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五章 笑臉蟬
“陸歇哥,她柔柔弱弱一介女子,你一個大男人為何懼她?”
陸歇盯著波瀾不驚的水面:“她不弱。若是她毫無顧忌,我不一定能贏?!?p> “真的假的!她竟這么厲害?”
陸歇一笑,得意道:“是啊,蒼蒼很厲害。但是我也沒懼她?!?p> “那你為何這么聽她的話?”馮懷朝魚竿努努嘴:“她一句想吃魚,你就鑿了冰現(xiàn)釣?!?p> 回到宅院,已是午后。陸歇馬不停蹄將兩個小孩接來,又到山后溪邊釣魚,說晚上烤著吃。作為交換,要秦蒼陪他釀一罐酒埋在院中。
“她喜歡吃魚。我喜歡她。有什么不妥?”
小壞想了想,眼睛瞇成一彎月:“這我懂。小乖喜歡吃糖果子。我喜歡看她吃糖果子?!?p> 陸歇學著他也瞇起眼睛笑:“孺子可教?!?p> 另一頭,秦蒼和小乖的獨處并不這么歡快。
“你把這些說與我,不怕我是壞人?不怕我將你的事告訴王陵軍?”
“你會嗎?”小孩兒看著落在秦蒼左手掌心,已然失去生命的“蝴蝶”,怯生生反問。
小乖為秦蒼講述了她真實的記憶。小乖沒有失憶,她原名叫作阮香。
先王入陵那晚,阮香由父母托付鄰人照看。這本是常有之事,通常一覺醒來,自己已被父母抱回到家中??赡侨眨∨⒁拱胪蝗惑@醒,不見屋中有人,鬼使神差就朝外面走。
夜深,萬物靜默,整個村子好像空了一般,唯有遠處山頭火光起伏,像有一只振翅的火蝶。孩子睡眼惺忪,并不覺恐懼,晃晃悠悠前行。這條路阮香熟悉,因為那正是父母每日幫工的地方。
幾歲的孩子,當晚的記憶如夢似幻。小孩趟過河、踏過丘,一路尋著盛放的“蝴蝶”,來到不高山附近。
火光盛處,那里正在進行一場處決。
高臺上,有一具長發(fā)干尸由層層鐵鏈捆綁在木柱上,木柱下鋪滿了稻草;火苗剛躥過腳踝,將尸骨照得清晰:人不知死了多久,衣衫與肌骨幾乎粘在一起,看不出顏色;頭頸、軀干、四肢裸露處有密密麻麻的刺青,像是一串串怪異的字符。再一細看,哪是字?那是層層疊疊吸附在它身上的蝴蝶!
阮香遠遠看去,驚得一哆嗦。
面對刑架,最先處有三人。
一人頭戴冠、手執(zhí)杖,身披袈裟。
一人錦衣華袍、膝覆厚毯,坐輪椅之上。
還有一人離得稍遠,被層層疊疊的士兵擋住,看不清。
士兵除了在三人之后整齊列陣,還有一部分立于高臺外圍,手持火把圍住一群人。合圍之中,男男女女跪了長長三排,跪著的人身后又立著幾名手持大斧之人。
劊子手正在行刑!
然而,一切安靜、怪異:明明有那么多人,卻沒有一人出聲!人們接連倒下,血流成河,劊子手竟還有時間偶爾停頓下來,揉揉酸痛的手腕再繼續(xù)“工作”,卻沒有一人逃跑!
在噩夢般的場景中,阮香找到了自己的爹。他就在第二排,也那樣專注地盯著干尸火刑處。平靜、安寧,毫無畏懼,像是沉浸在一場好夢中!
“快跑啊!爹——”小娃娃再也忍不住,大叫起來。
被行刑者充耳不聞,但手持權杖的人卻回了頭!
他已有些上了年紀,可是眼神銳利,一眼便盯住女童。接著,那個原本被士兵擋住的青年男人也發(fā)覺了異樣,微微抬手,他身后眾多士兵傾巢而動!
