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的視野忽閃了一下,還未看清周圍的景況,已從頭到腳被瓢潑大雨澆了個通透。失策呀,既然不知道這邊兒的天氣,應當做最壞的打算,套上件雨衣再來啊。她自己是淋不壞的,只是可憐了左胳膊下夾著的大狗。怎么辦,要不要先回家給大狗洗干烘干再來?
在雨簾中睜大眼睛,見自己站在馬路的一側(cè)。路面還算寬敞,能并行多輛汽車,但因年久失修坑洼不平,且隨處散落著巨型螺絲和鐵片等垃圾。雖是午后,頭頂上天光黯淡,風燭殘年的路燈在雨中散發(fā)著昏黃色的光。路兩旁是高矮不一的鋼鐵建筑,鉚足了勁兒腦補一下,此處幾百年前也許是個美麗的超現(xiàn)代化城市。現(xiàn)如今只剩銹跡斑斑的斷鋼壁、殘鐵桓,隨處可見原本內(nèi)置的管道與電線開腸破肚地暴露于空氣之中。
反正來都來了,先找個屋檐避下雨吧。小羽轉(zhuǎn)身躲到一家雜貨店門前,將手里捧的枯玉禪塞進行李包。兩只手攥住大狗的頭腳,像擰衣服那樣把公仔體內(nèi)的雨水擠出來大半。
“大狗,對不住了?!?p> 這里的雨水極不干凈,顏色像下水道的污水,聞起來也臭烘烘的。原本絨毛雪白的大狗變得又臟又臭,真后悔沒聽允佳的話把它留下,當然小羽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想起片刻前還在她身邊喋喋不休的允佳,小羽的心罕有地被失落占據(jù)。從小便習慣做獨行女俠的她,最近卻是越來越放不開了,好事還是壞事?
大魅羽將枯玉禪送給她的時候交代過,在撥動指針的同時如果腦海中想著一個具體的地點,就能被送去那里??尚∮饹]來過這里,她與這個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是三天前姚誠打來的那個電話。也試著在腦海中想象他打電話的場所,沒用,還是被隨機扔到貧民窟里來了。放眼望去,雖是窮地方,貌似還住了不少人,大樓一層疊一層歪扭破爛的門窗陽臺中有燈光和人類活動的痕跡。
不是說這是個先進世界嗎?想起陌巖曾說過:“科技再發(fā)達也醫(yī)不好貧窮,”真是諷刺。
大約過了半小時,雨轉(zhuǎn)弱,小羽來到馬路中央抬頭望天。方才雨太大,此刻才能看清那一條條劃破半空的細長鐵軌,也不知仍在使用還是早已廢棄。再往高處瞧,一座城市大小的橢球型鋼鐵結(jié)構(gòu)正朝著她的左前方緩慢移動。熟悉戰(zhàn)艦飛行的小羽知道,看著慢只是因為位置太高、體積巨大,真實的速度應當十分可怖。
雨既停,行人陸續(xù)出現(xiàn)在街頭。個子普遍比小羽高,或兩米或三米。鋼鑄鐵打的身子新舊不一,有的線條流暢些,還有的類似小羽在動畫片里看過的那種方腦袋、走路滴滴答答閃燈泡的呆萌機器人。不過觀察了一陣兒后,她認為他們都是活人,有人的靈魂在里面。
小羽七歲時隨錚引和陌巖去夭茲人基地幫察雨親王抵抗外侵,曾操縱過一臺小機器人,還給它起名叫錘子。親身經(jīng)歷告訴她,無論外形再仿真,那種被手動操縱的機器人一眼就能分辨。你可以精確地控制它抬步走路,左右旋轉(zhuǎn),但你很難實現(xiàn)人體的各種細微小動作,比如下意識地歪一下腦袋、拐一下肘、忽然想起一事時步伐停頓的時長。
不是曾有科學家做過實驗嗎?將仿真人做得同真人99%相似,結(jié)果是誰看了都毛骨悚然,因為就是差了那么1%,總讓人覺得哪里不對勁兒,還不如老式機器人看著舒服。而眼前這些機器生物則是另一碼事,概括說來便是神似與形似的區(qū)別。外觀雖同真人差了十萬八千里,卻讓人毫不懷疑那里面承載的是和你我一般無二的真人靈魂。
記得陌巖在她小的時候就做過類似的預測:“人類會逐漸拋棄目前的肉身?,F(xiàn)在不就有各種人機界面了嗎?等科技再發(fā)達些,生物體與機器實現(xiàn)無縫對接,不僅任何肢體器官都可以用機器零件替換,還可將生物體從分子細胞層面進行機器化改造。終有一天,靈與識能被直接裝進機器體內(nèi)?!?p> “怪不得媽媽總說我是野狼的魂兒裝在小女孩體內(nèi)呢,”她插嘴道。
他笑了,“你比野狼厲害……可悲的是,越是富人,越能在長生不老的前提下盡可能保留自己的生物體,而窮人卻不得不換成機器身,因為看不起病。吃藥、手術、住院這些用來維護肉身的費用就像學區(qū)房的房價一樣,永漲不跌。你看超市里賣的天然有機食品是不是比無土催熟轉(zhuǎn)基因那些要貴?”
