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蕓撞的第一個釘子,就是“包記面點”這幾個字。
婚后,牛大六對馬曉蕓千依百順,萬千寵愛,別說來店里幫忙,就是在家里下個廚房都不要她動手。就算是他忙到腳不沾地的時候,馬曉蕓躺在沙發(fā)上對他發(fā)號施令,他也總是笑臉相迎,盡力優(yōu)先滿足她的愿望。這些狀況,旁人雖然不能親眼看到,但從他們極少的一起出現(xiàn)中也能猜得出來。而且,有不少人以“幸災樂禍”的心情竊喜著,以為娶了“仙女”媳婦,就活該遭這樣的罪。
牛大六自己一點兒不覺得是“遭罪”。新婚的牛大六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兼顧包點店的生意和家里的家務活,就算一刻空閑時間也沒有,臉上也總是掛著笑。
馬曉蕓從來都是被捧在手心里的那個,之前的風波是叫她吃了些苦頭,也被嚇得不輕,可是轉(zhuǎn)眼之間她又被牛大六奉回了“女王”的位置上。每天吃飽喝足,啥也不用干。把自己收拾漂亮了,約以前的姐妹們聊聊天吃吃點心,逛逛街東晃西晃打發(fā)時間。
牛大六像上足了勁兒的發(fā)條,背負起了更多的責任。在他的單身漢年代,由于他一心只撲在面點店的生意上,完全沒有任何個人的興趣愛好(他那時真是除了工作,只剩下吃飯睡覺),所以花銷很小,因而攢下了不少錢?;榍盀榱搜b點門面,拿出一部分重新裝修了老房子(養(yǎng)父留給他的房子,是拆遷時分配的商品房,早些年是干凈漂亮的,但不知不覺間——尤其是在新房子的襯托下——顯現(xiàn)出了臟與丑出來。樓房的外觀以及小區(qū)的環(huán)境他左右不了,但至少要把內(nèi)在重新裝修到符合現(xiàn)在的時代審美。他為了這件事花了好多精力,許多事情都親力親為,以至于有一段時間太累而抵抗力下降,鋼鐵般的一個人也病了。不過這些,馬曉蕓似乎都不置可否),剩下的都在一張存折上,新婚之夜他就全交給了馬曉蕓。往后他每個月的進賬也都交給了馬曉蕓,至于已經(jīng)攢了多少錢了,家里開銷多少啊,他倒是從來不過問。
有了馬曉蕓的家,只有一個詞可以概括,那就是“日新月異”。變化是潛移默化的,有時候馬曉蕓會興高采烈地拉著他看那些光鮮亮麗的燈具啦柜子啦,有的時候她提都不提。不論她提與不提,牛大六反正時常能在自己家里發(fā)現(xiàn)許多新的東西,有些是真的好看,有些他卻不怎么欣賞得來。不過不管怎么樣,他都是高興的,覺得一個家里有了女人才像個家了。
牛大六一貫的樂觀使他從未想過要開口過問,就好像當年寄居在后爹門下時一樣,如今的他覺得,憑他的長相和條件能娶到馬曉蕓這樣的“仙女下凡”那就是“三生有幸”,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一天晚上,牛大六關(guān)了店門買了菜,一溜小跑回到家準備大展拳腳做頓好的。往常這個點兒回家,馬曉蕓一定是裹著毯子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呢,還要沖他喊餓,催他快點做飯??墒沁@天,家里大門緊鎖,黑燈瞎火的。牛大六摸黑進了屋,找了一圈才給馬曉蕓打了電話。
把買的菜塞進了冰箱,牛大六胡亂給自己煮了一碗青菜面條吃。他結(jié)婚才沒多久,就已經(jīng)忘了自己以前是如何打發(fā)漫漫長夜的了。突然之間,沒了馬曉蕓的呼來喝去,他還真有點不習慣。
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還停留在馬曉蕓平時愛看的頻道上,但牛大六渾身不自在,就算豎著耳朵聽外面也一直沒有傳來用鑰匙開門的聲音。牛大六又不敢再給馬曉蕓打電話,怕她嫌煩。
他于是開始打掃衛(wèi)生,想到不久前馬曉蕓才給他“引薦”的吸塵器,就扒拉了出來。左摸右摸了半天,好不容易通上電了,一按開關(guān),突然傳來的“呼-”的一聲嚇了他一跳。
牛大六跟吸塵器“搏斗”了半天,終于還是把它拆了,塞回了盒子里。掃帚掃,抹布擦——他還是比較習慣這兩樣。
馬曉蕓的梳妝臺上擺滿了瓶瓶罐罐的,她平時不讓牛大六收拾那兒,說那些護膚品化妝品都貴得很,而且易碎,說她自己會收拾。這會兒馬曉蕓沒在,牛大六就想幫她拾掇拾掇——那臺面上犄角旮旯里的灰,都比硬幣還厚了呀!他是出于好心的,也想趁機表現(xiàn)一下自己——別看我老牛長得五大三粗的,手可巧著呢!包子褶,花卷邊,燒麥印兒,那不是精細活兒嗎?
