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風很大。風從遠處而來,無根無葉,就像自己一樣,是一個沒爹沒娘從石頭縫中蹦出來的孩子,沒有任何背景,卻心比天高,一路上走的滄滄浪浪,更找不到行走的方向,莽撞而粗魯,然后,他遇到了這座山。
風想翻越這座山,但是,這座山太高了,風受到了它的阻擋,盤旋卻無法離去,只好在山間回轉,發(fā)出嗚咽的哭聲。
這座山叫五行山。五行山有五座山峰,每一座山峰都高入云霄,其中,最高的那座山峰之下,壓著的就是他孫悟空。
孫悟空此時頭疼欲裂,如來就是他遇到翻不過的一座山,他能一個筋斗云翻出十萬八千里,他以為自己早已經翻出了如來的手掌心,可是,他卻被如來反手一扣,被壓在了這座五行山下。孫悟空拼命地嘶喊:如來,放我出去,我要和你決一死戰(zhàn),你就這樣把我壓著算什么英雄好漢!
然而,只有風聲,風號浪吼,湮沒了孫悟空嘶啞的聲音。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或許,即便有人聽到了也沒有人搭理他。孫悟空知道,雖然此時的五行山下風黑天高,但穹天之下,一定還有風和日麗的地方,此時,玉帝老兒應該坐在寬大的龍椅上,端著酒杯,和天庭那一幫酒囊飯袋一起把酒言歡,當然還少不了一群天庭的仙女在舞池中裊裊依依,每個人的面前都擺放著瓊漿美酒,仙桃珍饈,他們在慶祝勝利,他們歡歌笑語。而如來呢,一定就坐在玉帝老兒的旁邊,微微含笑,不怒自威,他是最大的功臣,所有的贊美和馬屁輪番拍上來,如來也一定很享用。
曾經,他將這片天地鬧騰得天翻地覆,連玉帝老兒的龍椅也無法安穩(wěn)坐定;曾經,他們不得不哄騙他,給他允諾虛假的高官厚祿來蒙騙他,現在,他被如來壓在了五行山下動彈不得,一切都不需要了,他們從此以后可以高枕無憂。
孫悟空閉上了眼睛,被壓在這五行山下后,他曾經有過無數次的掙扎,想掀翻壓在身上的石頭。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掙扎,五行山也在掙扎,他不動,五行山也龜縮不動,五行山是一座變幻無窮的山,每天,滾落的山石隨著悟空的掙扎轟鳴而下,這里沒有草,沒有樹,沒有水,更沒有花香和鳥兒的鳴叫。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終于,悟空放棄了掙扎,他明白了,他所有的掙扎都是徒然,五行山的最高處,如來的六字金字壓帖就是一道魔咒,緊緊貼在了五行山上,已經侵入到他的骨髓,讓他無法掙脫出來。
憤怒、悔恨、懊惱、苦悶、痛苦,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孫悟空無法平靜。真的是太寂寞了,所有生命的跡象好像都在這里消失,他想找個人說話,然而,這里只有風的怒吼,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百年就這樣在他的掙扎中過去了,孫悟空終于認命,他無力第趴在五行山下,像死去了一樣。如果能死去也好,但是,閻王的生死簿上早已被他勾去了自己的性命,吃下的蟠桃仙丹更是讓他長生不老,想死竟是一件無法實現的事情,現在沒有地方能收留他。
想起在花果山的日子,那時是何等的逍遙自在。他是花果山的王,他的一群臣民,還有歸附于他的各洞妖王,以及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獅魔王、獼猴王、狨王等六個結義兄弟,一起或耍拳弄棒,或講文論武、弦歌吹舞,興致高昂時,他踏云看遍三萬里,萬里神州猶如他后院的庭闈,那是怎樣的瀟灑和無憂無慮。
可是,這樣的日子漸漸變成了遙遠的回憶。
放著自己逍遙的日子不過,卻想憑著自己的本領,進入天庭去造反,然后成王封侯,與那些道貌昂然的所謂仙家平起平坐,我錯了嗎?不止一次,悟空問自己。
他曾是一個青春莽撞的少年,以為依靠自己的拳頭就可以打下一片天。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那個神仙聚集的所謂上流社會,并不是一個靠本事就能活得自由自在的地方。那個地方也論資排輩,那些被無數的凡人香火供奉的神仙,享受著榮華富貴,他這個沒有爹娘野生的孩子,又沒有七大姑八大姨是將相王侯,僅憑著自己的本領和努力,無人提攜,怎么能順利進入他們的圈子,怎么會有人允許他分享他們既得的香火利益?