陌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中帶著洞悉一切的睿智,面上神色悲天憫人,關鍵是長得還那么帥!在七歲的小羽心目中留下的光輝形象自是不用提,但即便如此,鬼精靈小羽也要照常挑戰(zhàn)他一下。
“腦袋都裝進機器里去了,生孩子怎么辦?能直接生出帶靈魂的機器孩子嗎?一個個長生不老,只進不出,六道輪回機制被徹底打破。什么天道、人、阿修羅、地獄惡鬼,最后都變成機器人。只有畜生道還保留著,也是機器畜生。老虎兔子毛毛蟲,大家一起喝機油為生,定期換電池,再也不用你吃我我吃你,倒也太平?!?p> “你考慮的這些問題都很關鍵,”他鼓勵地說,“不過六道機制并未被打破,這原本就是其中的一項設定。《增益阿含經(jīng)》,《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等都有對無性繁殖甚至化生的論述?!?p> “什么是無性繁殖?不無性繁殖還能怎么繁殖?”她問,他卻不似平常那般有問必答?,F(xiàn)在的她多少懂了一點,卻也不是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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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中背來的那點兒米糧最多頂兩個星期,抱著碰運氣的想法轉(zhuǎn)身推門進了雜貨店。果不其然,本地的雜貨店同五金店無異,都是零件。她的左側(cè)墻壁有數(shù)不清的小抽屜,標簽上寫著名稱與型號。右側(cè)為尺寸較大的懸掛物件,有的套在塑料袋里,有的并無包裝。
想不到人在脫離肉身之后生活竟是這般簡單。除了米面油糧水果蔬菜肉蛋海鮮都被機油取代,西裝禮服帽子沐浴露化妝品排毒養(yǎng)顏膠囊全無用處。夏季無需乘涼、冬季用不著取暖、秋天不用敗火、春季不會犯困。
店主是個全身上下嶄新的瘦小機器人,同小羽一樣高。新,單指每一個部件來講,花花綠綠不同風格地拼湊在一起。兩只眼睛的顏色不同,肢體左右不對稱,年齡性別更是無法判斷。店主見到小羽這么個肉人進屋,怯懦地躲到貨架之后??磥磉€真如陌巖所說,他們這里只有非富即貴的上等公民才有能力原封保留自己的生物體。
然而小羽的特長就是同各色陌生人搭訕。
“老板,幫我瞅瞅這只錘子,”她將行李包擱到柜臺上,從包里掏出那只七年前從修羅虛空艦順走的小錘,擺到柜臺上,“有沒有和這只差不多的?太大太沉可不行啊,帶在身上趕路不方便?!?p> “仿古錘?”店家看到自己熟悉的事物,僵硬的身姿放松了些許。從貨架后方移出,先朝小羽的方向行了個屈膝禮,走去一旁,伸手進一只鐵箱里摸出把錘子,還真跟小羽那只形狀大小差不多。只不過小羽的是木手柄,他那只是某種銀色輕合金做的手柄。錘頭是種沉甸甸的褐色合金。
“多少錢?”小羽問,從口袋里掏出幾顆銀幣和銅幣,是臨行前去專門的商店換的?!斑@種錢你們收嗎?”
