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后院(乙巳,火生土)(下)
入夜,張師爺坐在屋中的躺椅上正閉幕養(yǎng)神,張德亦帶著小廝來報。
“那陳道長性情溫和,在院中各處行走也頗有分寸,這大半天下來,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只一件,就是在后巷的屋子中似乎遇上了什么故人,二人還聊了一段?!?p> 張師爺從躺椅上緩緩坐起身來,瞇著眼睛,問道:“什么故人?”
“啊,是那個蘇姑姑的兒子,前些日子隨蘇姑姑剛搬過來住的。師爺可能之前沒見過?!?p> 張師爺未當(dāng)回事,府里也有好幾個“姑姑”,這些中年婆子他也不怎么記得誰是誰,便順著問道:“那他們說什么了?”
張德亦想了想說:“好像……說起一個什么‘地圖’的事情,蘇姑姑的兒子問那道爺要不要一起去京城探一探,那道爺說應(yīng)了知府大人之命,暫時要在府內(nèi)勘驗(yàn),蘇姑姑的兒子似乎又很濃厚的興趣,問他要勘驗(yàn)什么,不過此次道爺也沒有透露更多?!?p> 張師爺猛地睜開眼睛,轉(zhuǎn)頭盯著張德亦問道:“這個‘蘇姑姑的兒子’是個什么來頭?”
“額……”張德亦的記性不是太好,抓耳撓腮了半天才說:“是了,姓夏,爹爹應(yīng)該是……那個城郊夏家的算命先生吧……叫,叫……唉,我這腦子!”
“夏雨熙?!睆埖乱噙€沒說完,張師爺就低沉地說了一句。張德亦抬起頭,發(fā)現(xiàn)張師爺?shù)纳袂楫惓T幃?,似乎被什么驚著了,雙目微瞪,卻無神地平視前方,雙唇微顫。張德亦便不敢再說話,又低下頭。
“居然還有這么一道……”張師爺喃喃自語:“但是,如果有夏家人在這府中……難道是說我之前的擔(dān)心真的是多余的……啊不,未見得……”
張德亦本就是唯唯諾諾的性格,聽著張師爺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便有些如針氈之上,好在張師爺很快又恢復(fù)了正常的神態(tài),并且繼續(xù)問他話:“這個姓夏的小子年方幾何呀?有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兒做?”
“啊,十六七歲的樣子,他不在府中當(dāng)差,平日里四處亂跑,應(yīng)該還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事做。”張德亦回答道。
“你剛才說他要去京城?要去干什么?”張師爺問道。
“只是他和道長說話時提到一句,小的也不清楚?!?p> “那道士有沒有向他透露自己在府中的什么線索?亦或是其他和府中有關(guān)的事情?”張師爺追問道。
“沒有,道長很謹(jǐn)慎,什么也沒有說。”
“蘇姓的姑姑,是你找來的?”張師爺接著追問。
“啊……是,新知府來時,大、大人您不是吩咐小的去物色府中的傭人嘛。這位蘇姑姑原來是在衙門的后府做事的,做了很多年,據(jù)說很干凈爽利,亦經(jīng)過熟人舉薦,小的這才敢將其在府中留用,之前也查過她家中底細(xì),就,就是那個城郊的算命先生家里的,還算老實(shí)本分吧……小的以為……沒有什么不妥……”張德亦說道此處,偷偷抬起眉毛,看著張師爺?shù)哪樕?,道:“大人若是覺得不妥……那小的就……馬上打發(fā)她走……”
“不,不,沒有不妥。”張師爺忽然話題一轉(zhuǎn),看著他道:“你還有事要稟報嗎?”
“呃……沒有了……”
“那你退下吧,盯著點(diǎn)那個道士,有什么異動就來報我。”張師爺打發(fā)他走。
張德亦便點(diǎn)頭,帶著小廝退出了屋子不提。
張師爺嘆了口氣,稍微坐在原地緩了一緩,待到聽不到張德亦等人的腳步聲了,便打開屋子門,輕輕跨了出去。
屋外已經(jīng)全黑了。暗淡的月亮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
張師爺慢慢地踱步到后院的池塘。
在有月光和星光的時候,池塘景致異常美麗,但是當(dāng)陰郁的天氣時,池塘就會變得如同黑洞一般深不可測。四周廊檐點(diǎn)燃的燈火,更加有一種詭異的色彩,在漆黑的水波之下,不再像是星光,而像是磷火在閃爍跳躍。
張師爺微微嘆了口氣,順著長廊往東邊的角門方向走。角門跨過去是一片幾乎荒棄的三角形空地,是早前府中擴(kuò)建時多余的一塊地,后院與前院的夾角地帶,基本呈三角形,大概十步長寬,稍顯窄仄,平時也不常有人穿過此處。
前任知府在改造池塘?xí)r將假山從湖中拆下來,安置在此處,又種了一些早園竹。馬馬虎虎可以算是一處園景,只是本來就有些窄仄的地帶堆上了這些物事,更加顯得擁擠。由于此處晚上甚少有人走,所以也沒有掌燈之處,一時間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張師爺在此處站了一會,有些疲累,便摸索著找了一塊突起的假山石坐下,他心里篤定了要在此一候。他篤信,既然夏家人在府中,還見到了玄天派的道士,他們倆談話間對過版,恐怕定會來此處一探。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后院的仆人開始夜巡滅燈、四處查看,張師爺也就靜靜地坐在山石之上,不動聲色,果然,提著燈籠的仆人快步走過了假山也沒有發(fā)覺有人坐在那邊。在這之后,前院與后院的燈都滅了一些,四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又過了一好會兒,忽然,遠(yuǎn)處傳來了模糊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張師爺本來已經(jīng)有些昏昏欲睡,聽到這聲響微微一驚,馬上恢復(fù)了清醒,豎著耳朵聽著動靜。
那聲響漸漸近了,聽得也更明白,是衣物和竹葉摩擦的聲響和腳步在沙石間小心挪動的聲音。張師爺便悄悄站起身來,但剛站起來一半,那邊的聲響戛然而止,一個聲音輕輕喝道:“什么人?”
