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天氣一直陰沉沉的,天氣預報說要下雪,可是到了入昏時候,還不見變天的動靜。張振安不喜歡這樣的天氣。每當看向仿佛凝結著無限愁云的灰色天空,身體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給壓迫著,感傷填滿整個胸膛,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來。結束這天最后的兩節(jié)課,時間是下午四點鐘。他跟著老易去了趟圖書館,翻了一會兒的書。他不喜歡老易擺出家長的派頭,明里暗里地說教他。他一直覺得老易想要拉攏他。宿舍長幾乎沒有朋友,似乎也是害怕孤獨的。但是,他從心里不喜歡這位驕傲而乖僻的男生。于是,他找了個借口,獨自回來,躺在床頭亂發(fā)心思。老翟在看星際錄像,音響聲音開得很大。他抗議數次,沒有起到任何效果。不一會兒,老易從圖書館回來,懷抱一摞借來的書。宿舍長責問跟進來的大劉說密碼你搞出去的。大劉說打死也不能說,騾子偷看的吧。老易將書本摔在桌上,喋喋抱怨不停,雖未指名道姓,所指卻顯而易見。老翟忍不住了,說大家都出錢了,不能就給你們兩個人用。老易沒有搭腔,將桌凳撥弄得咕咚直響。大劉上來摟住老翟脖子,說騾子你還有點良心啊,沒密碼我和老易都搞不上手,哇喔,這走位風騷啊。老翟惡聲說你TM給我死開,壓我脖子疼。大劉嬌聲說狗脖子還會疼么,奴家給你揉揉。老翟說你們怎么不說他們,胖子一天到晚玩三國,他才用最多。老易說我看破電腦乘早賣了,每個人分點資料錢。大劉說易老大別跟畜生一般見識,破電腦能賣幾個錢,要是真賣了,他們幾個二貨分到錢,不都送網吧充會員去啊。老易轉問張振安的意見。張振安平時電腦用得少,表態(tài)同意賣電腦。老翟兇狠地踢了一下床腿,說小張別瞎起哄。大劉說騾子好好看你錄像,招手說小張你過來,老易有話跟你說。張振安躺床頭沒動,說有話就講唄,不用跋山涉水吧。大劉說還是上次跟你說的事。張振安問上次什么事。大劉說你小子怎么死腦殼,我和老易剛才商量了一下,準備搞一搞網頁制作,整點數據庫,你也是學過的,搞點FLASH動畫,PS做圖片素材也行。張振安說我看到代碼頭就大,動畫更不行,那東西要繪畫基礎。大劉說老易的意思你比較有藝術細菌,還沒被這群廢物完全同化,回頭是岸,我們是在拯救你啊。張振安說我看我還是放棄治療,你們最好搶救一下老潘,肌肉都快長腦子里去了。大劉說那東西已經可以宣布作廢,哪里還有腦子,全是糙肉。老潘從門外進來,一邊用力捶打肩膀,一邊說好像有人說我壞話。老翟說死騾子說你就是個廢物。老潘將指關節(jié)揉得咯咯響,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大劉說這個我沒說啊,跳縮在床頭,拿被子擋住肚皮,裝出害怕的樣子,尖聲說你別過來,奴家喊人了啊。
