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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有情三部曲

【二】再會

覺有情三部曲 糸色斷 7394 2020-06-14 19:38:34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我憑著一些學術(shù)上的小成就,聘在了本市一所二流大學的研究崗,但還是跟哥哥住在一起,準備考博士。哥哥現(xiàn)下職位頗高,各種忙著相親,沒空理我,所以我和哥哥之間話也漸少,平日里因為工作關系,就算同在一個屋檐下,也見不到幾面。

  一日,收到哥哥短信留言:爸媽帶老鄉(xiāng)過來,他說有重要事情想見你,晚上一起去哪吃頓飯?

  說實話,這么多年,父母從老家過來,怕給我們添麻煩,從來不會帶親戚過來,更別說什么老鄉(xiāng)了。既然指定要見我,估計也真是有事,便回了條信息:老地方吧。

  下班后去到飯店,哥哥和爸媽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哥哥旁邊還坐了個男的,仔細一看,竟是阿古。三年時間,他看起來成熟了很多,也滄桑了不少,面容憔悴,與第一次見他那種疲憊卻神采飛揚的樣子完全不一樣。我仿佛心里被戳了一下,莫名地有些期待,便上前去打了個招呼。

  哥哥道:“這個是爺爺家隔壁的阿古,前幾年爺爺去世時回老家你才見過的,還記得嗎?”

  我笑道:“哪能那么快就忘了?我還去你家吃過飯呢。你姐姐還好吧?”

  阿古表情凝滯了一下。哥哥說:“先吃先吃,吃著慢慢聊?!?p>  于是吃飯時隨意聊了一些老家的事情和我們的現(xiàn)狀。我才知道,孔叔在那年我們回城不久就死了,喝多了,半夜回家不知道怎么就掉河里去了,兩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剩下阿古和姐姐相依為命,十分困難,爸爸還時不時給予些資助,讓他姐姐能夠治得起病,可是畢竟也是經(jīng)不住那么大的花銷,結(jié)果他姐姐今年也去世了。到最后,他姐姐也沒忘了我,說最后那兩本《紅樓夢》抄本找到了,讓阿古無論如何也要帶給我。

  知道這些事,我不免悲傷,十分后悔這幾年一直在埋頭自己的事情,竟然沒有一次回去看望過他們。

  吃完飯,哥哥準備幫阿古訂酒店。阿古在鄉(xiāng)下無拘無束,進到城里來,卻莫名拘謹:“樓哥……哪能總是讓你破費?我去你們那里,地板上隨便將就下就行了。”

  我說:“……也好,有時間還想跟你多聊聊?!?p>  阿古便跟去了家里。本來我們家也不大,他自己在書房攤了地鋪住下了。沒想到一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極落魄的樣子,洗洗修了面,換了哥哥的衣服,竟也形象氣質(zhì)頗佳。

  我怕打擾他休息,便不打算再熬夜寫東西,寒暄了幾句就準備回自己臥室。阿古道:“樓拉,等下,我姐有東西要我給你?!蔽乙幌玻簯撌窃葲]找到的那兩本《紅樓夢》抄本了。原本心里就一直在意這個事,但是不好催問,既然他主動提起,那再好不過。

  阿古來時,背著個大編織袋,此時一打開,里面全是破舊的古書,竟沒有一件他自己的行李。他說:“我姐一直說這些書我們那里存不住,還是放你這里比較好的。她說你是讀書人,這些書肯定對你有用?!蔽液唵畏朔吹阶钌厦婺莾杀揪褪撬憬愫髞碚业降膬杀尽都t樓夢》抄本。

  我不由得喜形于色,草草謝過他,便把那一袋子舊書拖進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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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未眠。我一字一句地把這兩本《紅樓夢》抄本細讀了幾遍,又和原先手上這兩本翻得滾瓜爛熟的對比,合起來翻來覆去地看,越看覺得越像己酉本那缺失的四十回,我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恨不得馬上到書房打開電腦寫下這一發(fā)現(xiàn)。

  好不容易等到早上七點,我到書房門口看了看,發(fā)現(xiàn)阿古已經(jīng)起來了,坐在地上看我的一些雜志樣刊。我打了個招呼:“……昨晚睡得還習慣嗎?”