所以牛大六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設想著馬曉蕓將如何夸獎他,手上動作不停,從看到紅色的存折本子到打開來看幾乎一氣呵成,都沒經(jīng)過大腦。
不過看到數(shù)字之后他就清醒了——顯示的余額不足他交給她時的十分之一,而他們結(jié)婚也不過才兩三個月!他覺得自己看錯了,定了睛再看,還是不敢相信。
所以,馬曉蕓那天夜里回到家的時候,大概是他們相處以來她第一次見到他心情這么糟糕。
馬曉蕓可不是平常人,就算是在外面的世界,她也算是經(jīng)歷過風雨、見識過大場面的。更何況現(xiàn)在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在一個把她當作寶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在她看來完全沒有自己的主見的男人面前。哼!男人?男人她見過很多,像這樣窩囊的還是第一個!居然,還是她的丈夫!牛大六的怒氣,在馬曉蕓看來,連小風小浪都算不上,充其量不過是傘都可以不打的毛毛雨!
她都用不著軟硬兼施,只要磨磨嘴皮子“婚后生活花銷就是要大些啊”、“剛結(jié)婚就是要置辦些東西嘛”、“我體面不是給你掙面子嘛”……總之牛大六很快就變回了搖著尾巴的小花狗。
當天晚上,借著酒勁,小夫妻倆好好地親熱了一通。后來的好多年,牛大六都以為小玫就是那時候播下的種。
第二天一早,牛大六醒來的時候,馬曉蕓還躺在他的懷里,正在玩他的胸毛。她撒嬌說肚子餓了,要他起床去做飯。他起床乒乒乓乓了半天,做好了飯,她又說不舒服不想吃了。牛大六還是那個千依百順的牛大六,和顏悅色地勸她“越是不舒服越要好好吃飯”,好說歹說把做好了飯給她端到床上,看著她吃了,才出門去開店做生意。
那天晌午,面點店這個時間一般沒什么客人了,牛大六正準備關(guān)上店門回家吃午飯,馬曉蕓卻一扭一扭著出現(xiàn)了。雖然手忙腳亂地忙了一上午了,他到還記得馬曉蕓早上說過“不舒服”的話,趕忙遠遠地就迎上去,問她身體是否已經(jīng)好了。緊接著,就好像鄉(xiāng)政府里來了省級領(lǐng)導一樣,牛大六殷勤、端茶倒水,馬曉蕓左顧右盼、一言不發(fā)。
然后夫妻倆一起去外面下了館子,吃飯時,馬曉蕓問起“包記面點”這個店名是怎么回事。牛大六也沒多說,他不太想提自己的往事。怕被看扁是一方面,不過世界上恐怕也就只有他覺得自己沒被馬曉蕓看扁了。牛大六只說店名是從前的店主起的,一直沿用至今,是老字號了。他壓根沒提“以前的店主”是他的養(yǎng)父這件事,這在馬曉蕓聽來,差不多就是牛大六盤下了一個二手店面的意思了。
馬曉蕓若有所思,不怎么動筷子。她嫌棄那些菜太油膩了,乍一看完全就是黃乎乎黑漆漆的什么鬼東西漂在油湯里,她哪里下得去筷子。馬曉蕓一邊在心里罵著牛大六,不該貪便宜非要進這家“看上去就實惠”的館子,而暗下決心一會兒約個姐妹去吃下午茶。黏糊糊的飯桌對面,牛大六因為怕浪費,倒是一個勁兒吃菜扒飯,都塞進了自己肚子里。他是不怎么下館子的,以往自己過,許多時候都是賣剩的饅頭包子解決吃飯問題。這“狼吞虎咽”的景象,又讓他的新婚妻子覺得不雅和難堪,暗暗用眼神四處張望祈盼千萬別在這里遇見了她自己的熟人。不過,還好,她所謂的熟人是不會出現(xiàn)在牛大六的活動區(qū)域里的。