張師爺聽得這聲年輕,說話清脆,不是那陳同林老沉文雅之聲,心中已經(jīng)有了八九分的底,他之前盤算,能夠找到這里來的不是陳同林,就會是另外一個,便問道:“請問是夏家人嗎?”
“……咦”那邊微微沉默了一下,又問道:“你是誰?”看來已經(jīng)承認(rèn)了自己的身份。
張師爺便循著聲音的方向走上前去:“小人乃本府師爺,姓張?!?p> “師爺?”那個聲音有些防備,接著問道:“那你……這大半夜黑燈瞎火的在這干啥?”
張師爺聽著不禁好笑,心道這小子看來還不是“老江湖”,說話還是幼稚可笑,似是扮豬吃虎,狐假虎威,和他之前認(rèn)識的夏家人性格相差甚遠(yuǎn),但是轉(zhuǎn)念又想,畢竟面前的這個還是個孩兒,總比不得他的父輩、祖輩老沉,想到這,師爺便道:“那,您這位小爺,這么晚了私自入府,又有何貴干呢?”
“您都站在這里了,還問我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那邊似乎也不示弱:“今天我和牛鼻子道士說話,就有個小廝在旁邊豎著耳朵聽著,想必也報到您的耳朵里頭去了吧?!?p> “呵,你這小公子,沒想到腦子還挺好用?!睆垘煚斝Φ馈?p> “您沒派人掌燈拿棒在此等候,一個人黑漆漆地坐著亦不知等了多久,看來師爺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吧。”那個聲音也跟著笑道。
張師爺頓了一下,道:“的確,小的敬仰夏家,無論是金平老先生還是雨熙先生都有過交情,猜測是夏家人要來,便提前想來問一問端倪,哦,還沒請問這位夏小公子,怎么稱呼?”
“夏觀頤?!蹦莻€聲音清晰直接。
“哦?觀頤……好名字呀。觀頤,觀其所養(yǎng)也?!睆垘煚斁従彽?。
“未見得是這個意思?!毕挠^頤立刻道。
“是,夏家人都高深,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揣度的。”張師爺?shù)溃骸昂昧?,夏小公子,你既然找到這里來,想必家里人也有所指點(diǎn)吧?!?p> “沒什么指點(diǎn)。哎,別繞彎子了。”夏觀頤循著師爺?shù)穆曇敉白吡艘恍?,最后一大步,幾乎踩到師爺?shù)哪_,張師爺不得不往后退了一些,在暗淡的光線下,師爺勉強(qiáng)在黑暗中看到一張年輕還有些未脫稚氣的臉:“這院里的池塘下面有些什么,您是讓看,還是不讓看吧。”
“夏小公子果然深得家人衣缽,只與陳道長寥寥數(shù)句,就能尋得此處玄機(jī)……”張師爺依然說得不緊不慢:“只是此處,亦是昔日夏金平大人交代不可隨意再生事,夏小公子亦是夏家之人,何不向家中人求證?也免去在此地探究之苦,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也好繼續(xù)求得平安。”
“平安?哼哼……”夏觀頤冷笑道:“師爺總想著平安,卻可曾想過世間萬物,皆有時辰定數(shù),時辰到了,亦是強(qiáng)求不得?!?p> 張師爺被他噎到,轉(zhuǎn)而又問道:“看你這小小年紀(jì),這么晚偷偷潛入彰德府,你家中大人可知曉?你可知只要我一叫人,便立刻有人將你擒住,你娘的差事也是不能保了。”
夏觀頤笑道:“師爺又何苦來威脅我,剛剛還因我是夏家人對我敬仰有加,轉(zhuǎn)過話頭就又把我當(dāng)成小孩子開始威逼恐嚇,您要叫便叫,要喊便喊。您同我祖輩的這點(diǎn)交情呀,現(xiàn)在就捏在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