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2)

　　“你現(xiàn)在的心情，又豈是幾杯酒可以解決的。往往適得其反。這就是所謂愁更愁的道理?！睎|哥在電話里如是說。

　　“我什么時候要——這么破罐子破摔了？”我對東哥的大道理嗤之以鼻，“我陳荒信奉的人生信條就是，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折磨自己?！?p>　　呵呵，連我自己都聽不進去我說的渾話了。我想起上一次去父親的老家，喝得爛醉被送回家里。還有那一次去芬姐的酒吧里，破了他們那里不許喝醉的規(guī)矩。為什么我總是喜歡說一些違心的話。我真是受不了自己。

　　電話里是一陣寂靜，只有我和東哥緊密的呼吸聲。

　　我搶先一步，說：“東哥，我先掛了，話費快沒了?！?p>　　此時我已經(jīng)站在“寧靜致遠”的酒吧外，芬姐坐在吧臺，正向我招手。她給了我一個眼神。我察覺過來。轉(zhuǎn)過身，掃視這個人潮擁擠的城市。舒雅正站在街道對面的電線桿后面，不時探出頭來，知道被發(fā)現(xiàn)了，站在亞麻色的陽光下，一個勁兒地傻笑。

　　她遠遠地走過來，臉色尷尬，雙手緊緊貼著褲兜，腳步沉重。

　　“你看你笨手笨腳的樣子，像極了丑小鴨?！薄扒?，那總有一天會變成白天鵝的。”她撅了撅嘴。

　　“不?？傆幸惶鞎粙D人捉來當(dāng)烤鴨的。哪有那么多白天鵝可以當(dāng)……不是叫你配鑰匙嗎，不是說好的不跟來嗎，你的誓言哪里去了？”我故意說得言重一些，讓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她有些不知所措，“這個啊，這個，原來配鑰匙的那家店倒閉了，所以我東找西找，就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來到這里了。對，沒錯，就是這樣?！彼昧艘皇赘枨白嗟臅r間，把自己的謊圓成功了。

　　“那你繼續(xù)找，我要進去喝幾杯?！蔽肄D(zhuǎn)身利索地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舒雅在背后跺腳的聲音，那聲音給人一陣鈍痛，“哥，你上次的事情，還沒有說完。我現(xiàn)在想聽下文了。”

　　“下一次好嗎，下一次全都告訴你，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沒有那個講故事的興致。”我抓了抓頭發(fā)，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有剪頭發(fā)了。

　　“哥，”她的頭略微傾斜，這是質(zhì)問的前兆?！鞍咽虑槎悸裨谛睦?，這樣真的好受嗎？我陳舒雅一向想說什么說什么。我知道一個人的心容不下那么多，它需要空間，而不是一個勁兒塞東西進去。那樣人會瘋的，就像亮哥?！?p>　　我詫異地看著她，“你，你怎么可以這么說陳亮？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說什么？”

　　“你們倆，有事情不會進來說啊，站在門口做什么？”芬姐不知道何時起，已經(jīng)站在我身后?！爱?dāng)門神，我可以沒有酬勞給你們。天氣怪熱的，快進來涼快涼快?！?p>　　我有些語塞，但還是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組織了語言，說：“舒雅，你要進來喝杯果酒嗎？”

　　“?。亢??！泵鎸ν蝗缙鋪淼氖虑?，舒雅還是沒有任何地招架力。

　　“哥，我很清楚我現(xiàn)在在說什么?！笔嫜抛昧艘恍】?，平靜地說。

　　“舒雅，我告訴你，陳亮既是你哥，又是你男友，你不可以口不擇言，你要懂得有分寸。就像剛才的話，你就不可以講?！?p>　　“那到底什么話又是可以講的？人這輩子是不是永遠要這么低聲下氣？”舒雅有些奔潰?！拔覜]有說陳亮哥不好。但是他抑郁癥的事情，是高二的時候就確診了啊?！?p>　　“你可以閉嘴了嗎？舒雅，你還是以前那個天真無邪的林舒雅嗎？”我喝了一大口綠色液體的酒。

　　“哥，告訴我三年前，你離開家去B市的原因?！彼难凵窈V定。

　　“夠了，我告訴你也罷?！?p>　　我想我是乏了，連舒雅都說不過了。

　　那一日以后，父親也沒有踏進家門半步。但是母親聽熟識的人說，有一個穿著樸素，嘴里念叨著臟話的怪老人在家外面的街道上走來走去。

　　“你丈夫變化真大啊。滿臉的胡茬，頭發(fā)白了一半。簡直就是陳荒陳亮的爺爺。”“對啊對啊，據(jù)說早前還是知識分子呢，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滿身酒氣。真是不可思議?！?p>　　賣菜的那些三八口水飛濺，侃侃而談，就像是拿著畫筆在母親的臉上涂鴉一樣。我有些許不悅，輕輕咳了聲。但是眾人似乎不買賬。

