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不語兩零落,似是唏噓憑欄喧
圣歷985年,小樓蘭村
村頭的老樹又在哭了,好像是得了眼疾,風(fēng)一吹,葉子便像眼淚般不要錢地落上一地。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也不喜歡這樣的地方。這個村子太落魄了。但我喜歡這棵樹,因?yàn)闃湎鲁3W鴷v故事的老頭。不得不說,他講的故事真的很棒,就連我這樣的知識分子都聽得津津有味。
那老頭被人們戲稱做“六公子”,但他本人到與這個名字一點(diǎn)也不相符,完全搭不上。他總是穿著他那一身破爛坐在老樹底下,岔著腿,兩手搭在腿上,也不怕著涼。除了天氣實(shí)在不好的時候,他會躲在哪個小破屋里以外,剩下的時間就都在哪兒。他腦子里好像有講不完的故事,經(jīng)常有大人小孩圍著他,要聽他的故事。
今天我來的稍晚了些,故事已經(jīng)講過了高潮。還好,是我聽過的。但我仍想再聽一會兒。他正講的,是我最喜歡的,武極皇的故事??赡苁秋L(fēng)大的緣故,今天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小孩,他們學(xué)著六公子的模樣坐在地上。我到時,正講到武極皇勵精圖治。跟著老頭的語調(diào),我又被帶到了那個有著些許悲涼的日子里。
“至此,圣皇劍成!至此,圣皇劍,隕!”六公子的語調(diào)凄涼,講至深處,更是惹人淚下。就算是小孩,也跟著湊出幾滴眼淚來。而我,也不知不覺患了眼疾,風(fēng)一吹,便和老樹一起落葉了。
六公子還沉浸在故事的余溫中,小孩們已經(jīng)叫著鬧著跑開了。小孩子嘛,確實(shí)是會這樣。一時間,樹下又剩下了我和六公子。他靠著樹,岔著腿坐著。腿和肚子之間夾著一個明晃晃的算盤。他天天抱著。但是只要有人提起他的算盤,他就閉口不語,甚至連故事都不再講了。一來二去,大家便都明白了,倒也是沒有誰會專程來找他的麻煩。我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走,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看到了我,露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來。他揉了揉眼,又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叫道:“丹青?”
這名字我從來沒有聽過,便搖了搖頭。他似乎有些失落,但隨后又釋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對我搖了搖頭,隨即又?jǐn)[擺手,示意我走近一點(diǎn)。等我過去,他瞇著眼睛又瞅了幾眼,嘆了口氣,說道:“真像啊?!?p> 我沒見過他所說的丹青,但這不是我拒絕他的理由。畢竟,實(shí)在是找不到第二個能講這么多故事的人了。我和他對視著,誰也沒有出聲。許久,他主動打破了僵局。
“我們做個交易吧。你聽我講個故事,我吧這個算盤送給你。”
我沒有立刻回答他。這件事不管怎么看,受益的好像也只有我一個人,會是天上掉餡餅嗎?見我不說話,六公子有點(diǎn)慌了,他把算盤拿出來晃一晃:“雖然我老頭子破破爛爛的,但他可從來沒受過委屈,干凈著呢。而且啊,這還不只是個算盤,如果玩好了那是可以用來打架的??紤]一下?”
