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晚春，長衡會戰(zhàn)開始了。
位于郝穴地區(qū)的第58師團5連作戰(zhàn)營前線，中途換崗的戰(zhàn)士們正在修補殘存的壕溝。
3班班長秦風云負責西南片區(qū)的防守。他的腿在上一次戰(zhàn)斗中被彈片炸傷了，現(xiàn)在連走路都感到吃力?？伤€是硬要堅持。在副班長的攙扶下，他來到壕溝前親自指揮和鼓勵這一批剛剛參戰(zhàn)不久的新兵。他心里明白現(xiàn)在的局勢不容樂觀，但是振奮士氣卻是每一次作戰(zhàn)前都少不了的頭等大事。
自從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以來，政府調(diào)撥給前線戰(zhàn)士們的物資也是越來越吃緊。而此時的日軍大本營經(jīng)多番醞釀，早在3月10日就正式下達了“一號作戰(zhàn)計劃“，最終確定的作戰(zhàn)目的為“擊敗國民黨軍，戰(zhàn)略并確保湘桂、粵漢及京漢鐵路南部沿線的要沖，以摧毀第空軍之主要基地，制止敵軍空襲帝國本土以及破壞海上交通等企圖，同時摧毀重慶政權繼續(xù)抗戰(zhàn)的意圖“。由于豫魯?shù)貐^(qū)以及華南地區(qū)的消息難以傳入，這個情報他們前不久才知道。但也只有他們幾個師長連長知道。但是秦班也察覺到了危機感。
“面對家國危難，我們每一個將士都要神經(jīng)緊繃，一刻也不能放松！哪怕敵人再兇猛，武器再嚇人，也不能阻擋我們前進殺敵的意志！！小子們，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們都是初出茅廬，可誰又不是呢？我也就比你們大那么幾歲，但見過的場面絕對比你們多上百倍。你們聽我說，我可不是瞎咧咧：戰(zhàn)場沒你們想的那么可怕！后方的家人需要你們的保護，祖國也同樣需要你們的保護！！擊退鬼子！！還我中華！！哪怕只剩一秒，我們也要堅持到底?。?！”
“是！！秦班！??！”
……
秦班清點人數(sh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
他轉頭問向副班長：“強子呢？”
副班長有些猶豫，遲遲不肯開口。
“別磨嘰！快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事了？”
秦班有些疑惑。
“昨天傍晚有人看到……強子好像偷偷從東邊溜走了。這件事……昨天晚上就在班里傳開了，大家都在議論紛紛。可是我一想到強子和你是……就一直沒和你講……”
副班長吱吱唔唔的，到底也沒把心里想說的那兩個字說出來。
“……副班，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他雖然膽子比較小，但是他還是能分得清局勢的。如果他是真逃跑了，那么找到他的下場，我肯定不會顧及往日情面，親自槍斃了他。沒有什么商量的余地，這是原則問題?！?p> “……老秦，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是他人現(xiàn)在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去干嘛了……眼下的問題是怎么給班上的戰(zhàn)士們一個合理的解釋啊？”
副班長搖了搖頭，扶秦班來到一個木樁子前坐下。
秦班嘆了口氣，望著才打東邊升起不久的紅日說道：
“我相信……他會回來的?！?p> ……
強子一家曾是秦班的鄰居。