張振安轉往別處閑逛。他先走進老金的宿舍。老鄉(xiāng)不常待在宿舍,這個時候卻是在的。游戲達人坐在電腦前,一邊熟練地拍動鼠標,一邊將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游走,仿佛忘情演奏的鋼琴家。他瞥見老鄉(xiāng)進門,露出羞澀而快樂的笑容。張振安拖過凳子坐下來,一邊觀看老鄉(xiāng)打游戲,一邊與他勾搭閑話。老金嘴上應付老鄉(xiāng),手上動作不見受到影響。他網游里的角色是個女道士,在游戲里故意殺了人。不想對方是有大號的,換號來報復他。他力弱頂不住,喊來游戲里的老公助陣。他老公是個男法師,實力勝對方一籌。對方吃了虧不甘心,也叫人來幫忙。雙方你來我往,各自糾結一批人,混戰(zhàn)在一起。老金這方最終打贏了這場亂斗,老金的女道士紅了名,留在安全區(qū)掛機。至此,老金便不怎么忙了,可以抱著膝蓋與老鄉(xiāng)說話。張振安問你老公男的女的。老金說男的吧,沒幾個女的玩這游戲。張振安說你怎么都玩女角色。老金說女的好看啊,男的太丑了。張振安說你這找老公也太變態(tài)了吧。老金說有老公帶好刷裝備,他還幫我練級。張振安問你老公知道你是男的。老金說我有老公他有老婆,大家都不吃虧啊。過了片刻,張振安起身想往別處轉轉。老金叫住他,告知快要沒錢了。張振安從口袋里摸出鈔票,分出二十塊給老鄉(xiāng)。
接著,張振安又轉進文安的宿舍。這位朋友跟往常一樣,正在BBS上灌水跟帖。直到在凳上坐下來,他才想起來自己正在生朋友的氣。他勾起腦袋,假裝被電腦屏幕的內容所吸引。文安正在跟進一個名叫SuperZ的水友發(fā)出的帖子。帖子內容大概是這樣的:一輛長途客車過橋時不慎翻進河里,乘客們全部遇難,請問誰死得最冤?一、把票價砍成半價后上車的乘客;二、耽誤了發(fā)車時間,使出吃奶的力氣追上客車的乘客;三、睡得太沉以至于坐過了站的乘客;四、沒搞清車次糊里糊涂上錯了車的乘客。顯而易見,這是一個供人消遣的水貼。網友們報以娛樂的心態(tài),個個腦洞大開,肆言亂語,從討論事故發(fā)生的原因到推斷發(fā)生靈蟲襲擊事件的可能性,從研究車輛安全問題到分析客車是否是因為汽車人變形發(fā)生故障,從認定司機可能存在反人類人格到猜測客車是否可能墜入異度空間,各種奇談怪論令人捧腹,再穿插不少毫無關連的廢話,甚至有水友因觀點相左而發(fā)生爭吵,使得整個帖面亂成一鍋粥。張振安勉強觀看片刻,說地球人都是這么無聊死的。文安抽空瞥看朋友一眼,說地球人自高自大,不愿體會火星人的樂趣,伸手一指,說你看看這個活寶。張振安這才注意到Kelli也在跟進這個帖子,與一個名叫DaLao的網友發(fā)生了爭吵。文案說她是癩皮狗插蔥冒充大象,完全是自找的??磥?,Kelli發(fā)表了對汽車人缺乏了解與尊重的言論,而DaLao顯然是位資深的博派迷。DaLao糾正了Kelli的常識性錯誤,還對她進行一番毫不留情的冷嘲熱諷。Kelli不甘示弱,以胡言亂語相對。兩方你來我往,各不相讓。文安站在Kelli這邊,拉起了偏架。
張振安問:“這林妹妹到底是誰,男的女的?”