我沒有料到六公子竟如此熱情,我也不由自主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主要還是那把算盤,他實(shí)在太漂亮了。我接過算盤。它很沉,摸上去十分光滑。還有些冰涼的觸感。說實(shí)話,十里八鄉(xiāng)里喜歡聽六公子故事的人都一抓一把,卻偏偏選了我這么個一眼看上去就不好相與的,這本身就不可思議。
后來,我聽了一個故事。是之前未曾聽到過的故事。沒有什么大起大落,沒有什么生離死別,也沒有怪力亂神。它十分平淡,不夠跌宕起伏和蕩氣回腸。然而我聽的很認(rèn)真,我認(rèn)為,他并不亞于我聽到過的任何故事。
待他講完,從屋子里拿出一本有些破爛的書,把他交到我手上??此纳袂椋孟袷撬闪艘豢跉庖粯?,他沖我笑了笑,隨后揮手告別。我揮揮手,心里卻是五味雜陳,怎么也笑不出來。
圣歷920年,霍陽城
“今兒個心情好,小爺我伸懶腰,賺個十萬八千兩,自在又逍遙~”霍陽城的大街上,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那嗄旰咧≌{(diào)晃悠著,說不出的輕松。他穿著一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麻布衣,模樣并不帥氣,但勝在高大,到也給他的外貌增添了不少的分?jǐn)?shù)。一路走來,街上的鄰居都樂意和他打上個招呼,他也笑著一一還禮。不遠(yuǎn)處便是市了。
這個時間的市還算不上熱鬧,多的是一些伙計在整理他們的貨架。
“嘿呀,什么時候我也能招個伙計,就不用自己早早地來了?!彼脑捓飵е唤z嫉妒。雖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請不起伙計,甚至養(yǎng)活自己都是個難事。但想還是可以想的。說話間,他已經(jīng)晃到了自己的攤位上。與平時不同的是,今天他的攤子后面居然多了個人。
一個少年正坐在地上,他靠著墻,雙腿自然岔開,胳膊搭在腿上。雖然他衣服已經(jīng)臟的不成樣子。但那布料和做工也足夠顯示它的昂貴了。細(xì)細(xì)看去,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眉宇間還有一點(diǎn)詩書氣。那少年見有人看他,神色中不免露出一絲尷尬,連忙起身,低下頭,宛如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青年笑了笑,從貨架下面抽出兩把小凳子,將其中一把遞給了那少年,說:“地上冷,坐這個吧。”少年楞了,下意識地就接過了凳子,紅著臉回了一句:“謝……謝謝?!?p> “小兄弟,我叫子誤。你怎么稱呼?”他一邊收拾著貨架,一邊問道。少年顯得有些局促和不安:“陸丹青。”
“我比你大一點(diǎn),就直接叫你丹青了?!弊诱`把貨物一一擺好,這才坐下,從身后摸出一壺水,灌了一口。慢悠悠地說:“離家出走?。縿e怕,這事兒我也干過?!彼劾镉幸唤z調(diào)笑和戲謅。
丹青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搖了搖頭,同時攥緊了拳頭。子誤瞟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沒有繼續(xù)搭話,表情也嚴(yán)肅了一些。他起身向外走去。不遠(yuǎn)處便是燒餅鋪?zhàn)?,和子誤也做了許久的老鄰居了。
“二麻子,給爺來兩個燒餅?!彼髶u大擺地走過去。還敲了敲人家的攤子。
“餅什么餅,錢都不給就想吃餅?先把你前天欠的餅結(jié)了再說?!辟u餅的老板頂著一臉大麻子,語氣很不友好,但臉上卻是笑嘻嘻的。
“哎呀,二麻子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我還能賴賬不是,先記著,記著。一會賺了就過來還你。”子誤也是嬉皮笑臉。這倆人是老交情了。
“行吧行吧?!闭f著,二麻子拿出兩個熱騰騰的燒餅,“對了算盤,順便提一嘴。要是最近看到有臉生的你可小心著點(diǎn)。聽說官老爺們在抓人呢,身上說不定有人命?!?p> 子誤揮了揮手,抬腳就走:“爺吉人自有天相,到是你自己小心著點(diǎn)?!?p> “呸,好心當(dāng)做驢肝肺?!?p> 他回去時,少年正看著他。他拿出一塊餅,先是自己咬了一口,然后再把另一塊遞給他:“餓了吧?”丹青沒有說話,到是接過了餅,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子誤見他肯吃,便沒有再搭話。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明晃晃的算盤打了起來。算盤很漂亮,算珠在他的指下跳動著,哼起輕快的小調(diào)來。
日上三竿,人漸漸多了起來,子誤老板也終于開了張。不是特別熱鬧,到也聊勝于無。勉強(qiáng)糊口吧。少年一直坐在后面,靜悄悄的看著,子誤也沒有打擾他。
“都看清楚了?”收過攤,子誤回頭問道。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起來不是很喜歡說話的樣子。
“要是沒地方去,來我這里當(dāng)伙計吧?;畈惶郏枪艹怨茏?,考慮一下?”