所有人朝女孩飛奔而來!
快跑!快跑!
孩子這才感到害怕,朝來時方向沒命地跑??墒撬艓讱q?受了驚嚇,腿腳顫抖,只不一會兒,身后的腳步聲便越來越近,火光的熱度越來越旺!
或許是前世行善命不該絕,又或許是前世作惡才得一人獨自心驚茍活:一腳踩空,滑落山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不得不說,阮香本性足夠堅韌,也足夠聰明。咬著牙,吞下了足以埋葬自己的秘密。再醒來時,無論身邊的人多么真心相待,阮香對那夜絕口不提。她成了失憶的小乖。
之所以會講出這些,“得益于”秦蒼手中這只“蝴蝶”。
秦蒼聽見尖叫沖進來時,碗碎了,湯藥灑了一地,小女孩正蜷縮著身體渾身顫抖。她眼前不遠處停泊著一只“蝴蝶”的尸體。
那不是蝴蝶,是一種罕見的巨翅蟲,叫毫孔青翅蟬,又名笑臉蟬。
這種飛蟲一般生長在火山附近,身體最外側(cè)包裹著一種特殊的絨毛,除了可以有效控溫還可以對抗高鹽堿腐蝕;飛蟲成年后,稍比手掌大,身體從透明逐漸變?yōu)槌嗌?,翅膀上暗黑的紋理與白色絨毛相連,遠看像是一張笑臉。成年的笑臉蟬以浮游生物為食,亦可食腐肉。而飛進來的這只明顯還處于幼年:全然張開也只有拳頭大小,身體也還介于透明和淺灰色之間。
只是印芍四季分明,也并未聽說附近有火山,怎么會有笑臉蟬幼蟲出現(xiàn)?況且,若小乖沒有記錯,先王入陵那日笑臉蟬曾出現(xiàn)在“干尸”身上,那又是什么原因?
這一切會與突然出現(xiàn)在印芍的僧侶、前來訪問西齊的夕染有關嗎?會與夕詔有關嗎?秦蒼沒想過王陵之事竟有臨南之人介入。那個穿袈裟的人到底是誰?那場既像是祭祀又像處決的儀式到底是在做什么?
只是,有一點秦蒼很堅定,不論誰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都不會將阮香交出去。即便對方是夕詔。她一定要保護她。
來不及細想,小孩說完,抱著秦蒼嚎啕大哭,像是想將積壓的委屈與恐懼統(tǒng)統(tǒng)倒個干凈。秦蒼很心疼,待孩子稍微緩過神,她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環(huán),又張開左手,在戒鏈發(fā)出清脆的響動之后,仔仔細細將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貼”了上去。
兩者相觸,還不等小乖驚出聲來,就見一滴白色的、似鱗片般的東西活了一般,主動“流”進玉環(huán),與它交融一體。秦蒼拉起小女孩的手,將尚有余溫的玉環(huán)放在她掌心:“握住它?!?p> 小孩不明所以,眨著眼,按照秦蒼所述,雙手交疊握住玉扣,半晌屋外竟然響起了馮懷的聲音:“蝴蝶!陸歇哥!好多蝴蝶!”
小乖聽見有些怕,將身子藏在秦蒼懷里,卻又忍不住向窗外望。
天際、花庭、腳邊……五顏六色的生靈從四面八方應招而來、圍繞著背著魚簍歸來的兩人。蝶行得不疾不徐,只是觀覽,并不打擾院中的人。如此景象,不僅陸歇和馮懷,連宅院中侍從也止不住仰頭驚嘆。
“這才是真正的蝴蝶。若是害怕了,就用你的溫度去暖和這塊玉,蝴蝶感覺你需要它們,就會前來與你做伴?!?p> 或許自己無法驅(qū)逐她一生都將面對的噩夢,那就讓夢醒之后、晨曦之前,她能夠擁獲得重新詮釋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