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了嗎?”
“今夜該到了?!?p> 鄢胥府衙的地下審訊室偶爾也被用作罪犯的臨時居所。
在一所不大的隔間外,站滿了衛(wèi)侍。
說是“隔間”,不過只是用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將犯人隔開。房間左右并不再拘押其它人。雖然來不及將累積多年的血跡、便溺擦拭得連氣味也聞不見,但囚室總算是溫暖干爽的。
“你一味將謬兒往灞燎驅趕,我怕他會知道當年真相?!?p> 靠墻里側說話的人整個上半身舒展地靠在草堆里,一條腿悠閑地曲折著,另一條腿耷拉在地上,偶爾搖晃幾下,像是在敲打節(jié)奏。他身邊不遠,一盞儼然不屬于這里的雕花案幾上,銀盤銀杯內只剩下些許殘余。
“去‘大墓’至少有魄姑守著嘛?!贝鹪挼娜吮P腿坐在草垛上,看上去穩(wěn)重許多。
“那潑皮娘們早已不似盛年,謬兒和她一起,誰護誰不一定!”
“你就是嘴硬……”蘇尹嘆了口氣:“與其擔心謬兒,不如擔心我們兩個老家伙能不能再次守住鄢胥城?!?p> “你有什么好瞎操心的?這么多年,你們各個樂享清靜,這鄢胥城我一個人不也守了這么多年?”楚衡隨手撿起一根枯草,用手搓了搓剔牙,兩條腿也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這群人就是沒事找事!這么多年了,就算沒有他們動手,那些老頭老太再過幾年自己也就入土了?!?p> “我也覺得奇怪?!碧K尹點頭皺眉:“若需情報,交易就是,為何這次非要以昔日‘鏢局’同僚性命要挾?只希望是九澤暗部山頭林立,狗咬狗吧。就怕是用多少錢都解決不了的事……又或許是不能被查出有交易記錄的事。”
楚衡吐出干草屑,將沒被自己唾液泡軟的部分扯斷扔回來處出去:“鄢胥為太多人做了太多臟事,知曉了太多秘密,若他們此來單純是想將鄢胥連根拔起,我也不會太過意外?!?p> “這么多年,巴望著鏟除鄢胥的大有人在。如果鄢胥消失,他們暗中做過的事也就從這個世上一并抹除了。只是選擇此刻動手,會不會太著急了?”蘇尹轉向楚衡,解釋道:“現在四方未定,黥兵雖存在威脅,但畢竟是可以爭取利用的勢力。鳥未盡,為何先藏弓?”
“我看是他們沒有這個膽子!”楚衡說這話時,不知是氣憤還是興奮,雙眼充血:“各個瞻前顧后、期盼別人出頭!若是針對鄢胥就來啊!我楚衡本以為有生之年,等不到這酣暢一戰(zhàn)了。”
蘇尹搖搖頭:“我就是擔心你這么想?!?p> “所以你就來了?你蘇尹竟然因為擔心我,破了自己親口發(fā)的誓?你難道不記得我們幾個之前……”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那時我們發(fā)誓,此生永不相見;若有任何人破例,不論故意或是偶然,必須斬殺會面之人,直至其中一人存活……”這些年,蘇尹鮮少有這么強烈的情緒波動:“可是楚衡你別忘了,你我都是帶著罪孽在守這座城!”
“你也知道‘罪孽’二字?”楚衡不依不饒:“我那天就該殺了你!你敢不敢回答我: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楚衡的聲音回蕩著,讓整座地下審訊室顯得極空曠??墒翘K尹依舊沒有回答。
楚衡搖了搖頭,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之后,兩人沒有再說話,就那么并排坐在草垛上,面壁。
“我該回去了?!痹S久蘇尹起身,似乎在自言自語。離開草垛時,看了一眼旁邊搭建好的床榻上被褥整齊,絲毫沒有動過:“非要睡草堆上!你幾歲了?這大冬天的?!?p> “在草垛上反倒睡得安穩(wěn)?!背怙@然也已經整理好了情緒:“宋逸要求留下的那個孩子,你照做了?”
蘇尹點頭。
楚衡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火光將他的臉映得又黑又紅:“這么多年了,我們還是畏懼她?!?p> “我們不是畏懼她,我們只是畏懼失去心中珍稀的東西。她無所畏懼,因為她只是一個空殼?!?p> ————
“沒想到你真的答應跟我入城?!?p> 天色已晚,鄢胥專攻賞金者安頓的客棧里,貨商向自己的“主子”添茶時悄悄道:“我可是殺過人的。”
“這話你在被砍掉一根手指時,就說過了。”鄺野并不看身后的人,拿起杯子,聞了聞,啜了一口。
貨商的手已經包裹住、上過藥。此刻褪去那身過于臃腫的華服,換上武仆服飾,別說,反倒清爽許多。
“現在能保護你的人都不在身邊。我隨時可以‘處理’了你。沒人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你也看見了,客棧富麗,連茶也都是最好的,可見鄢胥對來往送錢之人重視有佳!掌柜親自將我送至此處,若我突然消失不見,只剩下仆從聲稱無辜。你以為這種事,他們沒有見過、沒有處理過嗎?”鄺野放下杯子,直視貨商的眼睛:“你若真有本事,就不用隨時提醒別人需要怕你;你若尚未打定主意,就別妨礙我救我的朋友!我們各取所需,定會相安無事?!?p> 貨商似乎沒有料到鄺野態(tài)度強硬,愣在原地半晌,才道:“拿上這個,半個時辰之后樓下見。”說完將裝有箭簇的錦囊丟給鄺野,離開了房間。
鄺野屏息靜聽,待腳步聲徹底消失,一下癱坐在椅子上,顫顫抖抖抓起茶杯,不顧水尚滾燙,使勁飲下幾口:“嚇嚇……嚇死爺了……”
若依照陸霆的意思,是絕肯不接受這位貨商的“邀請”的。因為無論他的話、他同伴的尸首,又或“百仞盟”的中間人,無一能在短時間內確認真?zhèn)巍?p> 可正因此,鄺野才覺得自己必須同往。
現在秦蒼只身入城,不知安危;鄢胥三都怪異之處太多,德武軍亟需打探情報,調度布防。多一個人進來,至少能多些消息。
鄺野不是看淡生死,只是他知道若論暴力與殺伐,“貨商”一人之力與遠近聞名的黥兵城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鄢胥又畢竟是以雇傭兵立命,對攜帶重金來訪的客人必定給予高規(guī)格保護。
自己若能告訴鄢胥城的人,潛在大客戶就在眼前,那就好比是在豫楓嶺流行的“雞、棒、蟲”游戲中占領了一個角色,形成一條銜住自己尾巴的蛇。所謂一物降一物,若能控制得好,讓這條蛇保持環(huán)形姿態(tài)游動,那自己就命不該絕。
“玉笛之后”自證“有錢”,簡直渾然天成。
鄺野雖拿著下等身份箭簇入城,可是穿戴奢華,出手闊綽。在德武軍里尚需約束自己,此刻,鄺野只做自己,無需掩藏!加之其見識談吐的確不俗,非常容易就享有了各處的最高禮遇。算是性命暫時無虞。
這時,房門外發(fā)出咚咚咚一陣輕響。
“不是說半個時辰嗎?”鄺野小聲嘀咕,重新繃出一臉威嚴站起身。
可剛要開門,他突然反應過來,那貨商是從來沒敲過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