丹青看看他,又看看自己,陷入了沉思。子誤到是沒有催他,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二麻子的燒餅還沒結(jié)錢呢。他再回來時,丹青眼里似乎多了一絲鑒定。子誤只是看到他的眼神,便明白,自己的伙計有著落了。
這家伙的家離市很遠(yuǎn),等他們到家時,已經(jīng)是夜里了。他家非常簡陋:破籬笆,破草廬;院子里杵著破水缸,唯一不破的好像就只有柴禾了。子誤尷尬的笑笑:“有些簡陋,先去洗一下臉吧?!闭f罷,抱起一些柴火進(jìn)了廚房。不一會兒,冒出陣陣炊煙。
丹青打量著這個破舊的屋子,眼眶竟有些發(fā)紅。即使這里全都是破爛,即使只有一個子誤,卻是能被稱作“家”的地方。他舀了些水清潔了下臉龐,便跟著進(jìn)了廚房,主動幫起忙來。子誤沖他一笑,沒心沒肺的模樣。這家伙真的很窮,以至于飯菜里都沒有什么油水。這是丹青不曾經(jīng)歷過的。盡管味道不怎么樣,他還是吃的很香。原因無他,是心安的味道。
“丹青,你以前讀過書吧?”吃過飯,子誤開口問道。丹青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神里有些暗淡。
“那你喜歡讀書嗎?”他又問。
“喜歡!”丹青的語氣十分堅定,但轉(zhuǎn)瞬又變得失落:“只是從出來后,便很久沒有讀到過了?!?p> “喜歡就好,來來來,給你個驚喜?!闭f著,他拉上丹青走到屋子里的角落——那里有一個還算完整的箱子。他將箱子打開來,展示給丹青看。那居然是足足半箱的書。丹青愣了一下,隨后臉色轉(zhuǎn)為狂喜。連忙拾起一本輕輕翻了起來。
子誤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之前太窮了,有一些被我拿去換了財物。不然還有更多的。”
“足夠了,只要有書便是好的了。子誤大哥真了不起?!钡で嗾f著,眼睛卻離不開手上的書。盡管看不太清楚。
“我哪兒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一敗家子。這都是之前家里留下來的。說起來,還有些慚愧呢。好了,等明天再看吧,省點(diǎn)光?!?p> 丹青連忙將書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并點(diǎn)了點(diǎn)頭??吹贸鰜?,這是個愛書之人。
第二天,丹青便興沖沖地跟著子誤到了市上。有事的時候幫他打打下手,無事就自己看書,或者和子誤閑聊。這都是相當(dāng)不錯的事。甚至比之前的生活都要有趣的多。在和子誤的閑聊中,他發(fā)現(xiàn)這個窮的叮當(dāng)響的小販居然比他懂得東西還多。他頓時找到了自己的新天地,一有什么問題就和子誤探討。而子誤也每次都能分析得頭頭是道。一時間,二人仿佛成了知己。
丹青逐漸成了市里的熟面孔,其他人也很喜歡這個知書達(dá)理,又極有禮貌的好孩子。當(dāng)然,別人問起,都說是子誤的遠(yuǎn)房親戚。
“子誤大哥,有件事我想問你很久了。”某一天收攤時,丹青突然問道。子誤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說:“有問題你就直接說,咱倆有必要這么磨磨唧唧的?”
“好吧?!钡で酂o奈一笑。“禮數(shù)還是要有的。我想問的是,既然子誤大哥你知識如此淵博,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而是每天起早貪黑的做這個營生。這不是有點(diǎn)舍本逐末了嗎?”