  阿古看到是我,笑了笑:“其實昨晚沒睡呢,不好意思……擅自翻看你的書,不知不覺天就亮了?!?p>  “喲?”我有點意外,“你還看得進去這個?”

  “可能因為這些我都知道,所以越看越有意思?!?p>  沒想到,他竟然把我三年多發(fā)表的論文幾乎都看過了。我笑道:“那我得聽聽你的高見了?!?p>  他說:“我讀書少,你別笑我。其實……你這些文章想說的,我基本都了解。但是,跟我姐以前說的,還有我認為的,可不一樣?!?p>  我一下子愣住了:“?。俊?p>  “其實……我不認同你寫的東西?!?p>  ——這一桶冷水,不亞于那時候?qū)熃o我潑的那一盆,把我從頭到腳澆了個涼透,甚至比導師那時候給我的打擊更是強烈萬分,讓我渾身無力。

  這些年來,我兩耳不聞窗外事,埋頭拼了命地鉆研這個版本,為之證實,除了自己想在學術(shù)上做出一些成果以外,還不如說是懷有一些更強烈的為了阿古姐弟倆的心情,不管是憐憫也好、同情也好、歉疚也好……我憋著一股勁,其實骨子里就是想為他們做些什么。盡管我知道我做這些其實對他們的生活狀況于事無補,但是不但沒有得到當事人本身的贊賞和感激,反而遭到了最無情最直接的否定和拒絕,這種打擊讓我對三年來的努力與拼命產(chǎn)生了絕對的懷疑,完全不相信自己起來,幾近認知崩潰。

  ……我走了那么久,可能最終還是走偏了。我得到了學界一些專家的承認,就以為我成功了,莫名地對阿古產(chǎn)生了些施恩的虛幻優(yōu)越感,可是沒想到,最終還是錯付了??赡芤婚_始,我就沒有擺正自己的心態(tài)——只是從他們那里拿了幾本舊書,又如何讓我自說自話地在自己封閉的世界里做出那么多文章來呢?

  阿古看到我臉色不對,連忙說:“哎,其實我什么都不懂。我一個沒讀過書的農(nóng)民,哪能評論你們專家文章呢?樓拉,隨便亂說你別往心里去哈。”

  我敷衍地笑笑,說:“沒事?!北慊胤咳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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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昏昏沉沉,早飯都沒吃,打車到了辦公室,大腦卻一片空白。把自己三年來關于阿古家殘本的研究成果全部找出來,一個字一句話地仔細審視,一直到夜幕降臨才回家。

  一回到家,卻聽說阿古已經(jīng)和爸媽一起回鄉(xiāng)下去了,說在這里給我們添麻煩,也讓哥哥替他給我道個歉,說早上的話是亂說的,讓我別往心里去。

  我嘆了口氣,心情并沒有因此釋懷一絲一毫。盡管不想承認,但我隱隱覺得,阿古并不是亂說。

  我又把阿古給我的其他舊書拿出來看了大半夜。那些舊書有些是手抄本,有些是版刻印刷,都是些孤本??粗粗?,我越發(fā)感覺到自己的狹隘和鄙陋。舊書本身就費眼,而且還殘破不全,看得我頭昏眼花,眼淚直流。也不知道是因為眼力耗盡、還是因為困苦的阿古姐弟,抑或是因為多年在文字海洋里苦苦掙扎、偏執(zhí)可憐的我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刪掉了電腦里面所有關于阿古家殘本的研究資料和成果,收拾好行李,登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給哥哥留了言:我回老家去做些田野調(diào)研。

