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亞寕很想賴在這個比自己租屋處舒服百倍的房間,也很想追究昨天好像模糊之間,似乎有什么人幫她換了衣服。
她好似昨晚跟人吵了一架,哭了一場,但細節(jié)都忘了,只記得生氣和悲傷混合在一起,攪成一團的感覺,一大早起來,心情不是特別舒服。
只是今天是交期末報告的最后一天,她沒有資格賴床,也沒有時間追究倒底誰換的她的衣褲,誰罵了她,她懟了誰。
在別人的國家,所有對生活品質(zhì),精神安定的要求,都得打個對折。
打完對折,所剩下的就只有義無反顧地往前沖了。
大清早,她躡手躡腳的離開了山姆夫婦的房間,留了張道謝的字條,跑了幾條街回家,拿了電腦和打印出來的報告,塞進她那個黑色破舊的背包。
連花生醬三明治都來不及吃,就往學校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走了。
大清早的公車站,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等待,各自低著頭滑手機,安靜地維持著身體和心理的距離,誰都不想擾了誰。
這國家,有些地方落后得讓人難以想像,沒有手機的人,就無法得知公車到站的時間。公車站電子看板這種東西,就算到大城市,也是見不著的。
白亞寕又掏出了那張打印,已經(jīng)揉得字跡模糊的公車時間表,她很確定今天不會錯過這班車,只是昨夜心中的陰影,讓她神經(jīng)質(zhì)的再三確認,一張紙在他手中和口袋進出不知幾回。
一輛灰色,不算太新的房車忽然在公車站牌前停下,車窗開了,透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白“!我剛好要到學校,載你一程?!?p> 白亞寕彎腰看了車里的人,發(fā)現(xiàn)那是路易教授。
“教授,您早!不用了,我搭公車就行了?!卑讈唽偠Y貌地拒絕了路易的好意。
“沒事的,你趕快上車,我在公車站停車違法,你反正要上的是我的課,趕緊上車!”
旁邊三個原本正在等車的人,眼光都朝向了白亞寕,白亞寕這一回看,那三人又不約而同地看了別的方向。
白亞寕無端受到了他們的矚目,臉上一熱,待會兒再跟他們一起等公車恐怕也尷尬了,她忖著,“算了!反正就坐這么一次。這么早到學校應(yīng)該不會有同學看見吧?“
她短暫的考慮了一下,伸手開了車門。
”坐前面?!奥芬滋嵝寻讈唽?。
”好!“
白亞寕這才意會過來,路易又不是司機,坐后座是非常不禮貌的事。都怪自己以前打車打慣了,一伸手就是要開后門。
江遠青也沒有錢買車,所以她從來不曾坐過駕駛旁邊。
“不好意思,以前打車都坐后面?!彼齼墒志o緊抓著背包,還有電腦。
路易側(cè)身一轉(zhuǎn),竟從駕駛座上橫過白亞寕的上身,去拉安全帶,再幫她系上。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白亞寕不知所措,瞬間她腦袋一片空白,只聞到了路易身上淡淡的古龍水氣味。
“謝謝...,我可以自己系安全帶的?!彼樕⒊?。
路易手握方向盤,
“喔,不是故意冒犯你,我這臺老車,安全帶有點故障,公車剛已經(jīng)到站,我再不離開,就會被檢舉?!?p> 白亞寕倉皇地點點頭,連路易的臉都不敢看。
路易邊開車,指著杯座上有兩杯咖啡。
“我剛?cè)ベI了咖啡,店員弄錯了我點的東西,老板多送了我一杯拿鐵,我可以請你喝嗎?”路易專心的看著路面。
“喔,不用了謝謝,坐你的車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了,再喝你的飲料...我不想占你便宜?!卑讈唽傉f完話,肚子忽然一陣響。
白亞寕忽然很希望自己剛剛沒上車。
公車吵雜,肚子因為沒吃飯發(fā)出的響聲會自然消融在環(huán)境音中,可在這種密閉空間,真是避無可避。
空氣中充滿著尷尬的安靜。
“喝吧!這樣胃會好受一些。”路易直話直說,毫無掩飾。
白亞寕終于不再推辭,“那,我下次買一杯還你?!?p> 路易嘴角一揚,兩道淺淺的紋路在嘴角邊浮現(xiàn),那種笑容跟霍天宇的笑容很不同,霍天宇的笑總不知為何,總看起來有點笑中帶刺。