子誤沒想到他居然會問這個,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是有些舍本逐末了,不過啊,我就想當(dāng)個俗人,安安心心過一輩子。功名利祿啊,太難了,也太麻煩了?!?p> 丹青顯然不能接受這個回答,在他眼中,有才學(xué)就應(yīng)該報效祖國。國家才經(jīng)歷更迭,需要的是大量的人,有才學(xué)卻碌碌無為,太不正常了。
“不用管我,你好好學(xué)吧,如果有機(jī)會的話,爭取拿個狀元什么的?!弊诱`有些失落,語氣也比較怪異。
“子誤大哥,你這就不對了,好男兒志在四方,不能空有滿腹經(jīng)綸啊。以你的才能,成就定然在我之上,以此報效國家才是?!钡で嘤悬c(diǎn)著急,語氣也不禁多了些教訓(xùn)的口氣。子誤卻只是搖頭,一向活潑的他卻顯得有點(diǎn)失落。看他情緒不對,丹青也不敢再提了,只好作罷。繼續(xù)悄悄地看起了書。子誤也沒再說話,默默地掏出了一個好看的算盤“噠吧噠吧”地敲起來。他的算盤很精致,每一顆算珠上都刻著獨(dú)特的花紋,相互碰撞間迸發(fā)出的聲音也格外悅耳。更像是一組樂器一樣。聽子誤說,他這算盤還能用來打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可以確認(rèn)的是,他真的很寶貝這個算盤,從來不讓任何人摸,哪怕是丹青都不許。害的丹青直說他小氣。
撥弄了一會兒,子誤的心情好像緩和了許多,他做完了接下來的活兒,再招呼丹青一起回家。
時間啊,遠(yuǎn)比流沙還要迅疾,三個月的時光一晃而去。這一天,子誤一個人去買點(diǎn)東西,卻意外地聽到了一個消息——陸員外沉冤得雪……??戳丝窗裎?,聰明如子誤很快便理清楚了這件事的始末??伤麉s陷入了糾結(jié)。無論怎么說,也該讓丹青回家,他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卻仿佛成了一個習(xí)慣。這個木訥少年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這一夜,他失眠了。
這種事,從來都是瞞不住的,他清楚。第二天,子誤如平時早早地起來,卻讓丹青在家等著,一個人去了市里。從他那破舊的麻布衣里左翻右翻,扣扒出了幾個錢,又從鞋底倒出幾個。出市時,他手里已多了一些其他東西和一條窄窄的肉。這可真是大年初一頭一回。
今天他沒讓丹青幫忙,全部都是他一個人做的。宛如丹青來時。一直到飯后,子誤才把消息告訴了他,接著,就是長時間的沉默。
“要路費(fèi)嗎?”子誤忽然來了這么一句。丹青搖搖頭。
“沒事,問題不大,以后有的是時間回來玩。無聊了也都可以過來看看我。記得要考個狀元?!弊诱`笑了,眼角卻有些濕潤。丹青也笑了。
這是寂靜、悄無聲息的離別時刻、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個無意間闖入了他生活的人,本來就會離去——這是從初見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的橋段。只是,這個青澀的少年卻讓平淡的生活涌動出了第一道波瀾。純凈的心和開心的時光成為了他所能留下的所有、最寶貴的回憶。
回到屋里,子誤摸出他的算盤撥了幾下,顯得有些乏味。他有點(diǎn)心煩。又從箱子里摸出本書,晃了幾頁,也了無生趣。他甩了甩腦袋,讓自己更清醒一些。然后,抄起他的算盤出了小屋。、
翻過一個小山頭,他來到了一座墳堆前。墳前是一些劣質(zhì)的食物和香火,但很干凈。沒有墓碑嗎,只有一塊木板作數(shù)。子誤抱著算盤坐在墳前,抹了抹眼淚,擠出一份笑容。
“嘿,父皇,兒臣又來看你啦?!彼谂赃叺睦蠘湎屡倭伺?,拉出個小壇子來。里面約莫還有半壇。酒香不是很濃。他先是往墳頭倒了一點(diǎn),又給自己抿上一口。
“這酒沒有您以前喝的好,就這么湊活一下吧,誰讓兒子不爭氣呢。”他再給老爹澆上點(diǎn),自己灌上些,“父皇,您讓我背的那些東西,我都背下來了,現(xiàn)在還能和那些書生討教上一二。要是您看見了,怕是會高興地跳起來吧。”子誤笑一笑,給自己添上一口,看看酒壇,便不再喝。還把它埋回原來的地方。
“父皇啊,您總說,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生怕啊,您那天撒手人寰了,我連口飯都吃不上。其實(shí),也沒有那么糟糕是吧,起碼我還活著,還活的好好的。還交了個朋友呢。那小子想讓我和他一起考科舉,去當(dāng)官兒。這么說,兒臣也是有大學(xué)問的人了,哈哈。好了,父皇您休息吧,等兒臣下次賺了錢,再給您弄口好酒來?!彼鹕碓趬炃鞍萘税?,打著晃子走了。、
大夢春秋,一晃無痕。
圣歷925年,霍陽城
“閑人避讓,閑人避讓?!睅灼ジ哳^大馬在前開路,引得行人紛紛側(cè)目。這支隊(duì)伍浩浩蕩蕩,一路從城外直指市中。到了市門口,后面的轎子里下來這么一位公子哥:他不似那些縱跨的貴氣,而更多是帶著書卷的儒雅。要是有參加過科舉的人在,定能認(rèn)出他的身份:新科狀元陸丹青。
