暗道很深很長,還在原先那條地道之下。
盡頭處已是一片波光漣漣。
這竟已在世遺湖畔的一個相當隱蔽的巖洞里。
“據(jù)暗哨傳書,冷月棲已在半個多時辰前離開。”
高兀鷲瞄了烏云一眼,又道:“他當然絕非一個人走的?!?p> 他們三人雖不明就里,可也感覺烏云自從聽見有一個少女救了冷月棲后,神態(tài)就已有所變化。
他們自不會錯過火上澆油,還有落井下石的機會。
高兀鷲的聲音依舊沉著得很,他好像一點也不焦急,更沒有懊惱。
不但他沒有,鳳仙鳴兩夫婦也同樣沒有。
他們仿佛早就預料到,仿佛正等著一場誰也很少有幸能欣賞到的大戲開鑼。
而他們正是那最熱心的觀眾,甚至還有可能是參與者。
這些人中最難沉住氣的當然莫過于烏云。
他也下地涉水地跟著來了。
當然,他來的目的無非只有兩個——一是確認冷月棲之生死,二只有他自己曉得。
遠方,遠方一片蔚藍。
看不盡的山與水,天與地。
這實乃少有之好天氣。
這種天氣實也適合遠足,不論走多遠,都不會覺得郁悶。
“方向沒有錯吧?”鳳仙鳴好像還不放心,還要再確認一下。
“絕沒有?!备哓z悢蒯斀罔F道。
鳳仙鳴終究放心地點了點頭。
他雖不太喜歡這個伙伴,可對對方的判斷還是頗存信心的。
高空中盤旋的兀鷲,若沒有比毒蛇還毒的眼珠,又怎能識別得到善于偽裝的狡狐?
只有烏云眼前似霧般迷茫。
燦爛的陽光仿佛根本不曾有絲毫落入他的眼底。
遠方,遠方是什么?
究竟是何方何處?
冷月棲,還有那個她,此刻人又身在哪里?
莫非真的是在天涯?
天涯有什么?
天涯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