強子的爸爸是個老煙鬼，每次回到家就知道搶強子媽媽靠洗衣服掙來的辛苦錢。屋里可以說是家徒四壁，窮白干凈。夏天屋頂漏雨，冬天墻角竄風。強子媽媽一開始都奮力反抗，可她打不過強子爸爸。后來每次強子爸爸一回來，她都拉過尚且年幼的強子，把他攬入懷中，默默地躲在角落。
秦班一家倒是過著正常人家的生活，可是日子也是十分拮據(jù)。與強子家相反，秦班的父親雖然挑起了家里的重擔，但是他的母親卻十分強勢。畢竟秦班的母親是當?shù)芈淦堑刂鞯呐畠?，好歹上過學，念過書，觀念也比較激進。按照他母親的說法，現(xiàn)在重男輕女的時代，早應該變成重女輕男的時代了。所以她從來就沒好好管過秦班。以致于他打小就不喜歡他母親，倒是一直可憐隔壁強子家的母親。
他經(jīng)常偷偷把家里的食物趁自己家里不注意和強子爸爸不在時送給隔壁強子一家，漸漸地就和強子混熟了起來。后來他知道強子性格非常膽小，所以每次去外面野時，他就故意去捉一些駭人的蟲子來嚇他。他經(jīng)常帶著強子走到三里地外的核桃溝去敲核桃吃，也經(jīng)常帶他偷偷溜進富裕人家的玉米地偷一大串苞米回來。天熱的時候帶他去荷塘挖藕，下雪的時候就經(jīng)常給他示范逮鳥。
后來強子經(jīng)常問他：
“風云哥。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秦風云也總是笑著回答道：
“你是我弟呀，我總得罩著你呀。你們家條件那么貧苦，又有那么個不爭氣的爸爸，換做是誰都會同情和想要去關心的啊?！?p> “謝謝你。”
每當這個時候，強子總會對他傻傻地笑著，就好像接濟了突然溫飽的落魄人家一樣，對你的眼神中透著震撼人心的感激與溫暖。
……
轉眼間就是八年，到了秦班該娶親的年紀。
秦班的母親一直在著手準備他的包辦婚姻，心里早就有了意定的對象?？墒乔匕鄥s不愿意娶親。他心里明白，這門親事，與其說是他娶親，倒不如說是他入贅，因為對方好歹是個富裕人家。
就因為這件事，他跟家里鬧翻了，因為他還想執(zhí)意去參軍。
“爹，娘！你們知不知道現(xiàn)在家國有難，需要我們這些熱血男兒去支援前線?。吭谶@樣的危難關頭，我怎么可以想自己的私事呢？！”
“好啊，你有理??！只要你有種踏出這個家門，你就永遠也別回來了?。?！”
秦風云還是決然地轉過了頭，堅定地邁出了家門。他說什么也要去參軍，這是誰都阻擋不了的。
……
他這才想起來，原來他離家出走……已經(jīng)有四個年頭了。而強子也是因為家里的變故，不得已才來參軍的。他后來打聽到，強子的媽媽因為過度而累，得了肺嘮，之后竟然被強子的爸爸活活給氣死了。強子至此流落街頭，無處可去。經(jīng)認識的好心人介紹，他才來到自己的班下，當了個新兵。
強子確實很膽小，也確實在軍營里比別人差那么一大截，畢竟身體素質(zhì)就擺在那兒。苦頭也是不怎么愿意去吃，連做一件最起碼的小事也是馬馬虎虎。
他還真有可能就這么逃跑了。秦班這么想到?？伤吘故亲约赫J的干弟弟……不管怎么說，心里還是有一絲難過和自責的。
……
晌午后廚叫喊的開飯聲，把秦風云從過往的思緒中拉回了現(xiàn)實。
午飯是野菜湯和小的可憐的窩窩頭。
他喝了一口野菜湯，感覺湯的味道比以往的要好喝一些。他不由覺得有些奇怪，便向炊事班班長問道：
“……今天的湯味道怎么和平常的不太一樣？你是不是加鹽了？”
炊事班班長有些疑惑地撓撓頭回答道：
“沒有啊，現(xiàn)在物資都比較缺緊……別說鹽巴了，就連淡水也很難搞到啊……”
“那你來嘗嘗？這湯是不是比以前要咸？”
秦班遞給了炊事班班長那個湯碗。
“嗯？！好像是??！可是……我真的沒有放鹽呀！等等，這湯的顏色……好像也不太對?。〈蠹蚁葎e喝了，這湯有問題！！”
炊事班班長感覺到事態(tài)不對，趕緊讓大家停止手中湯碗。
秦風云有些吃驚地悄聲問道：