他屏退了左右,一個人進(jìn)了市里。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小攤子,熟悉的人。卻見,市里人流不息,貨攤比比皆是,卻只是沒有當(dāng)年那人的影子。四處打聽,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在這兒了。丹青顯得有些失落,卻并未放棄。他決定去那個小破屋看看。
歷經(jīng)五年風(fēng)雪,屋子沒有太大的破損,到也沒怎么修繕,更沒有添上一磚一瓦。這小子果然不是賺錢的料。丹青進(jìn)屋看了看,子誤沒在,但明顯是有人在住的。于是,他讓手下人先行回城里,自己到是住下了。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尤其是在基本沒有變化的前提下。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從巷口慢悠悠晃出個人影來,他一遍醉醺醺地走,一邊學(xué)著更夫嘶吼。他走的相當(dāng)慢,晃幾步還要停一停,仿佛是什么不得了的游戲。晚風(fēng)拂過,給他吹了個激靈。他甩了甩腦袋,朝著南郊走去。等到了院門口,他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院門開著,屋子里甚至有亮光。
“招賊了?”他瞬間警惕了起來,從懷中摸出一把算盤,放慢了腳步向屋子走去。到了門口,他先是停了停,看了看屋子里的影子。然后一個跨步?jīng)_了進(jìn)去,拎起算盤便要打。
“小賊受死!”“子誤大哥?”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聽到這個聲音,子誤楞了一下,手里的動作也停了。眼前站著的是一位青年,白白的袍子一塵不染,面容俊俏,體態(tài)修長。竟和記憶中的人有幾分重疊。
“你……是丹青?”他試探地問道。
“是啊,一別五年,子誤大哥近來可好?還有啊,你這算盤……是這么用的?”確認(rèn)了是他,子誤才把算盤放下。緊接著就是一個熊抱:“好你個沒良心的,還沒把我忘了呢?”
子誤身上滿是酒味,還有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酸臭。丹青皺了皺眉,卻并未點(diǎn)破。子誤好像也反應(yīng)了過來,連忙撒開,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家里沒什么好招待的,而且,天色已完。想必你大老遠(yuǎn)過來也累了吧,要么今天先休息?”
“行,先休息吧,看看你那一身酒氣,早困了吧?!?p> “那是?!弊诱`笑笑,也不繞彎,直接就翻身上了炕。說是休息,卻又忍不住聊了個徹夜。
日上三竿,子誤才悠悠轉(zhuǎn)醒。而這時,丹青早已忙活上了飯菜。他什么也沒提,先是住了下來。幾天里,他們聊了很多。子誤不再做他的攤子,而去外面酒館謀了個職,據(jù)說是因?yàn)橘嵉母啵绞撬惚P還一直揣著。丹青不負(fù)眾望,考上了狀元。風(fēng)光無限。連著家里也跟著水漲船高,高貴了起來。
“子誤大哥嗎,其實(shí)我這次來找你,除了敘舊還有些別的事要談?!边@一天,丹青拉住他,嚴(yán)肅地說。
“你這家伙,怎么越來越正經(jīng)了。都說了,我們兄弟講話就隨意些?!弊诱`還是那么的不著調(diào),然而,這次丹青卻依舊嚴(yán)肅。
“子誤大哥,論學(xué)識才能,我認(rèn)為你并不在我之下??蔀楹我阍谶@小小的霍陽城茍延殘喘呢?就算不是為了國家,也為了自己的生活想想。我知道,你之前迫于貧困而無奈。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可以幫你負(fù)擔(dān)讀書的花銷,跟我走吧?!?p> 子誤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神色也沉了下來:“丹青,五年前你便曾與我討論這個問題,那么,我的回答一樣不變。我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挺好的,并不想報銷什么國家,也不想要什么生活。都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那鴻鵠也未必懂得燕雀之樂吧?”
丹青顯得有些沉悶,他又低頭想了想,才說道:“那這樣吧,子誤大哥你同我進(jìn)京。我給你要個領(lǐng)空餉的閑職,余下時日,便在府里一同學(xué)習(xí)。你看這樣如何?”
然而,子誤還是搖頭。
丹青此刻非常不解:“那要怎樣才行?難道你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一輩子?饑一頓飽一頓地混吃等死?大丈夫有能有才,卻如此茍活,算什么男人?”
