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車夫應(yīng)聲放緩行速,回首但見不遠(yuǎn)處一人策馬揚(yáng)鞭,風(fēng)風(fēng)火火,疾追而來。待行至跟前,勒定韁繩罷,便急切問道:敢問車上坐的可是明相?
車夫回道:正是。
那人聞之不由大喜過望,當(dāng)即翻身下馬,略整衣冠罷,大步邁至車前一拱手道:先生,少光求見,還請下車一敘!
車中人聞聲探出身來,正是明語先。四目相對,明語先頷首罷,遂下了車駕,二人臨水烹茶,款款而談。
少光素知明語先為人才干,不忍其就此埋沒,當(dāng)下自無心品茗,只是忙勸道:此次晉陽失守,皆因當(dāng)?shù)厥剀姴环⒄{(diào)令所致,并非先生一人之過?;市侄床烨锖?,豈會聽信讒言,當(dāng)真罷免先生,先生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懷?
明語先信手烹茶,語帶自嘲,泰然只道:此次晉陽失守,震動寰宇,朝堂上下,總要有人出面擔(dān)責(zé)。語先身為太傅,總攬剿賊事宜,縱是鉅公不忍降罪,只怕群臣亦絕不會輕饒于我。此刻我縱有通天之能,只恐亦難敵天下悠悠眾口!
少光忙開解道:先生!群臣之所以步步緊逼,皆是迫于輿論所致。我等同朝為官,一切皆為朝廷,偶有分歧,各持己見,亦是在所難免。然則在事言事,本無關(guān)個人恩怨,先生豈可因一時之氣而棄天下于不顧?
明語先聞言卻是苦笑一聲,別有深意道:叔瑤當(dāng)真以為,此次群臣之所以聯(lián)名上書彈劾,僅僅只因我否了“軍政下放”之策,亦或者罷了張達(dá)之職?
少光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明語先接道:軍政下放,無異于削弱皇權(quán),姑息地方,群臣又豈能不知其中要害?張達(dá)擁兵自重,枉顧朝廷律令,可謂死有余辜!然緣何朝堂上下皆對此諱莫如深,而獨(dú)獨(dú)緊抓此次晉陽之陷不放?其中曲折,難道僅僅全因一次兵敗,還是背后另有所圖?
少光兀自思索道:群臣向來以先生專橫而多有攻詰,此次莫非亦是借口發(fā)難?
明語先卻連連擺手道:自我為太傅以來,朝堂上下有的是人參我只手遮天,獨(dú)斷專行,然你可曾見過今日這般群情激憤,爭先恐后之景,又可曾見過鉅公如此進(jìn)退維谷,如臨大敵之狀?
少光若有所悟道:既非輿論,亦非黨爭,莫非仍是奔著先生所倡之“新政”而來?
明語先兀自一聲嘆息,始放下手中茶具,娓娓道來:
“太平之亂,起于前朝,而禍于本朝。之所以層出不窮,屢剿難平,并非天意民心真向于賊軍。歸根結(jié)底,全因列強(qiáng)豪紳大肆兼并土地,致使百姓無地可耕而起。是故,派兵圍剿終究只是頭痛醫(yī)頭,還土于民方能根治本源。正因如此,先帝時,我才上書力諫‘廢除丁銀,均田還授’,奈何朝堂諸公群起反對,繼而擱置至今,始終難以成令。其中奧妙,想必以叔瑤之才,不用我再明說了罷?
說到底,今時諸公借故發(fā)難,不過是隱忍已久,厚積薄發(fā)之舉罷了。我又何必再自取其辱,作眾矢之的?倒不如就此知難而退,既保全了自身,亦免于鉅公為難。何況值此多事之秋,朝堂上下更須得君臣同心,眾志成城,方能保社稷無憂。今上乃胸懷大志之君,只要上蒼不負(fù),來日定當(dāng)有一番大作為,又豈能因語先一人而開罪天下權(quán)貴,與群臣離心?”
少光無言以對,一時支吾其詞道:先生此話,未免有些杞人憂人了。諸公私下雖難免各有盤算,倒也不至于、不至于因小失大,耽誤朝廷大事。想來,皇兄暫時冷落先生,亦不過是礙于群情激憤之故。待過些時日,群臣?xì)庀?,?yīng)當(dāng)、應(yīng)當(dāng)尚有轉(zhuǎn)圜余地。
明語先一席話畢,卻是如釋重負(fù),起身負(fù)手,臨水遠(yuǎn)眺,口中釋然道:罷了,一切皆是天意,叔瑤不必為此惋惜。想我年少入仕以來,近十六載光陰,雖亦位極人臣,卻從無一日如現(xiàn)在這般身心自在。我只當(dāng)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爾!
少光聞之惶恐,忙起身相勸道:先生,不可!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先生胸懷經(jīng)天緯地之才,豈能因宵小之輩那點(diǎn)蠅營狗茍而荒廢?大丈夫能屈能伸,還請看在少光之薄面上,暫且收回辭呈,來日方長,以先生之才,何愁不能有一番大作為?
明語先不以為然,一陣苦笑罷,直搖頭道:正所謂眾怒難犯,只怕今時我若再不退,將來縱是鉅公再有意相保,亦不得不拿我項上人頭來平息眾怒矣!
少光見狀,一時感同身受,不免義憤難平。拱手深拜罷,不由緊握劍柄,信誓旦旦道:先生留步!光本出身行伍,專于弓馬而不諳大事。一朝僥幸與先生共事于朝,耳濡目染,尤感先生豪情壯志,赤膽忠心,不忍先生就此埋沒鄉(xiāng)野,虛度光陰。無以為報,唯舍命相隨,拼死一諫,以全先生之名。今后,先生只管行大道,匡天下,余下之事,皆交由少光來做!