可路易的笑,就是一種書呆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仔細看路易,他的發(fā)質(zhì)很好,頭發(fā)很細。但就是有些蓬松,不太整齊,今年也不過三十歲出頭,總穿得十分老成。
可能是堅持學院派的作風,白亞寕從未仔細想這件事。
路易的眼睛并不是那種外國人都有的大眼,反而細細的,眸子呈現(xiàn)灰綠色。
在室外看是偏黃的綠色,在日光燈下看又是偏藍的青色。
他握住方向盤的大手,讓方向盤顯得很小,他的手幾乎比霍天宇的還要大些,一般修長。
“待會下課的時候可以討論一下展覽的事嗎?時間有點緊迫,都怪我,我該早點開始,你明天有空嗎?我去美術(shù)館找你,好好討論一下?!?p> “我明天中午休息的時候可以跟你討論,但上班時間不太適合?!彪m然老板說她上班可以看書,但在工作時間“兼差”這種事,在白亞寕心里仍感覺是非常不道德的事。
“我懂,那就中午去找你?!甭芬装衍囃T谛iT口,讓白亞寕先下,這學期他沒有抽到車位,得到路邊找個地停車。
白亞寕才下車,班上一個女同學就遠遠的看到了她。
“早??!你今天搭老師的車來啊?”
這個姓金的K國女生,白亞寕和她整學期一句話都沒說過,原因是這女生不是同主修,而且也她的朋友都只有男生,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拿這堂課的。
雖然白亞寕平日是個安靜且及客氣的人,但這話里八卦的氣息,也是十分明顯,她不想多話。只是點點頭。
“你不跟我說也沒關(guān)系,路易把這學校所有的亞洲女生都追了一圈,你新來的不知道嗎?”女學生上下打量著白亞寕,冷笑了一聲。
故作俏皮的偏頭又說,“玩完了,大家也就畢業(yè)了,各走各路,倒是不錯。”
白亞寕禮貌地看著她,“是這樣啊,謝謝你提醒。“
”你呢?你跟他玩過了嗎?”她輕輕地回了一句。
她沒料到白亞寕會這樣反問,她的外表以及這學期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完全看不出是會反擊的人,金同學的臉因反應(yīng)不過來,瞬間僵掉。
白亞寕再用她輕柔的聲調(diào)加了一句,
“看來是沒有,好好加油喔?!?p> 這個本事,是之前在圖書館打工練就的。以前的白亞寕確實會被這種話氣哭,可拜那些音樂系富家子弟在兩年中的砥礪磨練,她學會了漠然。
至于反擊,那就是陪父親看宮斗劇看得多了。
說完,白亞寕就拿著那杯已經(jīng)喝了一半的拿鐵,先進了教室,她的胸口其實是冒著火的,路易也真是的,在期末交報告的這一天,偏要載自己,她早就想過,這樣的舉動,在一些喜歡爭分數(shù)的學生眼中,該是多么刺眼。
無論坐這么一趟車的動機有多單純,都會讓白亞寕的身上長出一些標簽來。她眉頭緊蹙,無論這學期她拿到的分數(shù)是高是低,都無法不落人口實了。
白亞寕坐進了教室,撿了個靠窗的位子,打開了自己的報告,路易也在這個時候進了教室。
路易一進教室,眼神不由自主的對白亞寕看,幾番閃爍甚至有些失神,直到他站到講臺上才見冷靜,跟教室中其他幾個人道了聲早,就請大家交出報告。
路易在講臺上,宣布這是本學期最后一節(jié)課,
“今天所有同學對將來所能從事的行業(yè),或者是人生中各種的疑問,都可以提出來,我都愿意跟大家分享經(jīng)驗。“
”往后可能比較少機會跟大家見面,待會兒我會把電郵留在黑板上,不想聯(lián)絡(luò)我的人,也請假裝抄一下?!币幌驀烂C的他難得幽默。
第一個舉手的,就是方才那個姓金的女學生,
“教授,請問一下為什么我期中考只拿了C+”
路易有些蒙了,“我開學時說過了,想拿A的人不能遲交作業(yè),我記得你有兩次作業(yè)遲交?!?p> 路易拿出了他的手提電腦,打開了之前的記錄查閱,確定自己沒有記錯,這才又對她說,
“是了,我這邊有完整的紀錄?!?p> “可是我還是交了?!彼薹薏黄降穆曇簦謴慕淌液蠓絺鱽?。
路易好聲好氣的說,
“對,可開學時,我就定下規(guī)矩,遲交等同缺交,因為大家的時間都相同,如果我通融了你,那對其他人不公平是不是?”