  我決定找到阿古,從頭開始研究這四卷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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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爺爺?shù)姆孔釉揪桶ぶ野謰尩?,爺爺去世后就是我爸爸在打理。近年來我和哥哥都往家寄了些錢,爸爸便把自家和爺爺?shù)姆孔哟蛲?,貼了瓷磚,修葺一新。雖不算豪華,但是在村中也算氣派,把一墻之隔的阿古家襯得更是破敗不堪。

  我回到老家,把行李一放,便去阿古家找他。可是大門緊鎖,無人在家。爸爸說:“他應該在地里干活沒回來吧?!蔽冶阒北妓业牡亍?p>  三年不見,他家那片地由水田改種了柑橘樹,還新開墾擴大了不少,變成了一片果園,郁郁蔥蔥,很是好看。我走過去,遠遠看到他坐在地里的那塊大石頭上看書,還時不時寫著什么,便叫了他一聲,走過去。

  阿古瞇起眼往這邊望望,發(fā)現(xiàn)是我,大驚,手忙腳亂把手上的書藏在身后,笑道:“什么風把你刮來了?”

  我開玩笑學他的口氣道:“想你了唄~難得過去我那里做客,匆匆忙忙就走了。本來還想跟你好好聊聊的,都不肯賞臉?!?p>  大概是因為回到了鄉(xiāng)下,阿古看起來比在城里自在多了:“我一泥腿子,什么都不懂,給你們添麻煩,又不會說話,白白惹人不高興——你啥時候來的?去我家,燒點茶給你喝?!?p>  我走過去,示意他讓了半塊石頭給我坐下:“不用麻煩了,一會兒上我家吃飯去?!?p>  阿古沒有推辭,我們便隨意聊了些村里的變化,說我父母年紀大了,家里沒有青壯勞動力,阿古便時常去幫我家干農(nóng)活。我爸爸手頭寬裕些,也時常接濟下阿古家,看到他家地不好,水上不去,便幫著買了幾批柑橘苗,讓他試著種些果樹。阿古勤快能干,不光我家地里的活井井有條,果樹也種得不錯,眼看著快要結(jié)果了。

  看著阿古的生計漸好,我也略感欣慰,心中暗暗感謝父母在背后一直為我們種下的善緣。

  我們坐在大石上,看著夕陽把山村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河水波光粼粼,竟有些夢幻。我不禁感嘆道:“這里的風景好美啊?!?p>  阿古在石頭上躺下:“人生那么苦,但我還是喜歡這里。有時候看看天空,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p>  我學著他的樣子在石頭上躺下,看見滿眼被夕陽映得火紅的天,無邊無際地包圍著我,似乎整個人都要墮入那空無一物的虛無里,就好像飄了起來,所有的壓力、糾結(jié)、郁悶,都被吸到了九霄云外,心中被滌蕩一新,一切都變得純粹起來,放空的腦子里,一些模糊、想不通的東西也逐漸浮現(xiàn)、明晰。

  阿古轉(zhuǎn)頭看著我,認真地說:“樓拉,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哦?!?p>  我問:“什么呢?為什么要跟我道歉?。俊?p>  “我這兩天一直怕得很。昨天跟你說錯了話,看到你生氣了,我就放不下心,就怕以后你再也不理我了。我沒文化,不懂怎么跟你們知識分子說話,真的不要怪我哦。本來昨天我想等你回來說清楚的,又不敢,越想越怕,最后還是慫包一個,逃跑了。氣得很,想到就想抽自己嘴巴?!闭f著,抬手真要抽自己。

  我連忙起來制止他:“別別別!我沒有生氣,你也不用往心里去。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p>  “我只是……我只是懷疑自己那么多年,是不是搞錯了什么?!蔽铱粗h處的山,“……你說,人生是一直都那么苦,還是只有現(xiàn)在這樣啊?”

  “……”

  我又看看阿古,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在你面前,我沒資格說這種話吧?”