明語先忽聞此言,雖波瀾于心胸,卻平復(fù)于當(dāng)下,不由一派云淡風(fēng)輕。莞爾一笑罷,轉(zhuǎn)身欲走。奈何英雄相惜,臨別不由駐步回首,衷心相勸道:叔瑤啊,天下大事,絕非兒戲,一招不慎,可是要背負(fù)千古罵名,遺臭萬年的!這等罪過,我語先背不起,你叔瑤亦背不起!你我皆為明理之士,切不可意氣用事,罷、了!
少光聞聲語塞,回神但見語先飄然而去,一時仍心有不甘:先生!
奈何明語先去意已決,邊走邊擺手道:罷了,罷了……
少光眼見覆水難收,兀自嘆息罷,唯有忍痛作別,奈何當(dāng)下實(shí)在不舍道:不知先生此去,欲往何處?
明語先卻是頭也不回,邊走邊回道:久聞江南四季如畫,美景宜人,我心向往久矣,今時正好先去游歷一番。之后或還于北庭,或游歷四海,且隨遇而安罷。
少光聽罷,忍不住又疾喚道:今后何時還能再見?
明語先倏地停下腳步,兀自一笑罷,只留下身后一言:一切全憑天意罷……
少光但望明語先背影漸遠(yuǎn),久佇不去,一時情難自已,唯整衣冠,深深一拜。
三寶九年五月,太平余孽死而不僵,此起彼伏。四邊藩夷包藏禍心,虎視眈眈。內(nèi)憂外患之下,朝廷納原太常、現(xiàn)益州牧祁玉之諫,下放軍政,以各州刺史為州牧,總攬各州事務(wù)。
是月,少光赴任雍涼都督,領(lǐng)西域都護(hù),假天子節(jié)鉞,節(jié)制西北各路兵馬。其時,西域各部遙聞關(guān)中生變,皆已暗懷不臣之心。至金烏新王霸也即位,旋即聯(lián)合眾藩王犯境都護(hù)府,公然反叛朝廷。因官軍主力皆已回關(guān)中平叛,是故數(shù)月之內(nèi),邊境各鎮(zhèn)皆失。至少光履新到任,叛軍已直逼丘茲。得知情況,少光急率所部三千精騎,星夜奔赴丘茲平叛。
兩軍對壘,城下烏泱泱一片,約莫八九萬有余,個個劍拔弩張,摩拳擦掌,可謂氣勢如虹。城上兵丁寥寥,多不過萬把之眾,且人人來去慌張,莫不自危,猶如驚弓之鳥。
軍陣之中,一將披堅執(zhí)銳,人高馬大,殺氣騰騰。此人正是霸也,人言其天生神力,勇猛無敵,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號稱西域第一勇士。然其人嗜殺成性,每每臨敵,多好屠城殺降,故為人所不齒,亦為先金烏王葛利所惡。后密謀政變,弒父殺兄,始篡得王位。又趁太一主力東歸之際,以武力迫使西域各部擁其為霸主。
忽聞兵士來報:稟大王,高盛軍來不了了。黛姍女王著人送信來,說是國中有變,急需安置。
霸也聽罷,滿臉不屑道:“切!什么‘國中有變’,八成是還忘不了她那老情人罷?吃里扒外的東西,還真把自己當(dāng)西涼王妃了,也不想想當(dāng)年少叔瑤是如何羞辱她與逼死她丈夫的!”
話音未落,又有兵士來報:稟大王,銀鳶軍出師不久即遲滯不前,莫斯王遣人來,說是大軍途中突遭風(fēng)雪,急需就地休整,恐三五日內(nèi)不能至。
——銀鳶國,地處都護(hù)府以南,地廣民稀,人信物豐,兵將雖不多,卻素有驍勇之名。其國王莫斯,為人豪爽,又能征善戰(zhàn),卻生性懼內(nèi),凡事皆唯妻命是從。其妻赫連王妃,本是少光部將赫連沖親妹,為人機(jī)敏伶俐,性情率直潑辣,時人莫不贊譽(yù)。因莫斯素來與少光交好,是故得與之相識,一時心生愛慕,遂請少光從中牽線,成就了好姻緣。
霸也忍不住啐道:“托辭!盡是些兩面三刀之小人!罷了,本就沒指望他倆能來,沒他倆,吾照樣能攻下丘茲!”霸也說罷,當(dāng)即一蹬馬腹來到陣前,直沖城上大喊道:“呔!城上鼠輩聽著,吾乃金烏王霸也,識相的快快開城投降,否則攻破城池,雞犬不留!”
城上守將聞之,怒而回到:霸也,昔爾父葛利在時,年年納貢稱臣,歲歲禮數(shù)有加,如今汝卻何故進(jìn)犯我疆域?
回話之人看著約莫二十出頭,但見他:五官俊朗,身型威武。面容冷峻,甲胄生輝。當(dāng)下,屹立高墻之上,直面八方重圍,卻是面無懼色,義正言辭。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少光部將赫連沖。
霸也大笑道:納貢稱臣?赫連盈若,你怕不是沒睡醒,還做夢呢吧?昔日少叔瑤在時,吾尚且還讓他三分。如今他遠(yuǎn)在關(guān)內(nèi)平叛,丘茲又兵少城破,且看今日還有誰能救得了你等?
話音未落,忽聞一個人聲雄壯,如雷貫耳:少光在此,何人膽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