文安歡樂地瞇著眼睛,“就算她是摳腳大叔,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我敢保證,這家伙不是老金?!?p> “軀體顯然是骯臟的,思想可以是純潔的,這就足夠了,”文安轉看屏幕,快速打起字來,“管他是人妖還是室女,是和尚還是師太,對我來說,平靜的湖水與吃草的小山羊,沒有任何區(qū)別。”
“文哥,你的格調實在太高了,我等屁民只能仰望,感動得都快跪拜了!”張振安苦笑著直搖頭,“要是大家都有你這樣的覺悟,恐怕企鵝下個月就要餓死,更不用提3W胎死腹中的可能性。”
“君子待人以德,其它的,交給時間。這個世界除了兩性關系,還有很多值得追求的東西?!?p> 張振安不以為然,“生命的吶喊就是從和愛欲的斗爭中發(fā)出的,大自然賦予生命綿綿不息的核心代碼就是繁殖啊?!?p> “現學現賣嘛。我建議你考慮當只猴子,螳螂也不錯?!?p> 張振安被挑動了脾氣,“我知道你的意思,強調人類智慧的優(yōu)越性與獨特性!但是,人類不是機器人,還屬于動物范疇!自古有‘禮樂’之說?!Y’太深奧了,略過不談?!畼贰畈欢嗑褪且魳?,雖然歷經斷代之痛,不過也所傳承、有所發(fā)展。從古到今,有多少音樂主題與‘兩性關系’有關,又有多少與它無關?我說的是自發(fā)形成的條件下,不附帶任何社會、經濟、政治方面的約束?!?p> 文安露出慣有的慵懶表情,“你自己都心虛了。你要知道,你強調人性釋放的某個方面。它范圍其實很小,根本無法代表全部。音樂是人類精神升華的一個部分,是情感抒發(fā)的產物,與詩詞一樣,其主題當然不會全是男歡女愛。弗洛伊德是個醫(yī)生,過度強調人性物理層面的東西。事實上,人們理所當然可以展現更加豐富的情感,比如友情,比如親情,比如家國情懷。人類行動的首要目的當然是生存。其次,它將具有復雜的多面性。即便無聊透頂的時候,人們的選擇依舊千變萬化。比如,有的人靠讀書來打發(fā)時間,有的人靠運動來強健肌體,有的人靠上網來發(fā)泄情緒??梢酝茢?,人類完全是獨特的存在,不能與動物劃上等號。”
張振安想要爭辯,卻不知道說些什么。他不看朋友的臉,而是盯著電腦屏幕,“我覺得吧,同樣是消耗生命,你需要干點有意義的事情,比如關上電腦,看看莫里亞克的小說?!?p> 文安摸了摸肚子,“可悲的是,再高潔的人格也離開不了殘臭的軀體。于是乎,動物的麻煩事每天都要發(fā)生,而且事關重大?!?p> “你不要告訴我,你要出恭去?”
“錯,恰恰相反,寡人餓了?!?p> 朋友倆前往食堂吃飯。到了以后,兩人發(fā)現時間稍有些早,食堂尚未開張營業(yè)。兩人稍一合計,轉入附近的圖書館,樓上樓下各個閱覽室轉了一圈。從圖書館里出來,天色差不多已經完全黑了。文安臨時改變主意,約請朋友上外面吃炒飯。
兩人來到南門一條街上,在一家經常光顧的小飯店里坐下來。文安點了肉絲炒飯,張振安要的是揚州炒飯。在狹長房間中部一張桌面泛散油光的舊餐桌前,兩人一邊等待炒飯上桌,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勾搭閑話。炒飯的大火爐支在飯店門前,與過道相接。炒飯師傅賣力地顛動炒鍋,一張油肥臉紅光閃閃,空氣中滿是嗆鼻的油煙氣味。白瓷地面潮濕且骯臟,有些黏唧唧的,一腳踩下去再抬起來,會發(fā)出“噗呲”的聲響。張振安面朝外面,不時關注甩膀子的炒飯男人,猜想哪一鍋是自己的晚餐。就在這時,從門外黑暗里走進來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中等個頭,身材纖細,敞穿一件灰色長大衣,背搭黑色小皮包,初看像是附近某高校的女大學生,細看卻又不大像。她手提大號旅行箱,頭發(fā)有些散亂,臉上兼含疲憊之色,倒像個風塵仆仆的旅客。女孩子樣貌秀麗,舉止嫻靜,散發(fā)著令人賞心悅目的婉約之美。馬路上總會出現外表出眾的美女,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張振安一眼掃看過去,卻再也挪不開眸子。這個女孩面貌似曾相識,他又一時想不起來姓甚名誰。忽然,心中似閃過一道電,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這個女孩子竟與四年多年已經溺亡的少女許梅頗為肖像,她挺拔而纖美的身形、緊閉時弧度好看的嘴角、凝重而深邃的眼神以及高扎的馬尾辮無一不與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人極為神似。