  “以前我姐吃藥的時候,我總問她苦不苦。她說,有藥吃,能活得下去,就不苦。那時候我也總是覺得,只要有我姐在,就不苦。”阿古說,“……我姐經(jīng)常說,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好的。樓拉,你會越來越好的?!?p>  “三年前,我跳進了一片海,本來想下去玩玩就上來。可是啊,我游錯了方向,越游越遠,越游越深。剛開始我以為是朝著什么游過去的,結(jié)果目標突然間‘啪’,消失了,沒有了。等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精疲力盡,離岸邊好遠好遠。我感覺再也回不去了,呼吸不上來,一直在海里掙扎溺水。我不知道該怎么走下去?!?p>  “沒法回頭,那就渡過去唄,管他什么海,都是有岸的?!卑⒐牌饋恚呐纳砩系幕?,“天不早了,該回去了,你說請我上你家吃飯的?!?p>  他說著,揚長而去。我起來拍了拍褲子,回頭看到他落在石頭后面的書,便順手幫他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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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門口,阿古讓我先回去,他一會兒到。不一會兒,看到他從自家提了一只瘦雞,翻墻過來。

  媽媽已經(jīng)生起火了,阿古輕車熟路地燒水殺雞。我正準備去幫忙,媽媽說:“你會個啥?邊上坐著去吧~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讓阿古來就行了?!?p>  我戲謔道:“我說我哥給你們弄了煤氣灶不用,非要自找麻煩成天燒柴,敢情原來是找了個免費長工~”便到堂屋里看電視去了,聽見媽媽在后面對阿古說:“看吧?我是不是養(yǎng)了個叉燒……”

  我坐那兒嗑瓜子,眼角余光一瞟,看到阿古的書被我順手從地里拿回來,還放在我家茶水柜上,封面眼熟得很,便拿過來隨意翻了翻。

  一翻才知道,他正在看的,竟然是岳麓書社出版的《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下冊??吹贸鏊亲屑毧催^的,有些地方密密麻麻用筆做了標注,都是和他家殘本不一樣的地方,可見他對自家殘本的研讀不亞于我,竟然字字句句都背得下來,還有一些他自己的批注,字跡雖然歪歪扭扭拙劣如狗刨,但內(nèi)容卻是耐人尋味、頗有見地。我隱隱覺得,自己在鄉(xiāng)下老家從來都是自命清高、充讀書人,是不是在魯班門前耍了一通大斧頭,頓時尷尬得臉都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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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正要睡下,突然聽到外面敲門聲。媽媽去應了門,不一會兒進屋來對我說:“隔壁阿古問你有沒有看到他的一本紅色的書?”

  我看看床頭那本看了好一會兒的書,說:“是在我這兒……跟他說我先借來看一晚上吧?!?p>  媽媽說:“人家都找半天了,你自己去跟他說?!?p>  我一探頭,看到阿古站在堂屋里,便披了衣服出去。他看到我手里拿著那本書,上來就粗魯?shù)匾话褗Z了過去,我借書的話頓時再也說不出口。

  他似乎突然間覺得不妥,急忙說:“這兩天你也辛苦了,早點休息吧?!?p>  “好啊。”我說,“但是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聽你講講《紅樓夢》?!?p>  他愣了一下:“……你還聽我講?你不是專家嗎?”

  我叉手笑道:“但是我想聽你講?!?p>  他撓撓頭:“我真不會……從哪里開始講呢?”

  我說:“就從你姐姐跟你講的,你家祖上這些書的故事講起吧?!?p>  他撐著下巴,望著天想了一會兒,說:“……那好吧,這個我知道。”

  于是我沏了一壺茶,坐下來慢慢聽阿古說。剛開始他說得很慢,顛三倒四、語無倫次,說一會兒想一下,我聽得也是云里霧里。之后講著講著,慢慢勾起了他的回憶,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從他聽說的先祖的故事,講到他爺爺?shù)墓适?,然后講到他姐姐和他自己的故事,也講到了他讀那四十回殘本的故事。其中他還提到不少我先前發(fā)表的文章,討論到他贊同我的哪些說法,不贊同哪些地方……竟然條理明白、邏輯清晰,分析得頭頭是道,一瞬間,我感覺這簡直不亞于我的導師給我的啟發(fā)。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記憶力及其厲害,僅靠那一晚看過我的論文,就把哪一篇說到哪些段落、有什么觀點記得清清楚楚。難怪能夠把那四十回殘本的內(nèi)容一字一句背下來。我心里暗暗贊嘆,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聰明人,生生被埋沒了。