“這是……”店家用右手精細的鋼鐵十指拈起一枚銅幣放到眼前,藍色的右眼精光大盛,兩只鐵片唇一開一合地念叨,“純銅?這年頭純金屬可不多見嘍,到處都是令人作嘔的合金、合金。夫人這一個幣能買小人一箱錘子?!庇趾闷娴啬笃鹨幻躲y幣,“這能買下小人這家店?!?p> 小羽咧嘴笑了,這個店員倒挺實誠。“我背一箱錘子、一家五金店還怎么趕路?一個銅幣換你一把錘,權當交個朋友。我叫小羽?!?p> “不敢,不敢,折煞小人?!?p> “你們這兒附近有旅館或者出租屋嗎?不漏雨的?!?p> 她帶了帳篷來,但若是再來一場臟雨還是睡在室內(nèi)比較好。目前她對姚誠和湯尼的任務一無所知,雖說再過二十來天她有辦法確定湯尼的所在,但在那之前她自己要多獲取一些信息,用她的雙眼觀察、雙腳體驗,才能避免落入其他人的擺布。因為才十幾歲的她是天生的戰(zhàn)士。不是沒頭腦的炮灰,是能左右戰(zhàn)局的勇士加謀士。
店主抬起粗大的左胳膊指了下天,“什么雨???那是頭頂有玻色城經(jīng)過,往下倒的污水?!?p> “真缺德!”原來那些懸浮的城市叫玻色城。
“可不是嘛,”店主走到門口,指著一個方向說,“小羽夫人往那邊走兩個街區(qū),看到‘4VX維修中心’的牌子就是了。老湯姆家有幾間出租屋,二百年前才翻修過,在我們這里算新房。你一個月給他三個銅幣就可以?!?p> 店主后面的話被一陣“轟——砰——”的巨響打斷,腳下的大地也隨著節(jié)奏震顫起來。小羽將柜臺上的新舊錘子一左一右插進褲子口袋,扛起行李,夾著大狗要出去探個究竟,被店主攔下。
“哎呦呦,這時候可不能出去!那些都是阿斯旺族人,從玻色城里被放逐到地面的罪犯,兇殘成性,有的還有槍。我們這些鋼胳膊鐵腿兒的遠遠見了都得躲起來,夫人一個小姑娘家可別去招惹。只求趕緊離開,別到我這兒打劫搞破壞就萬幸了?!?p> “放心好了,”小羽撇下店主,回到大街上,見不遠處一前一后走來倆機器人。都有五六米高,打頭的紅目機器人上半身極為粗大,乍看像搬著一只裝甲箱在行走。前胸心臟處受過重創(chuàng),拿一塊大鐵皮糊了起來,除此之外做工比貧民的軀體要精致。扁平如蟑螂的頭部相比身子要小得多,面上表情十分豐富,棗紅色的右眼接觸不良似的眨個不停。
后面的那位懷里抱著支激光槍,槍身大概跟小羽一樣長。
果然如店主所說,街上的行人見到這倆兇神立刻東躲西藏,沒來得及跑遠的被揪著胳膊腿隨意地摔到路旁的樓墻上。原本坑洼不平的路面在四條鐵腿的蹂躪下更加慘不忍睹。
小羽正好奇這倆惡棍見到她會怎么樣,也來個屈膝禮嗎?卻見紅目滿臉淫笑,低頭盯著腳下丈遠的地面。小羽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半躺著一個殘疾老機器人,兩條腿于膝蓋處斷掉,露出里面的鐵絲和電線。老人大概是在過馬路,由于無法直立行走,只能雙臂后撐著地,半躺著向后挪。老頭全身的鐵皮都很破舊,只有胸前鑲著的一只圓勛章爍爍生輝,或許還是名退伍老兵。
眼見惡棍抬起一條打夯機般的粗腿就要朝著老頭踩下。這一腳要是落下去,老頭就真成了名副其實的廢銅爛鐵了。一瞬間,小羽想起了白鵝甸賣魚蛋的潘大爺。還以為一同喝機油就沒有弱肉強食了?人性之惡真是沒救了。
小羽本可以搶上前把老頭救走,可覺得那樣做不夠解氣。雙臂一松將大狗和行李包卸到地上,整個人火箭一般地朝著惡棍飛過去。半空中身子后旋,掄起一條腿,于紅目的左側(cè)方踢到他臉上。這一腿使上了勁力,咔嚓嚓讓紅目的腦袋轉(zhuǎn)了120度,身子向后仰倒。
背后的紫目機器人見同伴倒下,只是閃身讓開,并未攙扶,抬起手中的巨型激光槍就要朝小羽射擊。小羽只需再來個一飛沖天就能躲開,可她擔心惡棍會拿老頭和其他民眾泄憤。