“難道你是說……有人已經(jīng)混入了我們當中，并且還對湯做了手腳？！”
“……不排除這種可能！你看這湯的顏色，平時都很清淡的，怎么會突然變得有種隱約的暗紅色？”
桌上的新兵們開始騷動起來。
秦風云敲了敲桌角，示意讓他們安靜，然后厲聲說道：
“不論是誰，我們都要把這個心懷不軌的人揪出來！！副班！你去查一查，剛才在廚房里的人都有誰?。∥叶家纯?，是誰這么大膽，敢闖入我們?nèi)鄤邮謩幽_？！”
副班答應了一聲，就帶著兩個人沖向了后面的廚房。
此時新兵中有一個人顫顫巍巍的舉起了手。
秦風云注意到了，他問道：
“有什么事嗎？還是……你知道些什么？”
那個新兵大聲地說道：
“俺也不知道對不對，反正俺覺得俺的味覺打小就挺靈的??！俺剛剛嘗了一口……就發(fā)覺湯好像有問題……但不是有沒有毒的那種問題?。《沁@湯里……有股血腥味！！所以俺懷疑……有人在里面放了血?。?！”
他這么一說，全場嘩然了起來。
秦風云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那碗湯里……好像還真有股血腥味兒！
“報告秦班??！剛才在后廚有人說看見了強子偷偷跑回來，不知干了什么事，剛才又偷偷跑走了！！”
副班長從后面沖了出來，標準地站立在了秦風云面前。他對他說這段話的時候，臉色有些難看。
秦風云此時的表情也開始不自然起來。他閉了一下眼睛，把眉頭緊皺著，雖然心里千萬遍不想把那個事實說出來，但還是發(fā)生了。
“兄弟們，咱們先別管這件事了，抄起家伙，咱們走??！要和鬼子開戰(zhàn)了?。。 鼻仫L云突然怒目圓睜，朝桌邊的戰(zhàn)士們吼道。
“誓死保家衛(wèi)國?。∮肋h不做賣國賊?。?！”
……
看樣子……他還是投靠了日本人，是嗎……
……
他們追到半路，發(fā)現(xiàn)前方有一個人，正在一瘸一拐地努力往前走向日軍大本營。
“報告秦班！前面那個人好像就是強子！”
副班長拿起望遠鏡朝前方望了一眼說道。
“……咱們先別輕舉妄動，通知弟兄們，四處埋伏好。先看看他要干什么事情?！?p> “是！秦班！弟兄們！咱們埋伏好，時刻準備著！”
秦風云接過副班長手里的望遠鏡，又朝前方望了過去。
……
日軍哨所看到強子往他們的方向走來，便通知了營里的人。開門迎接他的，正是日軍小隊的指揮長。
“喲西，你的，強子！大大的良民！這么快就回來了？”
“是的，少佐。我已經(jīng)按照你的吩咐，偷偷把你給我的‘特效藥’都倒進了他們的湯鍋內(nèi)。”
“你的，干得漂亮！本少佐很滿意！”
“少佐，那你答應我的事情呢？可以把我的父親放了嗎？”
“你的父親？這個好說！只要你滴，乖乖歸順到我滴名下，皇軍肯定不會虧待你的！”
強子突然冷笑了一下，掏出了一顆手榴彈：
“就知道你們一直在騙我。我強子雖然膽小，但也不是那么好欺負的人！！你們?nèi)既ソo我死吧?。 ?p> “你滴給我住手！你瘋了嗎??！快放下??！狙擊手開槍！！”
“哈哈哈哈！你們這群該死的家伙，都給我見鬼去吧??！我不怕死?。?！你們昧著良心干了多少壞事？！導致了多少家破人亡？！雖然我今天難逃一死，但是……你們也不會有很好的下場?。?！”
強子拉下了手榴彈的手環(huán)。
就在同時，日軍狙擊手就齊刷刷地向強子開了槍。
……
“快！情況有變！！去通知連長，準備大進行戰(zhàn)?。】欤?！”
秦風云突然撂下了望遠鏡，焦急地朝旁邊的副班長喊道。
“是！”
“弟兄們，給我沖?。。 ?p> 前方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秦風云趕緊舉起望遠鏡定睛一看：強子在倒下去的那一刻扔出的手榴彈將鬼子軍營的大門給炸開了。
就在此時，他的身后也傳來了己方軍營的遠程炮火向日軍的攻擊聲響。