　　母親的顴骨上的肌肉輕輕動了一下，像是有蒼蠅停在上面。她不以為然的說：“別說得我跟他很熟一樣，他最多只是陳荒陳亮的父親，但是不是我的丈夫，我和他分居這么多年，名義上已經(jīng)離婚了。”

　　母親也詫異自己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把拍了拍胸口，用力地咳了咳，像是證明剛才說的話與自己無關(guān)。就像燒幾個紙錢，就叫某個惡鬼不要纏著自己了?？墒鞘郎夏挠羞@么掩耳盜鈴的事情。且不管鬼神的存在。

　　“那，那，財產(chǎn)怎么分?。俊北娙说难劬α亮似饋?，八卦的能力像是火焰般嗤嗤地升起來。

　　“不說了，陳亮還在家里呢?！蹦赣H拉著我，匆匆推辭掉了她們。一路上，她的長發(fā)像是一個搗亂的小孩，撓她的耳朵，伺機把流言說給她聽。她是逃不掉的。

　　我說，“媽，你知道他們是沒有惡意的。都是一些長舌婦罷了?！蹦赣H有些許的走神，半天反應(yīng)過來。

　　“哦，不，我倒是沒有關(guān)系。我只是擔(dān)心陳亮。他太脆弱了。”“什么意思？”

　　“陳亮看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是他的脾氣很暴躁。昨天你爸來，他就氣得把茶杯摔了?！蹦赣H咽了咽口水，“你都忘記了嗎，高三畢業(yè)那天躲在廁所里，摔茶杯企圖自殺。我真的是很擔(dān)心他。”

　　“得了吧。”我把自己的音調(diào)置于一個微妙的位置，以至于我的這三個字那么擲地有聲。

　　“命握在他自己手里。如果他不想要，沒人能阻止?！?p>　　“話是這么說……”母親提著一籃子的菜，從這個新建的菜市場走出來。她四處張望，好像在探尋什么。又好像只是排解什么?？偸切纳癫欢?。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母親擠出這句話來。

　　我和母親穿過涌流的人群，終于站在這個黑色大門的平房前。

　　腳下是紅黑綠三色的瓷磚，頭頂是一扇旋轉(zhuǎn)的大電風(fēng)扇。一個吃飯的桌子。幾把椅子。這是就是老家的客廳。

　　三年后我回想起這些，依然還是難以釋懷。那時候陳亮很瘦，但是如現(xiàn)在般熱愛美食。聽到客廳的動靜，他便趕出來，給母親接風(fēng)洗塵。

　　“今天輪到你燒菜，還是我燒菜？”母親提起袋子，在空中懸停了一會。

　　“我來燒吧，媽你別太累了?！标惲列ξ亟舆^袋子，像是那些數(shù)錢的小商販，打量著袋子里的蔬菜。腦子里一定想著自己的“創(chuàng)新”。

　　“媽，又給陳亮燒菜？你不知道他上次把蜂蜜加到飯里蒸嗎？”盡管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今天輪到他燒菜的事實，但還是小小抗議一下。

　　“那是創(chuàng)新。你懂什么。”陳亮語重心長。把一盆豆角倒出來準備洗。

　　“好了好了，炒菜的事情，總有一天會全權(quán)交給陳亮管的。”母親揮了揮手，示意我停止。

　　母親吁了一口氣，準備去躺一會，這幾天父親的登門拜訪讓她筋疲力盡。

　　“喂，媽。”我叫住她，她卻只管自己走進臥室。

　　母親的房間采光不好，就算窗簾大開，但還是陰暗?！皨??！蔽覕D出笑容來，把尷尬和不安暫時拋在腦后。

　　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和陳亮長大了。不再需要媽的保護了，你還會不會如此操心?！?p>　　“操心什么，有什么好操心的，我沒有?！蹦赣H把頭別過去。

　　“真的嗎，既然媽不操心，我也就放心了?！蔽业穆曇粲幸豢潭虝旱南陆?。像是假象的安寧。

　　那一天我想了很多，想到陳亮以后的日子，想到新房的歸屬人是誰。想到父親會不會就這樣發(fā)瘋到老死。

　　我爬起來，窗外的天空好高好高。想打開窗透透新鮮空氣。

　　這時候我看到了一個人，從身形上看是個老者，他蹲在院子里，一團火被燒了起來?；鹧姘阉哪樥盏囊磺宥?p>　　是父親。他在做甚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