當下雙腿微弓,穩(wěn)站在路面上,上身前傾,雙手于胸前拇指、食指、小指分別相對,中指與無名指交叉,使了個“地結(jié)印”。之前她和姚誠離開龍螈山時,頭頂有飛行器追蹤,姚誠就是教她使了這么一個手印,飛行器便被鉗制得動也動不得。
此刻小羽將手印沖著紫目使出,同時將緊扣的雙手向地面的方向下壓。紫目手中的激光槍忽然變得千斤重,槍身下沉的同時,高大的機器人雙腿也不堪重負地向前打彎,最終跪到地上。
還沒完呢,小羽知道只要她手一松,對方就重獲自由。想起褲兜里揣著的新舊兩把錘子,驟然間松手,每只手抄起一把錘子,縱身上躍的同時將雙錘朝前方擲出,迅疾準確地擊碎了那對紫目。
機器人失去眼睛后自是無法再瞄準,仰天一聲長嘯,震耳欲聾。
“走吧,老兄,”先前被打倒在地的紅目機器人將自己的腦袋扶正,拽著瞎同伴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嘀咕,“哪兒來的厲害小丫頭?不會是凱瑟琳公主吧?我看是遇上了凱瑟琳公主……”
什么凱瑟琳公主?小羽還在納悶,路旁看熱鬧的行人齊齊鼓掌歡呼,有的噗通跪下了,“凱瑟琳公主萬歲——”
“不不,他是小羽夫人!”雜貨店店主沖人群叫道,“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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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貧民窟上空有支艦隊飛過。多艘小型護衛(wèi)艦中央包著一艘中型巡洋艦,姚誠和湯尼正站在巡洋艦的甲板上。按說這是高空,戰(zhàn)艦又是超音速飛行,這么露天站著不是被疾風吹走就是被冷空氣凍成冰人,姚誠卻感覺如同站在自家后花園,心知戰(zhàn)艦外包了一層看不見的防護膜。
“對這次行動,還有什么問題嗎?”身邊的湯尼問,“我們把你請來也是沒辦法。想來當前的六道中,也只有你能穩(wěn)住你師兄?!?p> “我更關心的是小雨彌的安全,”姚誠冷冷地說。
湯尼所屬的塔拉姆族這次請姚誠來并非破解什么基本量子的諧振頻率。早在五百年前,阿斯旺族出了個能征善戰(zhàn)的大領袖,塔拉姆族犧牲了數(shù)不清的將士才把那位魔王擒住,囚禁于某地下監(jiān)獄中。也是因為那個原因,阿斯旺們才決定休戰(zhàn),集體遷移到空中玻色城里居住。
現(xiàn)在他們覺得時機成熟,打算傾全力救出大統(tǒng)領。然而這個地下監(jiān)獄是為囚禁魔王專門打造的,機器人們再厲害也無法接近。想來想去,普天之下似乎只有本師釋迦牟尼,也就是陌巖的師兄隴艮,才有這個能力。釋迦當然不會助紂為虐,也是巧了,被他們打聽到釋迦當前正在人間娶妻生子,這不就把小雨彌給綁了來,作為要挾。
“這你盡管放心,”湯尼陪著笑臉對姚誠說,“我們一定會在你倆碰面前救出雨彌殿下,至不濟也要查出他的關押地。我會隨時和你無線通氣……哎,這下面就是我們阿斯旺族最大的貧民窟了?!?p> 姚誠聞言,低頭瞅了眼大地,只看到一團模糊的暗影。由于戰(zhàn)艦飛行需要巨大的能量,底部的空氣被高溫扭成一只只透明的麻花,看不真切。
“對了,”耳中聽湯尼又說,“這次的對敵行動是由凱瑟琳公主指揮。你幫我們這個忙,完了公主會親自接見你?!?p> 姚誠沒聽見什么凱瑟琳公主,他心里想的是小羽。照理說這丫頭是沒辦法自己跑過來的,可大魅羽那里不是還有枯玉禪嗎?別人家的姐姐都不會讓妹妹孤身出去冒險,這倆無法無天慣了,怕就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