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張就這樣接手了一大片菜地，隔天他就扛著鋤頭去菜地里上工了。
從作坊拖回來的庫存里面，有一把他很喜歡的鋤頭，是他自己打的第一把鋤頭。以前有一次差點被買走過，才讓他越發(fā)意識到他對它的特殊的感情。他一直都想用這把鋤頭，可是小院里根本施展不開。現(xiàn)在好了，他終于如愿以償了。
雖然從小就跟著奶奶、媽媽耳聞目濡了許多種花種菜的本事，但是像這樣在廣闊的空地里“真刀真槍”地實干，對兔子張來說還是第一次。
作為一個凡事有規(guī)劃的兔子，兔子張決定先丈量好菜地的尺寸，再結(jié)合不同蔬菜的生產(chǎn)周期和產(chǎn)量進行合理分區(qū)，為此他把家里關(guān)于種蔬菜的書都翻了個遍。
他已經(jīng)列好了一張想種的蔬菜的清單。為了列這清單，他把自己積攢了很久的種子們都翻找了出來。天知道他存了多少種子，那都是他在散步時從路邊采來的，在廚房做飯時從買來的蔬菜里摳出來的……
兔子張現(xiàn)在有多得做不完的事情，夠他忙活一陣子了。
他除了雜草，翻了土，把院子里“消化”不掉的堆肥運到了菜地里撒上，按照計算的結(jié)果重新分壟，移栽番茄、茄子、辣椒，帶著柴刀到附近的山上砍樹枝回來給它們搭支架。這些好不容易弄完了，又到了“種瓜點豆”的時候了，于是又連著忙碌了好多天。
李國棟的老媽媽偶爾會來菜地里看看他，她已經(jīng)很老了，拄著拐杖走得很慢，耳朵也聾了。他喊她一聲“姨”，有時候她答“哎”，有時候她不答，那就是沒聽到。
她喜歡坐在不遠(yuǎn)處的田壟上看他干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們所謂的對話，都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她喜歡說以前的事兒，故事里有他知道的事兒，也有他不知道的事兒，有的他聽得懂，有的他聽不懂。但無論他回應(yīng)不回應(yīng)，她都接著講，講著講著，忘了講到哪兒了，停下來，講著講著，累了，停下來。她看著他，咧著嘴笑，露出牙齒的豁口，兔子張看到這樣的場景，心里暖洋洋的。她的樣子叫他回憶起了自己的奶奶和媽媽，他想念她們。而且，從前只是個模糊的角色的“姨”，現(xiàn)在一點點充滿了血和肉，變得真實和立體了，變得熱乎了。
他幻想奶奶或者媽媽在給別的年輕人講故事，講什么呢？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對她們是這樣熟悉，又是這樣陌生。他心里一慌，鋤頭斬斷了玉米小苗。
“哎喲！哎喲！”不遠(yuǎn)處明明應(yīng)該眼神不好的老太太叫喚起來了。
除了菜苗，兔子張決定也在菜園里種點花。一開始只是播種的花太多了，沒地方種，可是移栽了之后發(fā)現(xiàn)意外地打開了新天地的大門。兔子張漸漸拿出了更多的種子，開始了聲勢浩大的播種和移栽。
太陽一天天東升西落，最早移栽的蔬菜已經(jīng)有了收成，最早播種的花草也已經(jīng)開始爭奇斗艷了。
為了能盡量吃到更新鮮的蔬菜，兔子張開始嘗試著隔一陣子播種一次。
雖然遠(yuǎn)遠(yuǎn)不如他的預(yù)想，但這種嘗試還是漸漸取得了一些成果。逐漸地，兔子張很少需要到外面去買菜了。以前在菜市場開店，每天回家前順道帶點菜回來就好。后來店關(guān)了，他隔陣子就得專程去采購一次，回來囤在地窖里慢慢吃。菜市場是關(guān)了，不過每天早上還是有些老大爺老大媽聚集在那附近賣菜，倒也沒有特別不方便?，F(xiàn)在，連這隔一陣子一次的采購頻率也大大降低了。兔子張每隔幾天就給兔子李家送去一籃子蔬菜，自己家地窖里的蔬菜還是越堆越多了。
住在自己家里的好處就是花銷少，自從兔子張開始自己種菜之后，生活開支基本上只有電費了。
種子是自己收的，堆肥是自己做的，兔子張從來不用化肥和農(nóng)藥。從水渠里挑水灌溉不用錢，太陽也是無私地照耀著。只要按時按節(jié)地除草、除蟲、修剪、搭架子，果實就會結(jié)出來，葉子菜根菜就會長出來。真好。
兔子張有得是農(nóng)具，即便如此他還是很細(xì)心地維護它們，用完總是擦拭一新再小心收好。就算不小心用壞了，他自己也能修。也許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會制作農(nóng)具實在太好了，太了不起了。
幸福而忙碌的時光總是流淌得悄無聲息，一晃就又到冬天了。
蘿卜白菜蠶豆可以露天過冬，但只占了菜地很小的一部分。兔子張?zhí)袅艘粔K最完整的空地，自己砍樹枝搭了一個簡單的塑料大棚。春天時他扦插了很多草莓苗，如今這批正直壯年的二年苗正摩拳擦掌準(zhǔn)備大干一場，有不少已經(jīng)給自己戴上了一串串小花“發(fā)簪”。兔子張喜歡草莓，他決定搭個大棚種草莓。
他花了一整天時間蓋好了塑料大棚，又花了一整天時間把花園溫室里的草莓苗移栽進去。
忙完了這些，他又要開始為小院的花花草草做入冬的準(zhǔn)備了。修建整枝，堆肥護根，修理農(nóng)具，把怕冷的花草搬進溫室里。