“為什么要做大丈夫?混吃等死又有何不可?莫要說了,我就是餓死,也不會進(jìn)京,更不會拿他一分錢的俸祿。要是你把我當(dāng)朋友,你可以過來找我,這兒的大門也隨時想你敞開。但是進(jìn)京什么的,卻不要再提了?!弊诱`的語氣非常強(qiáng)硬,不留任何余地。
“你……朽木不可雕也!”丹青氣得一揮袖,就差罵人了。
“朽木如何建木如何,這是你陸丹青的見解,又與我子誤何干?是,您金貴了,瞧不起我這朽木了。那還拜托您那兒來的回那兒去,我這小廟啊,留不下你?!闭f著,子誤便要趕人。
“你何時變得如此……”丹青氣的渾身發(fā)抖,“你留在這種地方只會越來越差,越來越墮落。你看看你自己,連對我說話都是字字誅心。你看你現(xiàn)在與喪家之犬又有何區(qū)別?”說罷,他還覺得氣不過,竟抬手給了子誤一拳。
子誤抬起頭,看看他:“是,是是是,喪家之犬。喪家之犬……”這幾個字仿佛勾起了他的什么回憶。那一天,在哪個下著雨的夜里,自己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帶著這把算盤和一枚玉璽從哪個小洞里鉆出來。不就是喪家之犬么,這個形容,還真是貼切呢。
他這舉動,反而讓丹青一時手足無措,愣在原地。
“我一塊朽木,一條喪家之犬,不值得您費(fèi)心。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我不走,更不會和你走,你去做你的官老爺逍遙快活,我繼續(xù)等我的死,兩不相干。走吧,就當(dāng)你我從未見過?!?p> 丹青低下了頭,默默轉(zhuǎn)過身,向門外走去。聽著身后的關(guān)門聲,不覺流下了一滴眼淚。
第二天,一隊(duì)車馬從城中直奔南郊,把那個木屋團(tuán)團(tuán)圍住。然而,木屋里再沒了人煙。東西都留在屋子里,除了算盤,他什么也沒帶走。沒人知道子誤去了哪兒,也無從尋查。到是在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紙上寥寥數(shù)字。
“祝君此去郎朗正乾坤,余生不見吾等卑劣左旁人?!?p> 丹青拿著字走了,也不再回來。一念故人,一念師友,一念無言,一念離分。
這便是全部的故事了。
第二天我再去的時候,他們和我說,六公子死了,是上吊。我參加了他的葬禮,很簡陋,是全體聽過他書的人湊的錢。我也從零用錢里扣出來了一些給了主事。臨走時,我對著他的墓行了個禮。
他還是死了,和樹的眼淚一起死了,死在了風(fēng)中。
言出笑語恰初見,幾度清光幾度鮮
時時歲歲如相問,此去一別又何年?
惶恐不語兩零落,似是唏噓憑欄喧
愿君此行乾坤定,獨(dú)木陽關(guān)再無緣
從他的葬禮回來,母親對我說,家里來客人了。聽說是我的舅父,還曾登過狀元。我沒怎么見過他,或許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吧。據(jù)說,這次去,是拜見,也是請教。
當(dāng)我來到會客廳,座上正坐著一位老先生。我本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這位舅父和母親的年齡差似乎也相當(dāng)之大。我上前拜了拜,說聲:“舅父好。”抬頭時,四目相對?;秀遍g,竟覺得有幾分熟悉。
“孩子,看到你就好像看到自己年輕時一般。好孩子,好孩子?!彼眢w似乎不是很好,還咳嗽了幾聲。這應(yīng)該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見到他,卻總覺得有幾分熟悉。
“孩子,聽說你也想考科舉,有什么不懂的,舅父可以指點(diǎn)一二?!币姷轿?,他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任何問題都可以嗎?”
“可以,只要我會,必答之?!彼男θ菀沧屛腋杏X到很舒服。
“敢問,舅父名諱?”
他的神色有些詫異,并沒有想到我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來。但他還是如他所說的,回答了我的問題。
“老夫姓陸,名繪,字丹青?!?p> 我有些驚訝,卻也明白了幾分。于是從屋里拿出了那個好看的算盤遞給了他。他顯得很震驚,連忙問我,這算盤是哪兒來的。我搖搖頭,隨后告訴他,六公子昨日過世了。
“珠,清綴之身,潔明之物,理數(shù)之芳,黨同之證,而無意傷人。無數(shù)零落前朝事,為藏兵之閣而冊之?!?p> 人間有百事,皆藏于兵,而藏兵中者,言萬事也難終。
——藏兵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