白亞寕不自覺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又不是小學生,拿個C有什么了不起?!?p> “那白亞寕拿了什么分數(shù)?”金同學矛頭一轉(zhuǎn),指向了白亞寕。
白亞寕嘆了聲氣,她知道麻煩來了。
“你的分數(shù)跟別人拿什么分數(shù),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路易兩手撐在了講桌上,想要理解到底這個姓金的女學生想要表達什么。
“她拿了A!我上次經(jīng)過你電腦前面看到的?!苯鹦张畬W生提高了聲調(diào)。
路易的臉色忽然冷冽了起來,他從方才溫和的姿勢,溫和的笑容,轉(zhuǎn)瞬間立直了身體,雙手抱胸,義正辭嚴的說,
“她拿A,是因為報告的內(nèi)容充實,她做了許多延伸的閱讀,甚至電話訪問了幾個大型博物館,美術(shù)館的經(jīng)理。”
“相反的,你的報告,有很多復制跟貼上。你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路易厲聲。
路易此刻不再是那個笨手笨腳,把一杯滾燙咖啡翻倒在褲子上的書呆子。
白亞寕想起美術(shù)館二樓書房里面,掛在墻上的那張人像畫,卡片上只有寥寥幾字,“阿靈頓三世”,那張約莫十九世紀留下來的畫像。
畫像中人似乎是那棟房子曾經(jīng)的一位繼承者,他的畫像,靜靜地跟其他米爾家族人的畫像掛在一起,美術(shù)館目前屬于米爾基金會所有,基金會的董事,當然就是瑟西米爾。
那副畫里,幾乎怒目而視的青年,穿著黑色鋪綿外套,絲緞質(zhì)料的背心,和白色襯衫,拘謹?shù)蔫浦桓澥坑霉照龋俗诜ㄊ缴嘲l(fā)椅上,和眼前的路易有幾分相似。
“也是,阿靈頓家族在這個城市有很多后裔吧,不然也不會這么像,一樣的綠色眼睛?!卑讈唽倢ρ矍耙粊硪煌臓幊?,起先還稍稍放點注意力,后來竟然已經(jīng)出了神。
女學生哽咽的哭吼聲,這才把她又拉回了現(xiàn)實。
“你根本就是有偏見!你今天早上載白亞寕來學校,我親眼看見了!”金同學幾乎是聲淚俱下的指控著他倆關(guān)系不正常。
白亞寕吃了一驚,她沒料想這女人怎么會說話沒個分寸!正想起身辯解,一個平日不多話的中年黑人男同學站起身來,對著金同學說,
“路易上周在路上看到我,也載了我一程,難道你也要說我跟他怎么了?”伊森今年都快五十歲了,一雙兒女都大學畢業(yè),他是西方社會中很常見的碩士生,在社會上都有很久的工作經(jīng)驗,才回學校求取更高的學位。
這么一懟,金姓女學生終于閉上了嘴。
白亞寕轉(zhuǎn)頭跟伊森點了點頭,表示謝意,伊森也對她點點頭。
“我教書總共六年,還沒有遇到這么重視成績的學生,成績不過是一種評量的標準,真正的學問,并不是以這些數(shù)字來衡量,而是你真正學到了什么?!?p> “像是伊森的工作經(jīng)驗,絕對可以當我的老師了,在我心里,更尊敬的是這個。”路易眼神從方才冷冽如冰的狀態(tài),漸漸的稍微收斂了些。
“金同學,我希望你來這個國家所做的學習,是拋開以往學習的習慣,主動問問題,而不是考試帶小抄,交報告隨便拼接別人已經(jīng)寫過的東西,抄襲跟不誠實,都是在侮辱自己。”路易的直言不諱,讓白亞寕捏把冷汗。
她沒想到,自己搭了趟便車,竟在學期末最后一天,引起了這樣大的麻煩,一肚子的窩囊氣,還得自己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