不大相同的是,女孩個子高出一些,體型更像個女人。不過,這恰似少女經過成長,已是蛻變?yōu)榇笕?。在兩百公里外的異鄉(xiāng),在一剎那的恍惚過后,他幾乎認定是重生后的少女出現在他面前。然而,他很快又遲疑下來。多年的無神論教育告訴他,人死是不可復生的,痛徹心扉的往事還在腦海中時常浮現。他疑惑自己在發(fā)癡夢,學著抄襲來的經驗,揉捏自己的臉頰,猶不放心,又伸手去夠朋友的臉。文安被無端輕薄了一下,很是不解,說你又聊發(fā)少年狂了,轉而察覺異樣,會心一笑,說看來野性與理性在碰撞嘛。女孩子沒有留意飯店內的光景,一臉認真地與炒飯師傅說話,用的是一口不大純正的普通話,說話腔調與少女許梅完全不同,好像生怕驚著別人似的。文安在朋友眼前晃了晃手掌,取笑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說宋玉更好色還是登徒子呢。那女孩子或是聽到里面的談話,匆匆瞥來一眼,再跟炒飯師傅交流數句,竟是扭身出門,快速消失在夜色中。張振安呆坐片刻,被電似的跳站起來,急急奔出門來。這時,天上已下起雪來。雪珠子打在臉上,有些激癢,冰冰涼涼的。他慌里慌張,左探右望。然而,昏暗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早已不見女孩的身影。在朋友的連聲呼喚下,他怏怏地退回飯店。他問炒飯師傅是否認識那個女孩。炒飯師傅表示不認識,說她想干點一份油炒飯,我說你要等等,她就走啦。文安說你這情況不對呀。他說文哥你相信緣分嗎。文安搖頭說緣分這東西太玄乎。他說剛才那個人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文安說那你應該去問問,說不定就是啊。他說那個朋友已經去世了。文安問對方到底是你什么人。他苦澀地搖了搖頭,說還有什么用呢。
他胸中如有巨濤洶涌,晚飯勉強挑了一小半,再也吃不下了。從飯店里出來,雪勢已經起盛。雪花隨亂風漫天飄灑,迷亂城市的街道,匆亂行人的腳步,撥亂失意者的心腸。他本來打算直接回宿舍,結果魂不守舍的,還是隨朋友來到學五樓。朋友倆在教學樓頂層一間小教室合占一排四座的桌位。文安掏出剛借的《世界短篇小說精選》。他卻面熱心跳,如坐針氈,強迫自己伏在桌上假寐,如有數不清的小鳥在胸腹間四下亂撞。他越想越覺得今晚的遭遇不可思議,關乎癡念、懺悔與自責的幻想全都鮮活起來。
“完全不可能!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我為什么要害怕?如果存在命運的主宰,或許只是他一個小小的玩笑。啊,為什么要這樣!要是真有往世來生,存在人鬼殊途,那么,她是來索命的?我早已表明心跡,我有作出補償的覺悟。她如果對我有執(zhí)念,應該能感受我的心意。一切都是假的!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天堂地獄,不存在來世往生,那個人根本不可能是她,一個面貌肖似的陌生人罷了!肯定,肯定是這樣的!但是,但是,人怎么會長得那么像?”他痛苦得簡直無以復加。
他心如亂麻,情思騰涌,不能自已。為抒發(fā)心意,他在本子上草作了一首小詩。當晚宿舍熄燈后,他埋被打著手電,將小詩稍加潤飾,寫進日記本。小詩題名《夢醒》,全文如下:“在夢里,白色的山尖上,憂傷的,與飛雪共舞。在夢里,黑色的海洋里,深沉的,與百魚同游。在夢里,驚心動魄,有你。在夢里,溫柔百味,有你。在夢里,以為你只生活在夢里。你輕輕地來了,裙角翩翩起舞,輕盈的。上帝失去心愛的靈鳥,我的世界從此充滿清脆。上帝投來企求的眼神,我揮了揮手。你的低吟,空靈了我的世界。你輕輕地來了,雙瞳閃動晶光,動人的。宇宙丟失最炫的星星,我的世界從此充滿異彩。宇宙送來征討的檄文,我搖了搖手。你的凝望,填滿了我的生命。也許,我睡得太久了。也許,我醒來太遲了。你溫暖枯萎的記憶,你華麗殘破的心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粗?,夢中,醒來,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