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說,是金子,總是要閃光的。我們知道,金子本身不發(fā)光,只是反射外界的光線。被埋起來的金子就沒有外界的光線可反射,所以被埋起來的金子是不發(fā)光的。為了實現(xiàn)閃光的宿命,金子的被埋總是暫時的,被挖出來是閃光金子的宿命。
對于金子的宿命,文大人實在是沒有辦法。他親手把金子埋起來,又親手把金子挖出來,還親手把金子交到了齊師爺的手里——準確地說,是齊師爺指定的箱子里,兩千兩,就算是搶來的金子齊師爺的身板也拿不動。
文大人的臉是苦的,文大人的嘴是苦的,文大人的眼淚是苦的,文大人的心肝脾胃腎都是苦的。文大人就像是舊社會的包身工,全身上下都是苦的。
這種苦不止是由艱辛的生活所產生,還有心內的委屈所釀造。包身工的苦還可以向別人訴說,文大人的苦連向人訴苦的機會都沒有——怎么說?說我一個知縣,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辛辛苦苦地貪了兩千兩金子,全被手下的一個師爺給搶跑了?大哥,大家都是在道上混的,你這么明目張膽地跟我說受賄的事情,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向我索賄嗎?
還不止如此。
趁著文大人挖金子的時候,齊師爺讓史健把齊小姐嫁妝里面的一個盒子拿到縣衙。齊師爺鄭重地打開盒子,拿出幾張紙分別在幾位大人面前展示了一下。
那是文大人和幾位大人之間的通信,信的內容有點不符合大明朱家廉政建設的主旨,要是按照朱家老大朱元璋的要求,這幾封信就夠幾位被扒了皮填上草,擺到衙門口當擺件了。
“各位大人,這些都是你們的親筆信件,輕易是偽造不來的。當然啦,我沒工夫把你們的信都給你看,有一大盒子。具體都有些啥,各位大人都心里有數。其實還不止盒子里這些,還有些早已經送到妥善的地方,由妥善的人保管。假如小人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不管是喝涼水嗆死的、天上掉餡餅砸死的還是日子過得太好開心死的,總之只要小人死了,這些信難免有些會落到比如御史啊什么的人手里。
“小人辛辛苦苦地把這些信偷藏起來,留到現(xiàn)在,總算是有些用處了。小人的案子,還希望各位大人關照關照,從輕發(fā)落。當然啦,小人一窮二白,也沒有啥銀子、金子能拿給各位大人當好處。這事就全靠各位大人一顆忠君愛國、懲惡揚善的心。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這些信件上寫的是幾位大人之間私密的事情,按說看完之后都要銷毀的。齊師爺以文大人私人秘書的身份,以有心算無心,居然能留下不少原件。
“啊,忘了說了?!饼R師爺又從盒子里拿出幾張紙,展示給幾位大人看,“這個呢,就不是各位大人親筆所書了。但是這個呢,是最近幾年來咱們江寧縣賬目上有出入的地方。啊,文大人,有好些還是您來之前的事呢,和您關系不大,不要過于擔憂。
“要說書信可以偽造,賬目可不好偽造。就算賬目可以偽造,庫房里的銀子小人可沒本事偷走。文大人,咱們江寧縣,大面上的賬目差不多是平的,但是仔細算起來呢,好像差著不老少。好像咱們衙門是一只饕餮,吃的比拉的多啊。
“嗯嗯,這個也不用原件,照樣多抄寫幾份。哎呀,防不勝防呀。這個東西嘛,小人其實也不想拿出來給人看,畢竟這些事情小人也是脫不了干系的。但是呢,今天小人的腦袋瓜子都要不保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您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還有些事情,大人們知道,小人也知道。實在不好在這里說出口啊,待小人得空,慢慢寫出來,有機會送給幾位大人過過目,確認一下是不是這么回事,好不好?”
好不好?當然不好了,十分地不好,非常地不好。
齊師爺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本來文大人的打算是今天審問齊師爺,不管怎么樣拿了口供,關在牢里發(fā)生點意外,不管是躲貓貓死了、自己上吊死了,總之一死百了,就可以皆大歡喜。
當然,史鐵匠家也是不得不考慮的重要因素。文大人一大早悄悄地在城外鐵匠鋪里把看鋪子的史青抓了來,問清了打倭寇的過程,問明白了鐵匠家里再沒有兵器,這才大著膽子動手。不成想混蛋鐵匠們留了一手,不但史健留了兵器,史青也沒有交代史健留了兵器。還有,手下的這些捕快、衙役們太也膿包,連動手的念頭都沒有,直接全部投降。
如今可算得上是人為刀俎大人們?yōu)轸~肉,打又打不過,騙又騙不過,真真是白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啊。如今比齊師爺、史健有優(yōu)勢的項目,大概就是圣賢書讀得好,能寫出錦繡文章來。但是現(xiàn)在用圣人之言規(guī)勸這些個土匪,恐怕孔夫子再世也是做不到的。讀書無用論大概就是從嘉靖43年江寧縣衙門里開始傳開的。
目瞪口呆的,不止是堂上的幾位大人、大堂角落的十幾個捕快衙役、門口被鐵匠們攔住不讓走的吃瓜群眾,還有史家的鐵匠們以及齊小姐。
史健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對齊小姐好,絕對不能得罪齊師爺。這么一個老奸巨猾、在衙門里混了半輩子的人物,要是真的想跟自己過不去,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岳父,我們準備了幾輛馬車,事不宜遲,我們這就趕緊走吧?!?p> “好,也勞煩幾位大人送我們一送。諸位捕快弟兄們,幾位大人送我們一程,送完自然會回來。各位兄弟不要大驚小怪,驚動了別人,對幾位大人的臉面上不好看。幾位大人,您們說是不是啊?”
幾位大人連連點頭。現(xiàn)在他們除了做磕頭蟲狀,實在不知道還能干些別的事情。
一行幾十人,三輛馬車,按照齊師爺的指揮,浩浩蕩蕩地從江寧城北門而出,往長江邊而去。
“爹,我們這是往哪里走?。俊饼R小姐悄悄地問齊師爺。
“當然是往長江走。今天過堂的時候,我就和幾位大人說了,我要出門右轉,一直走,出江寧城北門,沿著大道一直走,一直走啊一直走。這樣就會走到長江邊上?!?p> “到了長江怎么辦?”
“當然是坐船啦?!?p> “爹,你還準備了船?”
“哎呦,爹這些年攢下來的錢,差不多都花在準備這兩艘船上了。臨時買船,價錢不好談啊?!饼R師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
“爹,也別肉疼啦。咱們文大人可是給了我們不少盤纏吶?!?p> “那是兩碼事。盤纏是有了,該肉疼還是得肉疼?!?p> “小氣鬼。爹,你除了準備了兩艘船,還準備了什么啊?”
“各人的路引啊,當然都準備了。沒辦法,不知道都有誰會走,還有一些空白的。等一會兒到了船上再填寫不遲?!?p> “真是個老奸巨猾的爹。還有沒有,還有沒有準備別的東西?”
“嗯,到了地方,總得找房子住吧。人多要吃飯,買幾畝地種田也是應該的吧。”
“爹,你這些事是從什么時候就開始準備的啊?”
“哎,從我看到文大人起就準備了。我看啊,跟著文大人,遲早有一天得跑路。早點準備到時候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