  不知不覺,竟然講到了清晨,我的筆記本滿滿記了一大本。雖然一夜沒睡,但是我感覺比往時任何一個時候都明晰通透,而且對我以前的研究思路是顛覆性的。確實我從來沒有往他說的方向去想過,有如醍醐灌頂,仿佛受到洗禮。

  但是阿古卻困得不行了,在我重新審視筆記的時候,已經(jīng)趴桌上睡著了。

  爸爸起床出來,看到這架勢,嚇了一跳:“你倆干嘛呢?樓拉你自己瘋魔、不睡覺,我不管你,你看把人家小伙子糟蹋的……”說著就把阿古勸到屋里睡去了。

  我“呵呵”幾句:“……糟蹋?都不知道誰才是親生的呢?!背职肿隽藗€鬼臉,繼續(xù)頂著黑眼圈興奮無比地翻看筆記。

  *******************

  果然,知道了這些來龍去脈,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牽強附會,務求善本,便不問三七二十一,糾結(jié)于文字異同與文筆真?zhèn)危腥缫囐u漿者流的街談巷議,多么幼稚可笑。而了解了故事后面的故事,才知其厚重。多少年來,作者、批者、抄者、傳者、讀者傾注在這部書上的心血,在時間和歷史洪流中沖刷、積淀、留存。僅僅是阿古家祖輩與這幾本殘本的心路歷程,就可以洋洋灑灑講幾天幾夜也講不完,我這三年浮于表面的糾結(jié),又何能將其所有的變化發(fā)展窺其一斑!

  我思索良久,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余光瞥到阿古放在桌上的那本書,伸手想拿來繼續(xù)看看,可是手懸在半空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

  “姐,還記得隔壁的樓拉嗎?她來看你了?!?p>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和阿古去給他姐姐掃墓。阿古姐姐的墓在他家果園后面的山坡上,很簡陋,面朝著山村,像是在孤獨守望。

  我默默獻上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要是我姐還在就好了,她能給你講更多關于這些舊書的事,講得也比我好得多。她以前喜歡看書,族譜、家族的存書她都看過。我能跟你說這些,也是因為我姐的影響……可以說沒有我姐,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阿古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墳頭的草,就像以前在為他姐姐梳頭,“……可是現(xiàn)在,我姐……連宗祠都進不去?!?p>  我想說些什么,可是一開口,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完全。

  ——其實是我應該早點來看你們的??!

  “對不起……”憋了許久,我說,“我真的對不起你們……我真的……很愚蠢而且沒用。”

  “……我一直在研究的是‘大旨談情’之書,卻既沒能做到‘情情’,也沒有變得‘情不情’,反而成了世間最無情之人?!弥銈儼装捉o的資源,自以為是為了你們,實際上是在成就自己??墒堑筋^來,什么也沒做出來,就像一個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跳梁小丑?!矣惺裁茨樏鎭硪娔銈??……真正該抽自己的,其實應該是我才對啊!”

  我?guī)缀跏呛俺鰜淼叵虬⒐沤愕茏园祝D難無比,就像將自己血淋淋地撕開,把那個丑陋的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羞恥而自棄。說完,我不禁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為了可憐的姐姐,也為了可憐的我自己。

  最后,我哭得筋疲力盡,坐在果園的大石上平復情緒。阿古坐在旁邊,一言不發(fā)。

  “阿古,”我道,“你說,我那年拿著你們給我的書,就這樣一去不復返,是不是很無情?這些年,姐姐提到我的時候,她,和你,有沒有怨恨過我?”