會戰(zhàn)開始了。
他同隨后趕來的其他連的將士們一起，沖入了鬼子的軍營。
就在他踏入敵方軍營大門的那一剎那，看到了倒在地上，身上滿是槍眼兒窟窿的強子。
他奄奄一息，看到秦風云經(jīng)過他時還在猶豫，便用盡全身力氣喊道：
“快沖啊！別管我??！”
秦風云咬了咬牙，帶著弟兄們沖了進去。
……
第一次突襲成功結束了，日軍把防線向后撤退了三十里。
秦風云忍著腿上的傷痛，組織人員拾取日軍遺留的戰(zhàn)爭物資后，又火速回到了后方的戰(zhàn)地醫(yī)院。
他再次經(jīng)過那扇殘存大門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強子的身體，只有那攤他留下的明顯的血跡猩紅矚目。
他經(jīng)過多方的詢問，終于問到了強子的下落：一個醫(yī)護把他拉上了擔架，送到了后山的亂葬崗上。
但是那時候強子還在喃喃道：
“我沒有叛國……請你們一定要把這句話……帶到三連班長……秦風云面前。我強子……也算不枉在人間走了一遭……”
……
那個醫(yī)護在給秦風云講這些時，他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哎，秦班！你腿還需要包扎呢，這是要去哪兒呢？！”
醫(yī)護看秦班二話不說就吃力地跑開了，疑惑的向他喊道。
“我去找他！”
秦班頭也不回地朝亂葬崗上奔去。
……
“你們等一等！我、我要找個人??！”
秦班喘著氣，朝那兩個準備安葬英烈們的戰(zhàn)士喊道。
他蹲下身子，扒開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面孔，一直在倒吸著涼氣：
“強子……你個大傻蛋！”
突然，他停了下來。
他找到了他。
他將雙手緊緊的攥在自己的胸前，好像每只手里都握著一樣東西。
秦班伸出有些發(fā)抖的手，從他的左手中取出了一張用血書寫的布條。
“日軍給我的毒藥……我早就在路上倒掉了……他們騙我說我父親投靠了他們，以此來威脅我……這真是可笑……我不能為你們做些什么事，我也知道，我自己在隊伍中就是個拖后腿的……可是你們當中確實有奸細呀，他盯著我，我也不敢不在鍋里頭確實加些東西，就害怕拖累了你們。他就是XXX。不過你們放心……我加的，那是從我自己割下腿上的肉，從中取的血……我娘說，哪里的血，就補哪里的肉。你腿受傷了，我也沒有什么辦法，只好這么做。你也許會笑我傻，但是。這么多年了，你一直是我的哥哥。即使在戰(zhàn)場上……再嚴厲苛刻的你，也永遠是我……親愛的秦班。謝謝你……再見?！?p> 秦風云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使勁握住了他已經(jīng)冰涼的雙手。
他從他的右手中取下了一塊懷表。
那是他當年帶他從典當鋪中偷回來的，本該屬于強子自己本命年的物品。它是強子母親的傳家之物，可當年卻硬被強子的爸爸搶去給典當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對他笑。也是第一次，叫了他那一聲：哥哥。
……
可惜強子還是不是很明白秦班的心意。
他畢竟太年輕。
秦班停止了哽咽。他收起了那塊懷表，有些歪歪扭扭的站了起來，朝他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雖然他還是有些后悔，沒對強子說出心里的一些話。但是起碼，他今后可以對自己的后人們說：曾經(jīng)有一個男孩，叫過他親愛的秦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