他的地窖已經(jīng)塞得滿滿的了，許多的土豆、紅薯、芋頭，算上地里的蘿卜白菜，差不多夠他變著花樣吃到明年春天了。
快到除夕的時候，李國棟夫婦回來了，看了欣欣向榮的菜地，交口稱贊。兔子張自然是拿了一大堆蔬菜給他們，他們也就笑著收下了。
年夜飯，兔子張是在李家吃的，熱熱鬧鬧的，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了。他喝了一點李國棟從城里帶回來的酒，微醺。
李國棟喝了酒之后很能說，兔子張插不上嘴。他一貫話少，現(xiàn)在更加木訥了，只能咧著嘴邊笑邊點頭，傻傻的。
回了家之后，兔子張又睡不著了。
一年前他睡不著，是因為鐵匠鋪快被拆遷了，而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生活下去?；厥走^去的這一年，他過得很快樂、很充實，然而，他又睡不著了。此時的他當(dāng)然不知道，若干年后當(dāng)他回顧自己的一生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的這一年將是他唯一想要永遠(yuǎn)待在里面的時光。但這些都是后話，人嘛，都只會著眼于自己沒有的東西，和已經(jīng)失去了的東西。
眼下的兔子張被李國棟震撼了?，F(xiàn)在的李國棟和一年前的差距好大，身上穿著兔子張欣賞不來的衣服，嘴里說著兔子張聽不明白的話。李國棟拿出來的大哥大好高級、好帥氣啊。李國棟請他品嘗的點心好細(xì)膩、好好吃啊。李國棟請他參觀的大彩電大冰箱好氣派、好高級啊……
外面的世界好大啊，好精彩啊。
可是，我兔子張從沒去看過呀？
我要一輩子縮在這小地方嗎？
我要節(jié)衣縮食著依靠那筆小小的財富度過余生嗎？
這些問題輪番轟炸著兔子張的腦袋，嘭嘭作響。前不久還讓他沾沾自喜的那些塑料大棚啊，茁壯成長的草莓苗啊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任由著李國棟的大哥大、點心、彩電、冰箱在兔子張的腦袋里呼嘯盤旋。
等到天麻麻亮的時候，兔子張才好不容易睡著了。他愁眉不展的樣子，倒是和一年前一模一樣。
作為一只凡事有組織有計劃的兔子，兔子張倒是認(rèn)真考慮了方方面面。
他雖然對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厭惡自己什么都不懂的土鱉樣子，但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想離開家去外面闖蕩。待在自己家里多舒服呢，生活成本也低?？墒侨绻谕饷妫敲磁e手投足、吃飯穿衣、甚至睡覺都要花錢。
如果花銷大，就要有更多的進賬才能維持收支平衡。于是，又回到了一年前讓兔子張煩惱的那個問題上，他能做什么呢？他會做什么呢？
他還和一年前的自己一樣，除了制作農(nóng)具和種花種菜什么都不會。不同的只有，制作農(nóng)具的手藝生疏了些，而種花種菜的本事得到了進一步的鍛煉。
兔子張不想離開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十天半個月還好，但如果超過了這個期限，恐怕家里的花花草草就要遭罪了。一年之中，春夏季多雨，離開家的日子可以稍微長一點。而秋冬季節(jié)幾乎沒什么降水，更別想離開太久了。
從曾爺爺開始的鐵匠鋪在兔子張的手里沒了，不過這不能怪他，畢竟是因為不可抗拒的外力——拆遷。但如果從曾奶奶開始的花園也毀在他手里了，他真的會過意不去。
李國棟是夫婦倆一起離開家的，好像他們在城里還有親戚可以投靠。不管怎么樣，他們倆也可以相互扶持。要是兔子張離開了家呢，那他就是病了躺在床上動不了恐怕連個給他倒杯水的都沒有。
兔子張想了這許多，越發(fā)覺得出去打工不是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
之后的幾天，兔子張常常找李國棟嘮嗑，他存著私心，想搞清楚一個原本在鄉(xiāng)下種菜賣菜的鄉(xiāng)下漢子有什么能在城里賺錢的能耐。李國棟倒也不遮遮掩掩，把自家夫婦在城里干的活解釋給兔子張聽。
聽上去都不是什么有難度的事情，李國棟在工地干活，他早年學(xué)過些磚瓦匠的手藝。（說到這里，李國棟說，兔子張你不是打鐵出身嘛，那搞搞電焊肯定沒問題，要是會電焊，在咱們那工地上可比我賺得多。兔子張聽了，居然有點心動。）李國棟的老婆凌云在飯店里當(dāng)服務(wù)員，雖然工作時間長又辛苦，不過收入倒是和李國棟不相伯仲。
那在城里的時候住哪兒呢？兔子張把他的問題一個一個倒出來。住的地方自然要租，為了租金便宜點就委屈著租遠(yuǎn)一點、條件差一點的地方。城里雖然有又高又漂亮的大樓，但也有許多臟亂一點、魚龍混雜的城中村，那樣的地方租金就便宜。反正不是在自己家里嘛，就只好將就一下了。
兔子張環(huán)顧著李國棟的房子，他突然明白了，這屋里的彩電冰箱，李國棟用的那寶貝大哥大，也不是容易得來的，也是一分一厘攢下來的。
兔子張更加不想離開家了。
可是，不離開家要做什么呢？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