吃完飯牛大六要回去開工,晚上還有一波賣包子饅頭的生意,不比早上的少,況且他還得準備第二天一早的材料,把該發(fā)的面發(fā)上,他得回去干活。中午多耽擱一會兒,晚上就得晚一會兒回家。他試探性地問馬曉蕓去不去“參觀”一下,他是安了別的算盤的,想著也該讓馬曉蕓學學了,就算不圖她能幫上忙,至少能打發(fā)她點兒時間,不至于老跑出去花錢。況且,像她這樣的美人,要是站在店里幫他收錢(別的一概不碰,只需要她收錢找錢,他就心滿意足了),他不但臉面上有光,就連生意恐怕都要更好??上У氖?,馬曉蕓立馬就拒絕了,推說已經(jīng)跟朋友約好了,就快步走了。看著她一點兒“不舒服”的樣子也沒有的背影,牛大六雖然有點落寞,但也還是欣慰的。
再往后沒兩天,馬曉蕓就提出了改店名的事兒。她老忘城里跑,見過許多看上去干凈整潔又洋氣的連鎖面點店,叫的名字也高大上。東區(qū)雖然也是城里,但畢竟只是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住宅區(qū)不遠處就是農(nóng)田,甚至還有野的山林,與真正的城區(qū)可是相差甚遠。東區(qū)附近的一切,都還保留著一絲濃重的鄉(xiāng)土氣息,這種感覺,是馬曉蕓不喜歡也瞧不起的。
至于改店名這件事情,馬曉蕓雖然從不關(guān)心牛大六的生意,但至少在這件事上,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插手,為牛大六的包子饅頭事業(yè)翻開新的篇章。
馬曉蕓的計劃可不單是改店名,還包括重新裝修,引進整套設備之類的。如果有必要,加盟一個時下流行的面點連鎖品牌好像也沒什么。最好再招上幾個幫手,統(tǒng)一著裝,都穿白色廚師服,戴白帽子,多洋氣。當然,她不想讓牛大六閑著,怕他成天黏著她,所以,就讓他一天到晚跟那些打工的待在店里,算他個“店長”。
裝修升級方面的事情需要投入資金,牛大六能不能點頭同意還不一定。但馬曉蕓壓根沒料到的是,就連改店名這么件“小事”,牛大六竟然堅決反對了。
“老字號包記包點”一個字也不能改。既然名字不能改,那么成套的設備,嶄新雪白的廚師服這些與“老字號”相比又是如此不協(xié)調(diào)——所以也不予考慮。
馬曉蕓萬萬沒想到,她的計劃被通盤否決了。而內(nèi)里的原因,牛大六不說,她也無法得知。馬曉蕓的臉上呈現(xiàn)出對不知好歹之徒的怨恨,眼睛里射出凜冽的寒光來。
在牛小玫的童年及少女時代,她最害怕見到的就是媽媽的這種表情。直到讀高中時,她才從爸爸那里得知了這種表情的由來,而那個時候,使她的一生成為悲劇的那個性格已經(jīng)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