因此,他是他們的眾矢之的。從他開始拿著金箍棒,踏著云彩,進入南天門的那一時刻,企圖闖入他們的圈子,企圖分享他們一份香火的開始,命中注定,五行山下,就已經是他最終的歸宿了。
悟空無力地趴在五行山下,昏昏沉沉中,他好像又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他的母親是一塊冰冷的石頭,母親的體內是冰雪般的寒冷,在母親的體內,他能看到外面燦爛的陽光,還能看到外面的鳥兒在自由飛翔,他拼命掙扎,想掙脫這里,然而,渾身無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束縛著他的法力和手腳。
孫悟空流淚了,他拼命地哭泣,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弱小,他喊叫著:媽媽,媽媽,你為何不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為何不給我呵護和力量。然而,他看到這塊冰冷的石頭只會陪他一起流淚,石頭的淚水穿過草叢,穿過山谷,變成了血紅的顏色。母親說,孩子,他們不允許我吸收日月的精華來孕育你,他們想用怒風將我摧毀,想用雷電將我擊碎,我只好躲避一道又一道的天火和天雷,于是,他們又想用最惡毒的陰火將我擊成粉身碎骨,然后阻止你的出生,你生來就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孤苦無依,媽媽再沒有能力去幫助你,所有的一切以后只能靠你自己。
孫悟空也陪著母親流淚,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他好像又陷入了一片泥潭中,遠處,二郎神趕著哮天犬沖他狂奔而來,他想掙脫,然而,泥潭中好像伸出無數雙小手,像一個個吸盤一樣吸附在他的身上,讓他怎么也無法掙脫。
孫悟空急躁而無力,哭泣中,他感到有人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腦袋,抬頭一看,原來是他的師傅菩提老祖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旁邊。二郎神和哮天犬突然消失了。
師傅說:悟空,這都是命,我曾告訴過你,從你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的非常之道開始,你就要防備著“三災利害”,一要防備著天降雷災去打你,二要防備天降火災來燒你,三要防備天降風災吹你,現在,雷神用天雷已經打過你,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里已經燒了你七七四十九天,風神的怪霧愁云曾經吹過你的六腑,穿過你的丹田,這些,你都挺了過來,這一切,也都是你的劫數,得道,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沒有誰隨隨便便就能成功。
悟空流淚著說:師傅,救我,師傅,你要救我。
悟空想給師傅跪下,然而,師傅沖他揮揮手,又踏著祥云轉身而去。悟空急沖沖地想起身拉著師傅的衣袖,猛然間,他聽到轟鳴的石頭從山頂滾落,他感到渾身僵硬,睜開了眼睛。原來,這只是一場夢,但師傅似乎近在眼前又剛剛離去。
睡夢中,悟空哭了,這是他從石頭縫中崩裂出來后第一次哭泣。
我真的流淚了嗎?悟空問自己,他看到,五行山下,他趴的地方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小溪流,這條溪流是悟空的淚水形成的,這條溪流,它的水是咸的。
這是一條苦澀的河,它蜿蜒曲折,順著山谷流向遠方,河里沒有生命能存活。
這一夢,悟空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年。
夢中,師傅似乎來過,似乎又沒有來。但在迷茫中,悟空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是的,的確是有人正在往悟空所在的地方走來,而且,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凌亂的腳步聲。悟空大聲呼喊:你們是誰,是來看望我老孫的嗎?
他多么渴望能有人來找他說話。有驚喜,也有疑惑,悟空再次大聲呼喊。你們是誰?他無法跳躍,無法出去迎接和奔跑,也無法看到山的轉彎處究竟還有什么。他一掙扎,五行山就隨著他的掙扎山石滾落,轟鳴而下。
“找到了,找到了,猴子就在這里壓著!”顯然,他們聽到了悟空的聲音,由遠而近,悟空看到了四個人的身影。
他們是誰?為什么會來到寸草不生的五行山下,去尋找壓在這兒的孫悟空,他們是孫悟空的仇人還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