  “其實,也……確實有過。但是,怎么說呢……”阿古嘆了一聲,想了很久。

  “……任是無情也動人。”最后他說,然后又突然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果然,多讀點書還是好的?!?p>  *******************

  “那本脂評本你看了多少了?”回家的路上,我問。

  “我水平低,看得慢,其實沒看多少?!卑⒐磐蝗挥悬c尷尬,“……其實我也要跟你坦白才對……那本書是從你那里順的?!?p>  “哦——”我說,“怪不得我看這本書有點眼熟。不過竊書不為偷,現(xiàn)在不是又多了個‘孔評本’了么?……你要喜歡看的話就送你?!?p>  他在后面輕輕推了我一把:“不準笑我!”

  他說:“上次在你家,看你生氣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說錯了什么。我就在想,每次見到你,都很痛苦糾結(jié)的樣子,我很好奇你到底在做什么呢?你爸總是說你‘瘋魔’,但我覺得你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在文字海洋里面溺水、苦苦掙扎’,我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幫你。所以,我就學著你的樣子,去看你看過的書,做你做過的事……因為除了我姐,就只有你才會跟我說這些書的事了?!斎?,我又笨,又沒文化,還想學你的樣子,像條笨牛一樣,好笑吧?不過我也無所謂了,你盡管笑吧?!?p>  “一點也不好笑。”我認真地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那么聰明的人。”

  *******************

  晚上,我翻來覆去地想“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話,臉上開始發(fā)燒,心也變得柔軟起來。

  爸爸對媽媽說:“你去看看女兒吧,笑了一晚上了,越來越瘋魔了?!?p>  *******************

  我在老家呆了十天,準備回城。阿古幫我拎著行李,到火車站送我。

  “代我向你哥問好哈。”阿古說,“還有你,不要總是熬夜了,確實不好,記得每天吃早飯?!?p>  我點點頭,笑道:“謝謝你幫我和我哥照顧爸媽,有空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多聯(lián)系?!?p>  他也點點頭,向我伸出手:“那,再見。經(jīng)常回來玩啊,下次回來帶你去我家宗祠看看?!?p>  “好啊?!蔽易哌^去,輕輕抱了抱他,說,“那本書看完的話,記得來找我拿另外一本?!?p>  *******************

  剛回到家,哥哥就告訴我,他打算年內(nèi)結(jié)婚,要裝修房子,勒令我三個月內(nèi)搬出去。

  “時代變了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感嘆道。

  既然是哥哥的終身大事,那一定要支持。其實我工作的大學當初作為人才引進,給我安排了一間不大的教師公寓,只是一向懶得過去打理。既然不用在外租房,樂得少一件事,重點是我那一屋子汗牛充棟的書,十分難挪動,得請搬家公司。不過為了哥哥,也只能想辦法搬過去自己住了。結(jié)果來回倒騰,就差不多用了兩個月。

  雖然平時跟哥哥交流甚少,但是突然自己一個人住了,未免落寞。我在翻看著那些舊書的時候,時常想起阿古來。不知道那本書他看完了沒有。

  *******************

  春去秋來,又過了大半年。我無心寫論文,一直都在整理阿古給我講述的筆記。期間我們也互通過不少電話,也只是簡單的寒暄或者就是確認筆記的細節(jié)。哥哥帶女朋友回老家見爸媽的時候,說是沒怎么見到阿古,大概是在忙??墒撬降自诿κ裁茨??

  只是慢慢理順這些筆記,都用了很久。我一面整理文字和錄音,一面回憶跟阿古在一起的時光。我舍不得改動他的原話,最后整理成了一本口述史,幾番校對,親筆作序,已經(jīng)出了樣書,準備在年后正式出版。在后記里,我特別感謝了阿古的姐姐,不知道她在天有靈,能否感受得到。

  

糸色斷

我常常想起一個人,沒有想念那么熱烈,沒有想往那么單純,只是淡淡的,比較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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