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印芍的第三日。
天不大亮,由馮懷帶路,三人前往老郎中的墳冢所在。那亦是兩年前王室喪葬第二日,發(fā)現(xiàn)小乖的地方。
“喏,就是那里了。這下確定我沒有說謊了吧!”馮懷轉頭氣哼哼瞪著秦蒼,搖手指落處,一座不起眼的山丘出現(xiàn)在幾人眼前。
“我們也只是擔心……”秦蒼解釋。
“瞎擔心!”馮懷不屑:“況且昨日,嬸嬸你壓根就沒看出來小乖的腿有問題,也沒看出來我們不是一家人!”
“我……”
男孩說得沒錯:那么厚的被子,三個普普通通的人,不知陸歇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秦蒼啞口無言,只能抿著嘴憤憤與他對視。
見她被自己噎住,男孩語調一變,轉向陸歇恭敬道:“需走近些才能瞧得見。”
沙土是濕潤的。但這幾日未曾落雨。
“不必了?!?p> 陸歇拉住要前行的孩子:“我已知道此處了,接下來的事交由我吧。馮懷,以后若有什么,就帶著蒼蒼的簪子來宅院里找人。切記,近來注意安全?!?p> “我記住了,陸歇哥!”小男孩笑瞇瞇點頭,目光堅定。
大包小包送兩個孩子回家,前一日的劍拔弩張竟變作依依不舍。
陸歇備馬,秦蒼等在一旁,看著遠處蘆葦門合上,越想越不甘,抱臂問道:“這個壞小孩,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沒有吧。”陸歇頭都沒抬。
“可他對你就很好。”秦蒼對此敷衍并不滿意:“明明是你兇巴巴把他們領回家的,剛開始他們還怕你呢!怎么釣個魚就把小壞的心給勾走了?”
陸歇見女子竟吃醋,挺直脊梁、拍拍手上灰:“本王英俊倜儻,討小孩子喜歡是自然的。”
秦蒼苦笑,上下打量:“二哥,你現(xiàn)在真是不把我當外人,夸自己的話張口就來,一點不害臊?!?p> 陸歇跟著笑,牽著馬走近些:“蒼蒼,照小乖和荃夫人所說,被處斬之人當日都曾回過家,是之后又被以宴飲為由召回山里的。你說為何?”
“你是覺得,決策者中途改了主意?甚至一開始,沒有動殺心。”
“正是。”陸歇點頭:“可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我還以為英俊倜儻、討小孩喜歡的瑞熙王無所不知呢?!鼻厣n看著陸歇困惑的樣子,撇撇嘴,偏了題。
男人知她調侃自己,捉過她的手,笑道:“承蒙夫人高看一眼,能不能賜些點撥?”
秦蒼想想:“那日正是送先王入陵的日子。處斬之令,定是遵照王上的意思。你之前說繼任者需要行至宗祠,才算成為新王。會不會是入祠后,有什么讓王上改了心思?”
“有理?!标懶尖猓骸拔視^續(xù)調查,若發(fā)現(xiàn)什么,定第一時間稟告夫人?!?p> ————
回京第二日,百花宴。
百花宴,設在琳山。
琳山在齊昌北,琮隆方向;琳山不只是座山,而是一座依山傍湖的離宮御苑。
這座御園在劉慎為王早期便著手修筑。分為宮廷區(qū)、湖區(qū)和后山。宮廷區(qū)集中在西南,行政、議事、居住為用;湖區(qū)依原本地勢而筑,皇室宴請、游逛多至于此。后山最大,有說快馬一日竟不能遍行。
琳山修筑時,引元河水,遍植琮隆五彩林木,四季皆景,如滿目琳瑯。于是劉慎便說居所也暫叫琳山,等往后修筑好了再改名字。然待修好沒住多久,劉慎便辭世,名字也沒改成。
座上之人輪轉,花宴年年。
百花宴,顧名思義是春日里慶祝花神駕臨的日子,同時也是個合法打破君臣界限的場合。
君王借由游園嘉賞臣子,一展王者胸襟氣度,也了解一些無法由奏疏上表的事情;群臣借宴走近君王,同樣走近同僚,平日里能相與、不能相與的人,能議、不能議的事,半玩笑、半真切地提出來,說不定換來驚喜;親眷的加入讓整個環(huán)境更隨和寬容,也讓后輩繼替在潛移默化中形成落定。
但畢竟是御苑中王室宴請,誰人也不會真隨性。舉手投足、吃喝拉撒不少分毫禮數(shù)。人們畏的、懼的不是某個凡夫,而是皮囊背后看不見的權力。這種場合有人樂得左右逢源,有人覺得拘謹無趣。但若真別無所求,眼前不過一群生物為所在土地圍繞更大的能量體又轉了一圈而歡欣鼓舞。
不過倒也不至于悲觀,既知自己與院中姹紫嫣紅、初生凋敝沒有區(qū)別,珍貴的便是此時此刻;賦意也沒有錯,總有些人是初心不改、鞠躬盡瘁的,再看那些兢兢業(yè)業(yè)的褶皺、被家國壓彎的脊梁也可愛了些。
湖山依舊,人不同。
這是新王登基以來,第一次入住琳山;今日宴請也與前朝有異:西齊王第一次邀請才德兼?zhèn)涞氖駥W子入皇室御園,同其一道賞花作對,并撰文刻碑安置于御園中,茲以鼓勵更多青年奮發(fā),成棟成梁。
游園照例在湖區(qū)。午宴一過,群臣與家眷各自游賞,三五成群,氣氛輕快許多。
按說秦蒼作為世襲親王王妃是該與女眷一道的,奈何陸歇拉著她不放;眾人知璃王府這一紈绔不講理,但覺于禮不妥,又不敢面前多言,加之王上未多干涉,于是遂他們去。
陸歇剛回京,于劉禎,是眼中紅紫還是燙手山藥尚無定論,但卻不乏附庸。想多年前,璃王府被人構陷、只剩下兩個稚子時,鮮少有人幫襯;此時重振榮光,想錦上添花的人倒是不乏。所以,若瑞熙王妃獨一人,想必會被“包圍”起來。
秦蒼知道陸歇是想保護她,可她卻想獨處。確切地說,她想找九公主聊聊。
如有神助:兩人本在湖畔一角的亭中休憩,一位內侍前來,朝陸歇一拜,又遞一耳語。陸歇起身聽罷,想想,讓秦蒼在園中等他,自己隨老內侍朝宮廷方向走去。
秦蒼松了口氣。然而四下一看,遠處湖畔,九公主身邊已有旁人:她正與兩位學子打扮的人說什么。
不知是不是翕邊來的學生,兩位青年皆是敬慕的神色。陳燁亦如與自己相見那日,眉目舒展、從容和煦。期間,一花瓣落至一人青衿上,九公主話語不斷,幫那年輕人輕輕拈下雜物。整個動作自然而然,就像自家長姐關愛后輩那般,不帶別的意味。
青年見此一愣,眼含感激。秦蒼想:得,又收一人。
這時那學子還不知,臨走,回望高不可攀的宮城樓,他還會收到一個不大的包裹。晚上,青年在明明滅滅的油燈下,換下縫補多次、不慎沾了御湖水的布鞋時,拆開包裹,會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雙新靴。
多年后,那日百花宴上尚平平無奇的學子或許當真會平步青云。至少,他會與許多人一樣,在陳燁一生仕途的幾起幾落中緊緊追隨,不愿忘卻當年提攜之恩。
不過,這是后話。此刻,秦蒼正遠望,亭中響起腳步聲,回頭一瞧,是個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